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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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在那一刻,她也丧失了触感,羞涩和矜持全部抽象成为气喘吁吁。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这种无性别的时刻。
后来,我们缓过劲来,她回到了性别中,于是退得远远的。
再后来她就出嫁了。她父母亲重男轻女,只让她读了一个小学毕业,就让她在村里挣工分,一旦找到一户还能吃上白米饭的人家,就把她早早打发出去。送亲的那天,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新袄子,穿着一双较为入时的白色网球鞋,被一群姑娘叽叽喳喳地围绕着。不知为什么,她一直没有朝我看一眼。她肯定听到了我的声音,肯定知道我就在这里,但不知为什么,她可以同任何人说话,同任何人目光相遇,就是始终没有朝我看一眼。我和她之间并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秘密。除了挖洞的那一段,我们之间甚至谈不上什么接触。如果说有什么特殊一点的地方,那不过是我在事后的想象和推断中能感过她的一只,不过是她曾经有机会目睹过我最遭罪的时刻。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像她一样,在那么近的距离,看我如同一条狗,只着一条短裤,时而跪着时而斜卧着,浑身泥土混和着汗水,在暗无天日的地层下气喘吁吁吁地挣扎——脸上除了一双眼睛尚可辨认,全是尘粉和吸附在一孔周围的烟尘。她看见过我死尸才有的目光,听见过我垂死般的呻吟和喘息,嗅到过我身上最不可忍受的恶臭。如此而己。
当然,她还听到过我没出息的哭泣。在本义的怒骂之下,我们要抢在帝修反的炸弹丢来之前,把洞子挖出来。我那一段至少挖熔了五六把镐头。有一次,没留神,一失手镐头挖在自己的脚上,痛得我哭了起来。
她也哭了。她手忙脚乱帮着我包扎伤口的时候,一颗凉凉的水珠落在我的脚背。
我猜想那不是她的汗珠,而是泪水。
那是一段最硬的朱牙土。她没有帮上我多少忙,这不是她的过错。她没法不看见我最没脸面的可怜样,这也不是她的过错。如果说这可以算作一个秘密的话,她没法将秘密交还给我,而是带着它到远远的地方去,这同样不是她的过错。
对于人来说,生命的极限点在一生十分稀罕,因此这个秘密是如此重大,是回忆中弥足珍贵的珠宝。也许房英正是早早地体会到了这一点,才有一种欠债未还或者侵吞他人物品的惶恐,走的时候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天怕要下雨,你们还是把雨伞带上。”有人对她说。
她点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我听出来了,她的“嗯”展开了翅膀,飞过了人群,飞过了几个正在抢糖果吃的娃崽,惊慌飞向了我的双耳——当然不是关于雨伞的回答,而是道别和祝愿。
我没有坚持到地动身的时候,没有目送她的三个弟兄挑起嫁奁,背起一口新锅,在一些娃崽吵吵闹闹地追赶下,拥着她踏上离乡的远程。我来到了后山坡,坐下来,听树叶间呼呼的风声,看满山守候和等待着我的秋草。她家的送亲唢呐突然响了,吹得满目的秋草突然颤震和游动起来,最后被泪水淹没在我的眼中。我当然有很多哭的理由。我哭自己的家人已经忘记了我(即便过生日也没有收到过他们的来信),哭朋友在关键时刻对我的疏忽(这位朋友进城玩耍时,竟把我一再叮嘱的一封急信,一封事关我招工前途的急信,给随随便便地玩丢了)。我当然也在哭新娘,一个与我毫无关系也不可能有关系的新,被唢呐声判决了消失,粉红色的袄子从此将消失在远方陌生的家门,永远带走了她那些一钱不值的一声“恩”。
我多年后见到她,她瘦了一些,脸也有了中年妇女的扁平和苍白。如果不是旁人介绍,我很难从这张脸上分辨出她当年的线条。她怔了一下,眼中透出一丝恍惚,然后目光急急地从我的睑上逃离。她正忙着。随同我进村的一个乡干,正在处理她家与盐午家的一件民事纠纷,处理她母亲和她弟弟的丧事,包括批评她跑回娘家来为弟弟企尸鸣冤(参见词条“企尸”)。“有什么说不清的呢?还让死人陪着企!
人死了也闹不活,不管你有理没理,闹就是没理!“乡干部恨恨地说,训得她的几个兄弟点头称是,只有她扑通一声跪下去,还没等乡干部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在地上嘣嘣嘣砸出了几个响头。旁边两个妇人急急地上来拉她,拉了好一阵,她泪光满面的一张脸还是在忽上忽下地挣扎,口里一声声喊冤。
妇人们把她拉走了,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把沙哑的哭声放了出来。她当然有理由哭,哭她的母亲和弟弟(他们刚刚去世而且死得很不值),哭她自己势单力薄没法为他们申冤(连弟弟也不能帮她一把)。在我肯来,她的哭声也许更是对我的悄悄回报。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她一定是听见了我二十年前在山坡上的悲拗,于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偿还这一笔永远不会说与人听的泪债。
满山坡的秋草是泪债的证明。它们在风中飘摇,一浪一浪向山顶扑去、也许它们默默收纳了人间太多的哭声,才会落得如此的憔悴和枯槁。
很多年后,我去看过当年的战备洞。世界大战终究没有打起来。我们挖的那一个,已经改成了薯种窖,因为潮湿,洞壁上生出了一些绿苔,洞口里透出黑森森的某种烂红薯气味。只是当年置放油灯的几个窝台,上方还留着一团团的烟垢。
下村还有一个洞,是当年其他一些人挖出来的。眼下的洞口,挡有两块破木板,木板后有一堆乱糟糟稻草,有几个红红绿绿的废烟盒和一双破鞋子,似乎还住着什么人。
企尸
魁元过继给了胡家,但还没有压字,不算正式入族,所以葬在马桥。他的一个小哥,远嫁罗江那边平江县的房英,闻讯赶回来了,在弟弟的棺木前大哭了一场。
她没有去参加开眼,也决不收下盐午家的一分钱。不仅如此,她还说什么不准让魁元下土,守在墓前,不准任何人动锄。她请几个人帮忙,把棺木高高地竖起来,用几块岩头从旁拦住。
这就叫“企尸”,企是站立的意思,发音jin。企尸是一种鸣冤的方式,以图引起公众和官家的注意。棺木周围压着的石块,表示冤重如山。棺木直立,则表示冤情大白之前死不瞑目誓不入士的决心。不管人家怎么说,房英一心认定弟弟死得冤,是活活被盐午一伙人害死的。
她还在村里扬言;只要哪个帮她魁元弟平了反,伸了冤,她就酬谢一万块钱。
如果不要钱要人,也可以,她可以做一年合同老婆,一年之内包做家务包生娃崽,什么工钱都不要。一年后还她的身子就行。
开眼
魁元在牢里服刑一年多以后,病死了。消息传到马桥,他老娘一口痰卡在喉头一命呜乎。事情到了这一步。魁元家与盐午家的仇就结得更深了。简单地说,魁元的三个哥哥砸烂了天安门的一些玻璃,打伤了盐早。盐午后来又差人冲了魁元家的丧礼,一团团狗屎打在灵牌子上,供桌上,还有两口棺木上。两家人都操刀操份统的时候,村里人才请来了牛头从中调。
调解的结果,是盐午作了些让步,答应给魁元家其他人八百元“安慰费”,魁元家也就往事不提,恩恩怨怨一笔勾销。牛头依照旧规矩,主持了开眼的仪式,杀一只黑叫鸡,鸡血入十几个碗,双方的男人全部喝下。双方代表又各拿出一支临时做成的竹箭自己先在箭上砍一刀,再把两支箭并在一起,双方一齐用力折断,以示今后不再互相打杀——各方执断箭为。最后,双方各自请出一个无子无孙绝了后的老寡妇。她们手托一碗清水,水中放一枚铜钱,从水中捞出铜钱来,在对方老寡妇的眼睛上慢慢地抹。一个说。“马盐个家的人伤了你们的人,你们不要蒙住眼,要开开眼,以后要好好来往……”另一个说:“如魁元家的同锅兄弟作了你们的人,你们不要蒙住眼,要开开眼,以后要好好来往……”
她们开始含混不清地唱着;
人人都有一张嘴,
世上道理万万千呵。
人人都有两只耳,
世上道理年说年呵。
今日开眼明日见,
亲兄弟笑开颜呵。
今日碰头明日散,
隔山隔水不隔天呵……
越是孤苦穷寒的妇人。越有资格在这种场合充当开眼人。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说得清楚。
开眼之后,双方立刻恢复兄弟相称,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对什么人,都不得再提冤仇的这一段。也就是说,有理没理,有冤无冤,一碗屋檐水统统洗去了。
已经进人了新的年代,“开眼”一词当然也越来越多新的含义。牛头也要讲一讲当前的国家形势,比如讲到亚运会即将在中国召开的问题,讲一讲计划生育的问题,作为开眼的引导。当事的双方也要各给牛头一个红包,不能像以前那样,给一个猪嘴巴就算是酬谢。当事的双方还要给周围看热闹的人“操心费”,重则请饭,轻则塞一包烟。魁元交结的一些后生,几天来一直在这里探头探脑,等待着这一件事。他们好像要做点什么,又说不出他们要做什么,最终也没有做出什么。他们像趋光的蛾子,总是往热闹的地方去,有一件事事关心的样子,要为天下人打抱不平的样子,走到哪里,喝不明不白的茶,抽不明不白的烟,不明不白地三两相聚不时会意地递个眼色或笑一笑。可能有一个人突然站起来大叫一声:“走呵!”外人以为会要发生什么了。其实不会发生什么,他们一伙人走到小店里看一看,换到另一棵树下又坐了下来,又开始三两相聚的等待,偶尔为一根烟抢来抢去的关闭一阵,如此而已。
他们就这样把马桥关心了好几日,总算得到了最后的回报:盐午派人买来几条烟,带嘴子的,还买来一些盒装饮料,算是打发了他们。
他们本来还准备到魁元家那边去看一看,走到那里,碰见了一个叫煌宝的人,被他堵在路上劈头劈脑大骂了一通。他们不明这个人的底细,互相挤眉弄阳交换了一下眼色,又有一个人喊“走呵!”——大家便哄然一笑,走了。
亏元
一九六八年,我参加了一次调查。中共湖南省委机关一个叫“永向东”的群众组织,想解脱两个省委干部,事先须查清这两个干部全部亲人的政治情况。为了避免对立派别的攻击,他们摆出接受社会监督的姿态,邀请红卫兵派人参加调查。就这样,乳臭未干的我居然进了审干组,居然捞到了一次公费漫游全国的美差。
我们首先到了北京、锦州、沈阳的好几座监狱,了解那个干部的一位堂兄。堂兄原是一个重要电台的播音员,五十年代中因为一次现场直播时把共产党要人“安子文”误读成国民党要人“宋子文”,成了罪囚,判刑十五年,先后在上述监狱里服刑。我惊讶地发现,不管他写下了多少上诉材料,所有的审理者都觉得他为一个字付出十五年的生命是应该的。当我们同他谈话的时候,他居然也想通了,一口一个对不起党对不起主席,觉得自己罪有应从他把年仅十五岁的我也叫作“政府”:“政府,我再也不会上诉了,我一定好好地改造思想。”
从电网和大墙下走回我们住宿的大车店,我突然生部一种恐怖;一种对“安”
字、“宋”字以及其它文字的莫名恐怖。
大车店以外还响着武斗的一阵阵枪声,到处有街垒,有弹痕,有硝烟,经常有一车车大喊大叫荷枪实弹的武斗人员在街上呼啸而过,把大车店里的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一九六八年的辽宁,“红司”正在攻打“革司”,“毛泽东思想”派正在围剿“毛泽东主义”派。火车站那边一场恶战,竟使火车停开,使我和三个同行者在大车店里窝了整整两个星期。这一切也许很难被后来人理解,比如很难被我的女儿理解。在后来人的眼光里,除了“红司”、“革司”一类少有几个词的区别,当初武斗的双方在思想、理论、作派、趣味、表情、着装、语言方面完全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事过境迁之后或做生意或打工,或读学位或炒股票,更是彼此彼此。那么一场场红着眼睛的相互厮杀是怎么发生的?
这就如同我曾经不能理解十字军的东征。我读过天主教的《圣经》也读过伊斯兰教的《古兰经》,除了“上帝”和“真主”一类用语的差别,两种宗教在强化道德律令方面,在警告人们不得杀生、不得偷盗、不得淫乱、不得说谎等等面,却是惊人的一致,几乎是一本书的两个译本。那么十字与新月之间为什么会爆发了一次又一次大规模圣战?他们用什么魔力驱使那么多人从东边杀到西边又从西边杀到东边,留下遍地的骨和数以万计孤儿寡母的哭嚎?在黑云低压以及人们不会永远记住的旷野,历史只是一场词语之间的战争吗?是词义碰撞着火花?是词性在泥泞里挣扎?是语法被砍断了手臂和头颅?是句型流出的鲜血养肥了草原上的骆驼草,凝固成落日下抹一抹的闪光?……
世界上自从有了语言,就一次次引发了从争辩直至战争的人际冲突,不断造就着语言的血案。我不以为这是语言的魔力,不,恰恰相反,一旦某些词语进人不可冒犯的神位,就无一不在刹那间丧失了各自与事实原有的联系,无一不在为势不两立的时候浮现出最大的同义性:成为战争主导者们权势、荣耀、财产、王国版图的无谓包装。如果说语言曾经是推动过文化演进以及积累的工具,那么正是神圣的光环使语言失重和蜕,成为了对人的伤害。
二十世纪就要过去了。这个世纪获得了科学和经济的巨大成果,也留下了空前的环境危机、怀疑主义、性解放。留下了两次世界大战及其它几百次战争的纪录,使战亡人数超过了前十九世纪战亡人数的总和。这个世纪还喷涌出无数的传媒和语言;电视,报纸,交互网络,每天数以万计的图书,每周都在出产和翻新着的哲学和流行语,正在推动着语言的疯长和语言的爆炸,形成地球表面厚厚积重的覆盖。
谁能担保这些语中的一部分不会触发新的战争?
语言迷狂是一种文明病,是语言最常见的险境。指出这一点,并不妨碍我每天呼吸着语言,吸吮着语言,在语言的海洋里毕其终生,被一个个词语引人新的思维和感觉。一次次对那次辽宁之行的回想,只是使我多一点对语言的警:一旦语言僵固下来,一旦语言不再成为寻求真理的工具而被当作了真理本身,一旦言语者脸上露出自我独尊自我独宠的劲头,表现出无情讨伐异类的语言迷狂,我就只能想起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马桥,一个七月十五祭祖的日子里。盐午的叔叔马文杰平反了,父亲当汉奸的事也没有什么人再提起了。以前没有给他们好好地办过丧礼,现在当然要补偿。盐午是马桥最有钱的人,请来了洋乐班子,国乐班子,准备好好热闹一下。
又准备了八桌酒席,给村里村外的一些亲友送去红帖。
回村祭祖的魁元也接到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