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士的巴黎假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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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几分气愤地问。
“我自然有理由要问。”老人也忿忿地说。“船靠岸的前两天,三副许志成在
甲板上遇到我,对着我不怀好意的笑。他和我向来不对付,他太太和你妈妈也合不
来。我和你妈的感觉是:只要我们家遇到不如意的事,他们就会幸灾乐祸的高兴。
那天看到他那神秘的表情,我就一肚子火,问他:你怎么这样高兴?”……
那一切象一本清晰的连环图画,在他脑子里翻动着……
“船快靠岸了,要回家了,我怎么不高兴?”许志成眨眨眼,又笑了,“你不
也要回家了吗?”
“我是要回家了,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也笑笑。
“希望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才好。”许志成带点调侃地抓抓头。
“你是什么意思?”他逼着许志成问。
“没有意思,你别跟我凶,最好回家去看看。”许志成轻蔑地说。
他丢下许志成,在甲板上大步地绕了几圈,太阳象火球似的照在头顶,他全无
知觉。“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做了什么。”惊疑、困惑、羞愤,象一面大网,
把他裹住了。
船终于回来了,是半夜靠的岸,他象一只惊慌的兔子,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跑去。
他敲打着紧闭的门。种种复杂的情绪,化成一股力量流入他的手中,他敲打得
好用力,声音好大。
门呀的一声开了,站在门里的,正是他日夜思念、又让他惴惴不安的娇妻。她
睁大了惺忪的睡眼,惊愕地看着他。
“不是说明天早上船到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她开门,接过他手上的东西,
把门关上。
他一言不发,只仔细地打量着她。她那发育得过份成熟的身体、丰满的乳房、
面颊上闪动的酒涡,都让他觉得有点邪恶。但当他触及她的目光时,那里面的赤诚
和深情就深深地感动了他。“她是好的,纯洁的,完全属于我的。”他想。
于是,他从茫茫无垠的大海,又回到了自己的小世界。他展开疲惫的双臂,把
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那一夜,是个什么样的旖旎之夜啊!
第二天起来, 红红的太阳映满窗子, 屋里静悄悄的,桌上留的纸条上写着:
“我去买菜,孩子们上幼儿园。希望你多睡点觉,早饭热在炉子上。娟”
他独自吃着早饭,家的温暖和嘴里的东西热呼呼的一起下了肚。
空荡荡的屋子使他感到寂寞,外面的阳光又那样诱人。他怀着轻松的心情走出
去,预备在附近逛逛。走了没几步,就涌来一阵脂粉香,跟着那香味,是一片女人
的谈话声。
“这下子好等着看热闹了,张先生回来了呀!”
“她也太不象话了,偷人也罢了,还光明正大地留在家里睡。”
“你看她一笑起来那副嗲样子,就知道是个不老实的。”
他听得出说这话的是眷属宿舍里的几个太太——其中包括许志成的太太,也知
道这几个女人的特长就是打麻将和传闲话。但她们的话仍象鼓槌一样地击打着他的
心。回到家,她已经买菜回来。
“你看,我买了多少菜啊!都是为了欢迎你。”她若无其事地笑着。
他不说话,只仔细注意着她的眼睛。他忘了从哪本书上看来的“一个人诚实与
否,可以从眼神里看出来”这句话。
“娟,我不在家的时候,有谁来过吗?”他试探地问。
“我表弟王俊嘛!就是前个礼拜,他去欧洲,在上海等船,来住了几天。”她
说得自自然然,仿佛没事人儿似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昨天夜里才回来,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王俊为什么要住我们家?”他阴郁地问,脑子里一再出现那张标致的脸和那
两片会说话的红嘴唇。
“他不住我们家住哪里呢?我们不是他在上海唯一的亲戚吗?”她反问。
“就算亲戚,我们有房子给他住吗?”他也反问。
“我把两个孩子搬到卧房来,叫他睡在孩子的房里。”
“是吗?”他的心稍松了点,但想了想,又说:“丈夫不在家,你留个男人在
家住,不知人言可畏吗?”
“哦!这我真没考虑到。”她颇意外地说。“我从小就知道王俊是我弟弟,从
来不知道他是什么‘男人’。”
“唔——”他用眼光研究着她,不再作声。
连着几天,他被这个疑团困扰着。那天,正当他托着腮沉思的时候,女儿斐瑛
抱着他带回来的洋娃娃跑过来,这就立刻触动了他的灵感。
“瑛瑛,来!爸爸带你出去玩,给你糖糖吃。”……
“天哪!就是几个无聊人的闲话和一个小孩子的胡说,就毁掉了一个家庭吗?
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斐瑛听完就放声的痛哭起来。
“什么?你是胡说的?你为什么要说假话?”老人站直了身子,惊慌地问。
“爸爸,我那时候还是个不到六岁的孩子,怎么会懂得事情的严重?哪个孩子
没有幻想,不会说瞎话呢?爸爸,你不该问我的呀!”斐瑛止住了哭,激动的说。
“我记得很清楚,表舅一来,妈妈就叫我和弟弟到她房里,睡她的大床,她自己搭
了一张行军床在旁边。表舅住在我和弟弟的房里,晚上妈妈带我们进了屋子,总把
门拴扣上。”
“你说妈妈叫表舅‘你这张生’。”老人固执的说。
“那是我听妈妈老这样叫你,才这么说的,妈妈从来没叫过表舅什么张生,她
倒好象骂过他,说他:‘年纪也不算小了,别再乱交女朋友了,正正经经的结婚吧!’
那样子就象我对弟弟一样。”斐瑛回忆着说。
“哦?……”老人半张着嘴。
“人为什么这么愚蠢?为什么……我可怜的妈妈,她这一生可过得多悲惨啊…
…”斐瑛说着又哭泣起来。
老人呆呆地站着,呆得象一座石像,脸上每条皱纹里面都刻着悲苦。他的嘴唇
牵动了几下,好象要说什么,但终于又一语不发地跌坐在藤椅里。
夕阳已经落尽了,窗上的光影也暗下来。老人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怕被
光晃着,又象似在睡着。但他显然并没睡着,而是清醒着的。因为两行串珠似的泪
水,正沿着他苍老的面庞流下来。
院子里又传来小龙龙的歌声:
“春天不久长,秋天要离开……”
当我们年轻时
我提着那只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公事皮包,甩下在车上几小时起伏如潮的思
绪,怀着些微怯怯的心情,走出车站,迎接我的是那久违了的、温暖而柔和的、台
湾中部初夏的阳光。
我象个头一次进城的乡下人,定定地呆立在站门口,贪婪而好奇的看着那往来
如梭的车辆、不绝如缕的行人和高高竖起的大楼。
“啊!变了,这个城变了好多。”我感叹地想。心里有点酸酸涩涩的,说不出
是激动还是惆怅?那感觉好特别。我怀念中的这个城,还是做学生时四年留下的印
象:淳朴、安详、恬淡中掺着点悠闲的气氛。可不是今天这个闹哄哄的地方。
“倒是十几年了呢!什么又经得住不变?”我又想。真的,变的岂止是这城,
难道人没变得更多?我至今还能很清楚地想起,第一次来台中上学时的不安和恐惧。
对别人来说联考榜上有名,就等于获得了一切。对我来说,那后面却隐藏了很多疑
虑。我担心大学与中学时代的生活,并没多少差别,只是换汤不换药的老调子。我
的忧虑并非凭空而来,实在因为中学的六年,特别是高中的最后两年,过得一点都
不快乐。
那时候的我,和所有中学里的孩子一样,剃着光秃秃的和尚头,一身黄布制眼。
肩膀上永远挂个塞得满满的大书包——少说也有十来斤重。我的嘴角老是紧紧地抿
着,眼镜片后面的眼珠总盛着怀疑的神气,我的脸上不常有笑容,我为什么要笑呢?
一个如我的人:在学校不算是好学生,不能在任何一门功课上表现得出人头地,在
高二时级任导师刘大头就当着全班同学,疾言厉色地骂过我:“一个人念了这么多
年书,怎么会连对哪一门功课特别喜欢都说不出呢?”在家我也不是好孩子,尤其
在漂亮的姐姐、专考第一的弟弟和天真可爱的妹妹相比之下,我顶多只能算个二等
人。母亲还好一点,父亲是见了我就眼睛冒火,总皱着眉青着脸问:
“你怎么老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你那笨脑子里都想些什么?”
是啊!我的“笨”脑子里想的东西,你们这些“聪明”人怎么会知道呢?我想
啊!天地间为什么就平白地生我这么一个人?我从何而来?将往何处去?我来到这
世界上的作用又是什么?这世界,又是红花又是绿叶,看来挺悦目的,但她能永存
吗?会不会有毁灭的一天?……我的问题太多了,一点一点地结起来,象一大团冰
冷坚硬的年糕塞在胃里,堵得我好不舒服。偶尔想发泄一下,抽冷子冒出来一两句,
正好是给别人制造笑料,“发神经哟!”他们说。当然喽!人家都除了预备升学考
试之外,不理一切外务,谈的想的全是与升学和功课有关的问题。而我,还什么人
生世界的胡想,可不是发“神经”吗?
于是,我决心把那团冷年糕留在胃里任它作怪了,虽然那滋味常会折磨得我想
破开嗓子大叫。
高三那年,一天早晨,我背着那个沉重的大书包走进校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
得老高,光辉从树枝的缝隙中漏出来,把单调洁净的水泥地,洒上左一片右一片亮
闪闪的碎影子,看来很美、很生动,但这又引起了我那好胡想的毛病。我想,宇宙
多奇妙啊!真是一个解不开的谜,这里面不定存了多少真理!想想那些哲人,什么
尼采、叔本华,哦!对了,我不是书包里还放着一本借来的尼采著作么?想不到竟
是这么深奥难懂,看得我满头烟雾,如果有个人能指点我该多好。但谁又是那个能
指点我的人呢?父亲吗?他怕连什么是“尼采”也不知道。而且一看到我就会引起
他的坏情绪,更别提什么指点的事了。
那么……我一抬头,看到导师杨老夫子正晃晃荡荡地走来。我一冲动,就迎了
上去。
“杨老师,尼采说‘忧愁是知识’,这句话怎么解释?”我问。级任导师嘛!
我什么问题不能问呢?何况我一向很尊敬他,虽然在他“爱徒”的名单上,怎么也
不会有我的名字。
“什么?尼采?”杨老夫子推了推眼镜,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会儿,用无可奈
何的口气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不赶快准备升学考试,还什么尼采!”
我愣了一下,脸一直红到颈子,混身发热。我不敢再抬眼看杨老夫子,垂着头
讪讪地走开了。逛到校园后面的水塘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心中充满悲戚。我想,
我是一个不被了解、孤独忧郁的人。我的求知欲被压制了、忽视了。我感兴趣的别
人瞧不起,别人视为重要的数学、英文之类我又不擅长,我厌恨学校生活,也感受
不到家庭的乐趣。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不是一个多余的人呢?”我问自己。
铃声响了,我也打不起精神到操场上去升旗,待我垂头丧气地走去时,别人都
已进了教室。结果是得来一场挖苦讥笑和一个警告。
拿到联考的报名单子,人家都喜孜孜地埋着头细心地填写,只有我,对着那张
纸相面很久,心里还是茫茫然。我之报考农学院,并非因为志趣,而是因归隐田园、
遗世独立的远景支持着我。考试前的一段时间,挡不住父母和师长们的啰嗦,我也
勉为其难地抱了一阵佛脚。但榜上有名,确实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一向瞧不起
世俗的功利和形式,想不通一般人都在忙什么?吃饭、睡觉、考试、上中学、上大
学,将来无非是找个事混混,那就可以美其名曰是服务社会。其实社会是什么?跟
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你不这么做又不行,谁都会说你一声“古怪”。总之所有的
人好象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不想做模子里出来的人,一心一意想拒绝平庸,
但考取还是让我不能免俗地兴奋了一阵。那总比落第在家孵豆芽好受些罢!就那样,
我抱着怀疑的心情,踏上了来台中的列车……
“刷”的一声,一辆汽车在我面前煞住了。
“先生,请上来!”那头发花白的司机打开车门。
“是我叫你的吗?”我问。
“你不是向我招手的吗?”他微笑着。
“唔——”我摸摸后脑勺,上了车。“去中兴新村罢!”我说。
那司机立刻开动了车子。
“先生是第一次来台中吗?”他问。
“不,我以前在这里念书的。”我漫不经心地说。车子已经在台中路上,我努
力地向车窗外搜索,想找到一些熟悉的痕迹。
“您以前念的是哪个学校呀?”他蛮爱讲话的。
我回答了他。
“那不前面转进去就是了吗?要不要去看看?”他很热心的。
“唔——”他的话提醒了我,但我想了一想,还是说:“不必了,我是来出差
办公事的,怕没时间去了。”
“哈,那当然还是先办公事重要。”那好说话的司机笑嘻嘻地。“你先生这么
久没来台中,觉得是变了不少罢?”
“真的变了不少。”我且感且叹。“别的不说,那时候哪里有这么多的计程车
啊?”我停了一下,又好奇地问:“你开车,不觉得枯燥吗?喜欢这个职业吗?”
“我无所谓喜欢,可也不讨厌,为了生活,为了责任嘛!自从我买了这辆车子,
做这个开计程车的行当,家里生活就好转了,我大儿子都能有钱念大学了。说起来
这也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是罢?哪里能人人都过得完全合自己一个人的意呢?
我也有讨厌开车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安慰自己说:‘要是每个人都不开车,这交通
可就成问题啦!别人多不方便呢?’哈哈,这么一想,我又高高兴兴地开了。”
“你是对的,本来是这样。”他的话使我立刻联想到牟肃吾的“螺丝钉哲学”,
既然想起牟肃吾,还会不想起小张和唐远吗?那段生活、那段往事,该算得我青年
时期所留下的、最难忘怀的了……
初进大学时,我还不能摆脱那种孤单、自怜的心情,自认是很忧郁的。那时我
正好看过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使我直觉的以为自己是维特的化身,而且
比维持痛苦万倍,因为他有的只是青春的烦恼。我呢?苦闷可就更复杂,我解不开
人生的死结,我厌恶凡俗的生活,最使我悲观的,是感情上的真空。在内心深处,
我曾把自己仔细地分析过,我知道那里面隐藏着两股蠢蠢欲动的感情。
一股是渴望去崇拜,崇拜一个能给我指引、开我迷津、无所不知、无所畏惧,
在人格上、精神上、实际行动上,都能做我表率,不随流俗的人。
另一股感情,就是需要去爱,我爱的典型,早已活鲜鲜地印在我脑子里了。她
不是穿着牛仔裤,把脚踏车座子拉得老高,野兮兮的帅女孩。也不是打扮得花枝招
展看来象个电影明星的女孩子。我想,我的“她”一定是美发垂肩,身段柔长,面
孔清丽,态度娴静,有两只不食人间烟火般纯洁的眼睛。当然,她必是有思想的,
不会开口妈妈长、闭口妈妈短,幼稚空洞得象个摇篮里的婴儿的那种女孩。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