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盛开-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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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社修水库,炸石头,点炮,点着了,不响,是个哑炮。那后生就说,我去看看。爬上去了,一伸头,轰一声,炸了,头炸飞了!你说,早不炸晚不炸,就等着他伸头哩——这是四旧还是五旧?”
“那是巧合。”卡佳说,叹口气,望着眼前这胖闺女婴儿一样无知的眼睛,想起一句话,“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的问题。”是啊是啊,一辈子活在愚昧之中,是多么悲哀。她突然想起她们那个扫盲计划,想起她们半途夭折的雄心,感到一阵羞愧。
“拓女子,”她叫了她一声说,“教你认的那些字,还记得几个?”
隐秘盛开 /蒋韵
7。拓女子(3)
拓女子一愣,有些羞涩地笑了,摇摇头。
卡佳直起身,往炕桌前凑凑,伸出一根手指,在茶缸里一蘸,然后,就在炕桌上,用蘸湿的手指,一笔一笔,写下一个水淋淋的字。
“这是什么?”她问。
拓女子歪着头,看看,笑了,说:
“大!”她盯着那个字,那个故人,那个旧相识,心里一软,“大丰收的大,大西瓜的大,还有——”她眯缝起眼睛,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热辣辣明晃晃的中午,四周安静极了,“大寨的大。”
“噢!”卡佳很兴奋,她乘胜追击,又在茶缸里蘸了一下手指,写下一个复杂的字,说:“这是什么?”
“寨!”拓女子得意地笑了,“大寨的寨。”
“哦哟哟,拓女子,了不起呀!”卡佳高兴极了,“记住不少字啊,还搬得了家,还——无师自通!”
拓女子不知道什么叫“无师自通”,可她听见了“了不起”这样的夸赞,她用双手捂住了发红的脸,说:
“哎呀呀,快别说了,脸都发烧了!”
卡佳跳起来,四周翻找着,找那本多日不见的课本,找着了,在墙角箱盖上,一堆旧报纸和杂物下面压着,还有那盒彩色粉笔,就撂在窗台上,无人理睬,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卡佳宣布说:
“拓女子,我向毛主席保证,过了这个冬天,你自己一准儿就能看书看报纸了!”
第二天,卡佳翻山去了河底镇,在供销社,买了一刀粉连纸,几枝铅笔,当然顺带也采买了一点年货,包括一包动物饼干,一包槽糕,还有水果糖,一角钱可以买十块的那种,还有两瓶珍贵的罐头,五香炸带鱼和午餐肉。她满载而归,走在山路上,这时天上下起了细雪,密密的,被风裹卷着,像无数昆虫在狂飞,撞着她的脸,她突然想起一句诗,没头没脑,而且,非常无理,可是那诗自己跑了来,谁也拦不住。
“乱花渐欲迷人眼——”
她伤感地笑了,多么绚烂温馨啊。
村子里,一片繁忙景象,有骚动的气味,原来,队里杀了一头猪,宰了一只羊,家家都分到了过年的猪肉和羊肉,还有猪羊的下水。卡佳走过槐树下一片空场,嗅到了浓郁的血腥气:不用说这里刚刚完成了一场喜气洋洋的屠杀。她脚下的土地浸透了血,不过,此刻,它们被洁白的细雪掩盖了。
卡佳也分到了肉,拓女子替她领回了那一份,晚上,她拎着肉来到了集体户,只见炕桌上,依次放着:一枝红杆铅笔,带橡皮头那种,削得又尖又细,楚楚动人,课本,还有用粉连纸装订成的练习簿,十六开大小,厚厚一摞,在煤油灯下,幽幽地,泛着白光,像黑夜中一朵大昙花,飘散出人世间最神秘、悠长的暗香。
“哦哟哟!”拓女子轻轻惊叫,她手脚一阵酸软,跌坐在炕沿上。
“向毛主席保证,”卡佳又一次重复着自己的誓言,“我要让你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新世界。”
她们朝那个新世界前进了,每一个农闲的夜晚和白天,都是她们学习的好时光。习惯了勤俭过日子的拓女子,就像是节约每一粒粮食每一根柴火每一分钱一样节约着每一寸光阴,她一寸光阴也不舍得浪费。挑水的路上,她默记着生字,烧火做饭时,一边拉风箱一边背诵着课文。无论走着、站着、坐着,她永远念念有词。村里人见了,好生奇怪,说,“拓女子,念经哩?”她妈见她魔魔怔怔,还以为她是跟上了什么东西,鬼附了身,心惊肉跳的,担了好几天心。后来才知道,原来,闺女是在“学文化”。她妈想,学文化,读书识字,虽说不顶吃不顶喝可到底不是坏事,又不花钱,随她去就是了。
薄薄一本课本,没几天,就让她念下来了,她又学会了汉语拼音,还有,查字典,这一下,可真是如虎添翼了。令卡佳十分吃惊的是,外表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拓女子,却原来如此聪慧、灵秀,冰雪聪明。她可真是一块肥美的好土地啊,撒下的种子,噌噌噌地,几乎是见风就长,很快就成为蔚为壮观的一片好庄稼。现在,她们早已抛弃了小学课本,她们的学习,变得十分随意和灵活,什么都可以拿来做教材,也许是一段毛主席语录,也许是“老三篇”中的某一篇,也许是报纸上的什么文章,也许是一首唐诗、宋词,或者,干脆就是墙上的一条标语和口号。
隐秘盛开 /蒋韵
7。拓女子(4)
现在,拓女子几乎天天夜晚来和卡佳做伴。炕火永远烧得暖暖的,炉膛里,也常有什么东西埋着,一块红薯、一块山药蛋,或者,是几枚早已风干的大红枣。做饭的灶台,被拓女子用过年吃剩的猪皮擦得如同镜子一样锃明瓦亮,上面,焙着南瓜子。一粒一粒的瓜子,在文火的煎熬中,慢慢变成饱满的金黄色。寂静中,常常听到“噗”的爆裂的轻响,这响动,也许是胀破肚皮的瓜子,也许是灶膛里的红薯,裂开了皮,烤出了甘甜的汁液。顿时,那一种香味,像被放出魔瓶的妖怪一样,无限地膨胀、弥散,笼盖了一个又一个吕梁山寂静的长夜。
“卡佳,唱个歌儿吧。”拓女子忽然从书本上抬起了头,轻声说。
“唱歌?”卡佳有些怅然。是啊是啊,有多少日子,没有唱歌了呢?
“嗯。”
“唱什么?”
“都行。”拓女子回答。
卡佳想了想,咳嗽一声,清清喉咙,窗外,沙沙地,有落雪的声音,不过已经是春雪了。
“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她唱起来。
颤巍巍的声音,抖着,像羽毛未丰的鸟,扑扑棱棱,飞也飞不起来,茫然地,四处冲撞着,不知道哪一下,就撞到了要害处,撞到了人心底深处最软弱的那块地方,让人一疼。阳光、河流、水声,非常坦荡明亮,可是,一切,仍旧没有着落。
“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
在那清清的小河旁,
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
这是我们亲爱的故乡……”
歌声戛然而止。
拓女子深深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哪,心可真远。”她说。
是啊,这真是一个遥远的歌曲,千条山万条水之外的地方,有着世界上最辽阔的疆域,有着永恒的苦难和不死的诗歌,那里是卡佳们精神的家乡。卡佳伤感地笑了。
“这是一支电影插曲,”卡佳说,“那个电影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咦?一个炼钢炼铁的电影,咋还要唱这么伤心的歌儿?”拓女子很奇怪。
“不是真的炼钢炼铁,”卡佳笑了,“是讲一个英雄,保尔·柯察金,是讲他的故事,保尔,你听说过吗?”
于是,这一晚,卡佳就讲保尔,保尔和冬妮亚。保尔和冬妮亚的爱情,其实才是真正吸引这些时代青年的不朽原因。这些时代青年,一个个,有着无产阶级的情怀,可是又有着——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他们可真是矛盾啊。那个大风雪的夜晚,衣衫褴褛的保尔与裹在裘皮大衣里雍容华贵的冬妮亚最后的决裂,那泾渭分明的诀别,是他们心里很深的一个隐痛。至少,在卡佳心里,是这样。
保尔仅仅是一个开始,从这个夜晚之后,“小说”开始登场。保尔身后,很自然地,来了牛虻。牛虻和琼玛的爱情故事,让拓女子听得泪水涟涟。拓女子说,“这个牛虻啊,这个男人啊,心可真狠,他可真狠心啊!”这样的评价,让卡佳始料不及。卡佳很惊讶,更让她惊讶的,那就是,这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这个在南美酷热的大地上、甘蔗田里、马戏班中,备受摧残凌辱的革命者、志士,这个使中国万万千千仰慕革命的女青年迷恋热爱的偶像,拓女子竟然一点也不喜欢!“他真狠心,真狠心,你说,他对得起谁?”拓女子质问着卡佳 。而让她喜欢的、怜爱的,是谁?竟是那个最微不足道的、卑贱的吉卜赛女郎,绮达·莱尼。
“那个绮达,他待她,还不如一条狗啊!”拓女子伤心地唏嘘。
卡佳想,怎么会这样?多么幼稚!可她说服不了拓女子,当然,她也并不急于说服,她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豁达、宽容地容忍着她的种种谬论,就像一个大人容忍着孩子。一个又一个长夜,北风掠过山巅上的树梢,发出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叫啸。从前,这山上,山深林密,如今,林子已经稀疏多了,可是还藏得住狍子、狼这一类动物,甚至,还有山猪。夏天,青纱帐起来时,山猪常常下山糟害庄稼,村子里就总得派人看青,一有风吹草动,看青的人,就敲响手里的铜锣,一边大声吆喊,“山猪噢——哈(下)来得啰啰啰——山猪噢——回咯吧啰啰啰——”像是在和那饥饿的动物商量,好言相劝着。
在这样漫漫的山村长夜,保尔和牛虻万里奔波联袂而来,带着他们心爱的女人,当然,远不止他们,还有那叫“安娜”的女人,叫“丽莎”的姑娘,还有我们自己的姐妹:咯血而死的梅表姐、投湖自尽的鸣凤,当然更少不了那千古第一情痴林黛玉……这些遥远的为爱而死的女人,阴差阳错地,喧嚷地,走进了吕梁山深处这个叫做磨盘凹的山村,走进了一个原本目不识丁的村女平静的人生。她在北风呼啸的十六岁的夜晚撞上了她们,这是她悲惨人生的开始。
隐秘盛开 /蒋韵
8。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出村,朝西走二十里,更深的山洼里,有一个小村庄,叫核桃凹,这核桃凹,山上山下,长满山核桃树,只有十几户人家,是个穷地方。这里的人家,烧火做饭,锅热了,就把从树上打下的山核桃仁,丢几粒在锅底,用锅铲压一压,压碎了,就借那一点油星气,煸锅煮菜。
山下,平川里的人,甚至,磨盘凹的人,瞧不起核桃凹,编排它穷,说,有个核桃凹人 ,下山走亲戚,在亲戚家里吃了一顿饭,亲戚家的女人,红油炝锅,葱花投下去,“嗞啦——”一声响,把他吓一跳。回到家,这人就对自家女人不满意,说,人家也是做饭,你也是做饭,做了这些年,咋从来也弄不出那“嗞啦——”一声响动?
平川里的人,山下的人,听到这里,总是哈哈大笑。
话说这核桃凹,有一户人家,姓杨,当家的男人死得早,留下一儿一女,和一个年轻的寡妇。寡妇没有“朝前走”:改嫁,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苦熬苦作,养大了他们。到了这一年,儿子虚岁已满二十五,女子也到了十八,杨寡妇就想,行,可以办大事了。
杨家这女子,小名就叫“暮女”,一听就知道是个“暮生儿”,遗腹子。这暮女子,小时候,黄皮寡瘦,流两条清鼻涕,头发稀疏得盖不住头皮,像个癞痢头,又像个谢顶的老太婆。可是长着长着,不知什么时候,哪个节令,这歪瓜涩枣似的小女子,一下子,就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闺女。一口银牙,两只巧手,皮肤雪白,嘴唇红艳得像花骨朵。暮女子出来进去,村里人就说,哎,这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山洼里生出金凤凰了!只怕这金凤凰,迟早要飞。
是啊,这样一只金凤凰,核桃凹哪里收留得住它?核桃凹又没有一棵栖凤凰的梧桐树,它终究是要飞出山外去的。就像浣纱的越女西施,在汨罗江边,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一个惊世骇俗艳光四射的未来和结局。这一天,渐渐临近了,媒人开始登门,从山左、山右,还有,从通向山下平川的小路,爬上来,走得气喘吁吁,脑门上,印着紫色的大火罐印。杨寡妇真是沉得住气,她稳坐泰山地听着媒人们口吐莲花,心里却早有一定之规:她要办成一件十全十美的大事。
这一天,又一个媒人上门了,她从山下爬上来,鞋面上沾满细细的黄土,她头上,包一块翠绿的头巾,衬得那火罐印异常的鲜明醒目。她的火罐印,不是一个,而是三个,这就形成了阵仗,有了威势。这三个火罐子的媒人,底气十足地进了杨家门,进门就喊,“成贵妈,我先给你道个喜——道个双喜!”成贵妈,杨寡妇,听了这话,笑了。到底是三个火罐子啊,果然不一般,一句话,就说中了事情的要害。
提亲的,说的是磨盘凹马家。马家的儿子,迎娶这只凤凰,马家的女子,嫁给杨家为媳。两家一换亲,马家和杨家,都免去了一笔可观的彩礼。真是两全其美的事。
磨盘凹,是方圆百里的大村庄,从前,村里有一家大磨坊,有一家粉坊、豆腐坊,还有一家油坊。再早,一二百年前,据说,村里还有一家纸坊。如今,纸坊、油坊早不见了踪影,可粉坊、豆腐坊还在,过年过节,或是来了亲戚,提一篮子红薯,到粉坊里换两斤粉条,或是端碗黄豆去豆腐坊换块豆腐,还是很便宜的事。虽说不是平川,可日子比核桃凹不知要富足多少。
马家在磨盘凹,不算富足人家,兄弟姐妹多,还有一个只会吃不会说话的痴呆妹妹,可到底还圈得起几眼窑,有一处大院子,自留地里,头伏萝卜二伏菜,日子过得也算齐整。只不过,那痴呆妹妹,早晚是做大哥大嫂的一个大包袱。知根知底的村里人,邻村人,因为这个,谁也不肯和马家结亲家。马家的大儿子,说话就满了二十五,还说不下个媳妇,底下一扑溜弟妹,把他妈煎熬的,吃不下,睡不着,竟得了癔症,半夜爬起来梦游,到早晨,明白过来,发现自己坐在坟岗子上,吓出一身冷汗。从此人就变得恍恍惚惚的,一阵明白一阵迷糊。请来大队的赤脚医生,针灸、吃药,不见起效。有一天,家里人都下地去了,这家的女子,锄着玉米,忽然想起一件事,不是件当紧事,可心里总觉放不下,忙跟小队长告了假,扛起锄头往家里跑,一进门,窑里的情景把她吓呆了。只见她娘,跪在炕上,把一个荞麦皮枕头,死死地,捂在了傻妹妹的脸上,傻妹妹的两只黑脚板,拼命地蹬踹、挣扎……只听她娘嘴里说道:“你走吧,你走吧,你走了,咱一家,才有个活路呀!”这女子尖叫一声,扑上来,把她娘一把搡开,掀翻枕头,只见傻妹妹,脸已憋胀成了紫茄子。她抱起妹妹,又拍又揉又掐人中,半晌,那傻孩子,才“哇——”地哭出声。这女子也哭了,她把妹妹紧紧搂在她丰满肥硕的怀里,她想,天哪天,真险哪,晚来一步,这个家,就天塌地陷了!
隐秘盛开 /蒋韵
8。假如生活欺骗了你(2)
这一家人,忧心忡忡,带着生病的娘,去县医院看病。看病自然要花钱,东挪西借的,拉下了饥荒。可是,没有药能治得了这女人的病,这女人的病,其实不难治,她要的只是一场喜事:一个新媳妇,一通吹吹打打和鞭炮,就能让这迷魂回家。果然,自从三个火罐子的媒人一上门,她就越来越明白了。那一天,她千恩万谢地把媒人送出窑,一回身,抱住了她的傻女子,她泪水涟涟地把那傻女子揽进怀,说道:
“亲亲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