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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隐秘盛开-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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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盛开 /蒋韵
4。小玲珑讲的故事(2)
  今年暑假回了家,哎,你可别以为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我没那么善良,我早把他忘了。暑假回到家,每天睡懒觉,和过去的同学,当然都是考上了大学放假回来的那些同学天天在一块儿玩,特别高兴。县城太小了,不够我们玩的,我们还骑车跑到十几里外的山上去玩儿。那山上有座庙,很有名,前些年一直用铁丝网拦着,不许人进去,荒在那里,现在还是座荒庙,不过铁丝网没了,没人看管,也没有游人,庙前庙后都是参天的古柏,怕有上千年了吧?一条山溪,淙淙的,在涧底里流,大暑热天,把手伸进水里去,凉得刺骨呢。我们那儿的老人们都知道,这庙在旧社会香火特别旺盛,很灵验。那一天,我们几个人,半真半假的,在结满了蜘蛛网的庙殿里,在佛像前,撮土为香,每人都许了一个愿。你知道我许的什么愿?我不告诉你。
  就在第二天,我们家,来了一个人,一个不速之客,我刚爬起来吃早饭,我妈就把她领进来了。一个胖闺女,又红又壮,我不认识啊?她看我迷惑的样子,就说:“我是某某某。”
  原来她就是那个“什么娟”!我很吃惊,特别吃惊,她已经一点都没有学生气了,完全是一个肥壮的村姑。脸晒得又黑又红,她比我只早毕业一年,一毕业就回乡了,没有赶上高考。一年的时间劳动和酷烈的太阳就把她修改得面目全非了。我看着她发愣,一时间竟忘了她为什么要来找我?我们素不相识,她找我干什么?
  “呼延小玲,你很奇怪吧?”她说话了。
  我点点头。
  “你还记得‘幸福’不记得?”
  “幸福”,我当然记得,我眼前忽然闪了一下他晃晃荡荡的那个背影,我点头,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怎么了?”我忙问。
  “要死了。”她回答。大巴掌一捂嘴,哭起来。
  “怎么可能,”我冲动地叫起来,“他不就是肺结核吗?肺结核怎么会死?”是啊,又不是林黛玉的时代,又不是华小栓的时代,肺结核怎么会死人?
  她忽然拿开了手,我看到一张愤怒的脸,泪水在那脸上狂流,“肺结核是不会死,可是那得有钱!有钱打针吃药!没有钱,伤风感冒也能要人的命!”她恶狠狠地说,眼睛一下子变得血红,像两只兽眼。我知道我说错话了,要在从前,我根本不会这么说,可上大学后半年来天天和你们在一起,我也感染了贵族的习气。我很羞愧,也很着急,她平静了一点,可我始终能感觉到她对我的敌意。
  “一开始说是肺结核,但是后来,医院又说长了东西,肿瘤,癌,”她毫不怜悯地、硬邦邦地,把那个结论像石头一样朝我扔过来,“癌,知道吧?到地区医院,说是要开刀,要交押金,他就回来了,不治了,回来等死……”她又啜泣了一声,抹了把眼泪,那粗黑的大手,被太阳晒得暴了皮,非常醒目,“呼延小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我摇摇头。
  “谅你也不知道,”她冷笑了一声,“你怎么会知道呢?那个可怜的傻瓜!”她又抹了一把眼泪,“那个可怜的傻瓜,已经昏迷三天了,他水米不进,三天里,一直在叫一个名字,你知道他在叫谁?”她说,“叫你!呼延小玲,他一直在叫你!”
  我真是吃惊啊,大吃一惊。我们还根本谈不上怎么认识!他做过我两个月的老师,第一次上课,莫名其妙地,把我叫起来亮了一下相,仅此而已。我们甚至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可他在弥留之际,却一声声地、叫魂一样的,叫着我的名字!
  我没有再说蠢话,没有问她“为什么?”事后,我想,假如我那时一脸清白一脸无邪居高临下地问她一个“为什么?”,那个什么娟,她一定会扑上来像疯猫一样抓烂我的脸!我努力镇定下来,回身去找自行车钥匙,找半天找不着,原来自行车就在院子里枣树下支着,根本没锁。我对那个什么娟说:
  “走吧。” 
  一路上,我只问了她一句话,“还来得及吗?”她说:“不知道。”她在我前边带路,是一条土路,坑坑洼洼的,非常难走,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立刻暴土狼烟。这样的路,只要一下雨,人的脚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我们骑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大汗淋漓进了村,正晌午,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哭声,那个什么娟,她这才回头对我说:
  “他还等着你呢,”她凄凉地笑了一下,“不见你,他不会咽那口气。”
隐秘盛开 /蒋韵
4。小玲珑讲的故事(3)
  我进去了,走进窑洞。他躺在一盘大土炕上,枕头边搁了一只簸箕,里面铺着炉灰,炉灰上凝固着黑褐色的血迹。我的腿一下子就软了。直到这时我才似乎掂量出了这件事的分量,血,让我掂出了这件事的分量。我慢慢走过去了,站在他炕前,几只大黑苍蝇在他脸上趴着。我以为他死了,心里一哆嗦。苍蝇嗡地飞起来,那些苍蝇喝他的血喝得真肥啊,都飞不动了。而他,已经没有了人样。
  长这么大,我还从没有见过垂危的人,濒死的人,我真是认不出这个五官都塌陷下去的人就是“幸福”——喜欢舞文弄墨,写一些幼稚却热情的句子,总是兴高采烈的那个小老师。他皮肤是灰色的,毫无生机,紧闭着眼睛,头发像一团被晒干的烂海藻,塌陷下去的嘴角上挂着鲜艳恐怖的血痕,像朵毒花,触目惊心——这就是“死”,真让我震惊啊,我一时间连“难过”都忘记了。
  炕上坐了一些人,守着他。我进来根本就没看见那些人。这时我听见了抽泣的声音,他们一看见我就哭了。那个什么娟,爬到了炕上,嘴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吹气一般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
  “呼延小玲来了。”
  她说了两遍,呼延小玲来了。这弥留的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睁得很大,“呼延小玲”这名字,竟然,这么神奇。他睁大了眼睛,问:“在哪儿?”
  那个什么娟,粗鲁地,一把拽住了我,我像她一样爬到了炕上,跪下来,俯身望着他。他看见我了,瞳孔张了一下,一动不动,一动不动,然后,他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清楚地、缓慢地,望着我的脸说:
  “真是你?呼延小玲?”
  “是我,”我点头,“呼延小玲。”
  “噢——”他又闭了下眼睛,笑了,非常满足地笑了,说,“真幸福啊!”
  那笑,几乎是神秘的,有着我不知道的、悠远的深意,像地狱里的光,把他照亮了。“真幸福啊!”他几乎是神采奕奕地望着我,又重复了一句,“这下我可以安心地走了。”
  我哭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抬起一只手,骨瘦如柴的一只手,哆嗦着,想为我抹眼泪。他要走了,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除了神明,谁也拯救不了他,我突然擦去眼泪,俯下身,我说:
  “你再努力一下,再坚持一下,行吗?”
  “行。”他笑着,望着我。
  我坐下来,坐好,然后,我伸出胳膊,托起他的头,我把他抱在了我怀里。他非常听话,配合着我,靠在我身上,像个孩子,我说:“你几天没吃东西了,是吧?你吃一点东西,再走,不然你没有力气走远路。”他说,“好。”我忙喊地下的人,我说,“去端米汤!”米汤端来了,金黄的、金黄的小米稀饭,那香气熏出了我的眼泪。我让她,那个什么娟,把碗放在炕上,然后,我一勺一勺地,慢慢地,舀起来,吹凉了,喂到他嘴里。他一勺一勺地,听话地,咽下去。他两眼一动不动,望着我,安详,信赖,依恋。他努力地喝下去半碗,嘴唇竟然有了一点湿润的活气。我掏出我的手绢,擦干净了他嘴角上的血痕,然后,我抱紧他,让他把头,紧贴在我胸口,从没有人碰过的最干净的胸口,我说:
  “现在,你睡吧。”
  他的眼睛,就像起了雾气,雾蒙蒙的,却有了一种更深远的光芒,他深远地、庄严地凝视着我,他用最后的力气,凝视着我,他说:
  “呼延小玲,我真幸福。”
  然后,他就慢慢闭上了眼睛,扭过脸,把脸贴在我胸口,从没有人碰过的最干净的胸口。他睡了。我抱紧他,就像抱着一个小弟弟,就像抱着一个我生下的孩子。我感觉到他微弱的、最后的鼻息,一下一下,珍贵地,灼着我的皮肤,还有我的心跳。一下一下,渐行渐远。他是在睡梦中走的,在我怀里,非常安详,静谧,幸福。我抱着他,感觉到他一点点、一点点变凉。午后的阳光,金子一样洒满土炕,是一天中最辉煌的时刻,我端坐在辉煌之中,心里一片宁静。
  我没有参加他的葬礼,我知道,他已不需要这个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关了七天。不说话,吃很少的东西,不见任何人。那些平日里在一起高谈阔论玩得很投缘的朋友,忽然间,我觉出了他们的幼稚、浅薄,我把他们甩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了。我陷入冥想之中,几乎不说一句话。后来我才知道,我妈,还以为我神经出了毛病,要不就是撞见了什么,有一天夜里,拿着我一件衣服,到城外替我叫魂去了:“小玲啊——回来吧!”“小玲啊——回来吧!”也许,我真是把魂丢了,我的魂去了一个非常遥远、尘世之外的某个美好的地方,在那里流连不返。我细细地、一点一滴体会着他的爱,我心里也充满爱意,但那不是爱情,比爱情更高,对,比爱情更高!你体会过那种爱吗?噢,你不会的,你们天天沉迷在“爱情”之中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到的,那是要你从爱情中脱胎换骨之后,才能抵达的境界。
隐秘盛开 /蒋韵
4。小玲珑讲的故事(4)
  “头七”过后,那个什么娟,她来了。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打开了房门,她进来了,说:“我给你带来一封信。”我仍然能感觉到她对我的不友好,她一身的汗水,头发乱蓬蓬的,我走上去抱住了她,我抱住了她,然后,我们一起哭了。
  信是几个月前他交给她的,那时,他对她说:“埋了我之后,你再交给她。”那封信就在这里,你想知道他写了些什么吗?是这么写的: 
  “呼延小玲:
  我知道我是谁,我穷,又有病,是农民的儿子,并且,注定了还要做农民:这世上最贫贱的贱民,而你,是全县闻名的鲜花,又是天之骄子,大学生,美丽高贵,前程远大,我和你之间,隔着的岂止是一条天河?
  可我爱你!呼延小玲,爱是平等的。一个乞丐可以爱一个尊贵的公主,一个国王可以爱一个民女,一个无恶不作的恶棍可以爱世上最圣洁的女人,只要你不去奢望一个童话的、也是世俗的结局:‘从此他们在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天下多少人,都是在这一点上犯下了弥天大错——呼延小玲,可我不奢望,我不奢望那个童话的结局,这样,我和你,就是平等的。这样,在爱的面前,我和你,将永远是平等的。
  爱你,是我有生之年的秘密,不到最后关头,不到我的最后一刻,我决不会告诉你。假如,我能够好起来,我会很快乐地娶一个和我‘般配’的姑娘,一个农民的女儿,结婚成家,生几个孩子。我会很爱他们,珍惜他们。可即使如此,我仍然爱你,呼延小玲,我爱你,到死。
  当你知道这秘密的时候,那就是我不行了。这一天,也许是一年之后,也许是三年五载,也许,是三十年五十年,(如果是这样多好啊,我太想、太想活下去了!)我告诉你这个,不是让你可怜我,在现实生活中,我确实是可怜的,可若说到‘爱’,我可不是个可怜虫!这世界上,有爱的天赋,爱的才能,并且,真正生活在爱中的人,没有几个。所以,我要让你知道,呼延小玲,在你这一生中,曾经被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这样奋不顾身刻骨铭心地爱过,爱了一辈子。他人卑微,可他的爱不卑微——他是一个爱的天才。
  真希望你能晚一点知道这个,那就意味着,我能活得长一点,爱你久一点。可这当然只是梦想。我这一生,一无所有,碌碌无为,只成就过一件大事:爱你。这件事,我做得很完美。
  呼延小玲啊,让我最后、最后再叫你一声名字,我爱了一生一世的女人,女人中的鲜花,感谢你给了我爱的幸福……”
  信没有署名。
 
隐秘盛开 /蒋韵
5。倾听者
  这天,下了晚自习,就要熄灯了,同学们纷纷离开了教室,陈果走到潘红霞身边,对她说,“坐一会儿吧。”
  她们面对面坐下,潘红霞默不作声地从课桌抽屉里取出蜡烛和一盒火柴,那是他们常备的东西。 
  走廊里,渐渐静了,没有了人声。窗外,楼下校园里,却有人急促地跑过,脚步很轻捷。还有人冲着夜空“啊——啊——”地喊叫,像是在朗诵,却没有下文。突然传来了笑声,一个很尖的女声,笑得特别响亮,哈哈哈地,可是也远去了。秋天的星空,很美,也很忧伤,然而她们坐在屋顶下面,看不到。丑陋的建筑物,不知为什么,在星空下也有一种忧伤的、不为人知的表情。杨树黄了叶子,开始像蝴蝶一样飘落。夜空中的大蝴蝶,有点诡谲。但若是在白天,在远离城市的旷野,或是山崖上,黄透了叶子的杨树,真美啊,美得舍生忘死,简直不像尘世中的树。
  电灯熄灭了。潘红霞点起了蜡烛,一支红蜡烛,只剩下了半截,小半截。烛光跳跃着,小小一朵灯花,弱不禁风,顿时,房间里有了神秘感,对面那个人,有了神秘感。
  陈果剪了一个新发型,是假期在北京剪的,现在长长了一些,可仍然有着北京的气息,很适合她都市的气质。而且,这发型突显出了她美丽的前额和额上那个发尖——美人尖。从前,她留两条呆板的麻花辫时,刚好遮蔽住了她身上最妩媚的这一点。不过此刻,烛光使她的脸变成了金色的,像一个火塘边沉思的土著女人。
  “潘红霞,你相信不相信?”陈果突然打破了这沉寂,灯焰一跳一跳,墙壁上就有了一些奇怪的影子,“我今天打人了。”
  她吓一跳,“打人?你?打谁了?”
  “刘、思、扬。”陈果嘴里挤出了这名字。
  她心里一震。一下子,脸色大变。
  “有什么可奇怪的?看把你吓得!”陈果冷笑了一声,“他今天把我叫到河边去了,对我说,毕业后,他不打算回北京了——这事你不知道,我们家老爷子,我爸,就在这个假期里,给我们在北京联系了两个单位,一家出版社,一家杂志社,办得差不多了……你发什么愣?我说的是毕业分配!早是早了点,可咱们是什么了不起的学校啊,不早联系行吗?老头儿大热天的跑啊!现在他突然告诉我,他不打算回北京了!”陈果又毛骨悚然地冷笑一声,“不打算回北京了!哈哈!我问他,我说,原因呢?他说,他不愿意当编辑,他不愿意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我说,刘思扬,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分上,看在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的分上,给我一句实话:为什么?他说,陈果你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要听你说,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念判决书有这么难吗?他说了,你猜他说什么?你大概猜得到,他说,陈果,我爱上了别人——我点点头,点点头——挥手就给了他一下子,一个耳光。然后我就走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啊?”陈果望着潘红霞的脸,可她的注意力并不在她的脸上,不在任何人的脸上,她有些语无伦次了。
  我不想知道这些啊,潘红霞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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