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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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讲的是总公式中的“大学之道”。公理一说:“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可见两个公式着重的是先后次序即程序,尤其是公式二,所以来回正反叙述两遍。
这一节“经”即总论,看来很清楚,但是结合全篇,显得说明不全;所以程、朱努力修补以求完整。但仍然不全,朱熹只好借题发挥自己的意见,补上“格物、致知”一大段,附在“知本”之后。这是重点转移,因为程、朱着重“修身”的起点即“格物”,而原文着重“修身”的终点即“平天下”。
全篇着重的是“本末”、“先后”的程序。因此说到“德”与“财”的时候指出:“德者,本也。财者,末也。”而且排出次序:“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即:德→人→土→财→用。
“德”以致“用”。这又是一个程序,一个公式。
次序或程序是全篇着重的要点,至于三项(总公式)、六项(公式一)、八项(公式二),还有讲“德”、“财”的五项,其中具体各项目未必都有同等重要意义,所以文本中没有都加解说。那么,为什么要凑数呢?“修身”是“本”,前面加上四项;由“德”到“财”,后面又加一项;数都是五。照汉代人习惯,数目是很重要的。开头三项实际是由一(明明德)生出二(亲民或新民,止于至善),所以后两项不必细说。六是六爻数,八是八卦数,五是五行数。“知止”
和“德”各连成五项。“止”分别是:“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没有“忠”,朋友扩为“国人”。)这也是五项。“正心”之中,四个“不得其正”,加上“心不在焉”,仍是五项。“修身”之中,所“辟”的又是五项。“齐家、治国”之中,“孝、悌、慈”共三项。“治国、平天下”之中,“上老老——民孝,上长长——民悌,上恤孤——民不倍”,这个“絜矩之道”是二三得六,正是上下卦的爻数。“絜矩之道”的另一说,“上、下、前、后、左、右”,也是六项。项目数总是三、五、六、八。因此各项的价值和重要性不是同等的。这从《周易》的爻辞就可看出来。这个数目的奥妙,从汉到宋以至明、清,不必专攻“象数”之学,大家都了然于心。所以朱熹的重视《周易参同契》可能还是因为这书要通《易》于“道”,而着重于炼丹术,即是“穷造化之理”。以上说法当然只是个解说。
不过古中国不重四、七,古印度恰恰重四、七,佛教入中国后,“象数”有变,可以注意。
程序之外,有重要意义的还在于提供了两个关键词:道、德。《论语》中的孔子讲的“道”只是“天下有道”,“天下无道”,“道之不行”等。“性与天道”是“不可得而闻”的。讲“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的是有若。他所谓“本”
是“孝、悌”。看来和《大学》是通气的。《中庸》一开头大讲其“道”,后文也屡引孔子讲“道”,但不大讲“德”,只说“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达天德。”最后引《诗》才又有“德”。《大学》却一开头就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道、德并提,且如此着重,是不是可以说成书时期和挂名老子的《道德经》前后相去不远呢?继“私淑孔子”的孟柯而明标“道统”的韩愈在《原道》开头就提出“仁、义、道、德。”韩愈果然不愧为“道学”的前驱,他总提出了《四书》的要点。由唐上溯到汉,司马迁记他父亲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说“阴阳、儒、墨、名、法、道德”都是“务为治”,殊途同归,以道德家统之。要求政治思想统一的趋向是很明显的。这套以“明明德”为“平天下”的内容,由个人的“德”而达天下的“道”的程序,还可参照古文《尚书。尧典》的开头:“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大学》也引了“克明俊德”。)这是不是也属于和《大学》一类的政治思想呢?
从结构上可以看出《大学》是个政治哲学的完整纲领,是为统一天下而作的。
问题是:这个思想“句法”中的“主语”是什么人?谁“欲明明德于天下”?是帝尧,他“克明俊德”。“明明德”不是专指统治,所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在“德”上,“道”认为天子和庶人一样,都要“修身”,都是一个“人”。从这里已可看出这个纲领不会为帝王所喜。天子富有天下,至高无上,何必还要“以修身为本”?所以宋以前默默无闻。到朱熹时,天下大一统是势所必至,统一者是什么人却还看不出来,因此将纲领重点移到“始”,即“修身”的起点:“格物”。由此有朱、陆的论争。王守仁的《大学问》提出“致良知”。其实整个纲领在程、朱、陆、王是一样的,只是出发点不同,所以解说不同了。重在每个人,天子倒可以自认在外与众不同了。
《大学》的“平天下”方案,或说政治理想,是以群体中个人为基础的一个稳定的大结构。每个人都是在组织中的个人,应各就各位。“国”和“家”都是大系统中的次系统,是个人的不同层次的群体组织。每个人又是有“心、意、知”
的个人,都要由“格物、致知”而得其“正”,即“至善”。这是一个大桃花源,一个“极乐世界”,同时又是一个死板无变化的独存的世界,其大无外。这好比夜间望去的天上的星象全图。虽然众星无不运行,但彼此的结构关系不变。有变(“荧惑”、“客星”等)也仍在大系统内,终于能复归于稳定。因此天、人合一,互相对应。这样看来,朱熹和董仲舒的“道”仍都是“天道”,可以说从孔子以来一脉相承。若这样看,老、庄也不是出世而是入世,也是以天道为人道。
在“平天下”的政治思想根本纲领上,果然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都可以纳入一个大系统中,只是实施方案和着重点和解说不同。就宇宙观说,这种思想可以上溯周易卦爻和甲骨卜辞,都是将宇宙建造为一个稳定的系统。外来的佛教、袄教等都缺少自己的“平天下”的政治大纲领,因此都可以纳入这个大系统中。这种“天道”是不是以人解天,以天解人,天上人间交互投影,是不是中国文化中哲学思想的一贯核心呢?在各个层次上围绕这个天下大一统的政治哲学核心也许是中国古代思想家的共同努力方向吧?
总之,简单讲来,《大学》是个纲领性文献,提出了四个要点:一是“大学之道”,即由“修身”达到“平天下”的政治哲学大系统,从个人心理到政治、经济全包括在内。二是“道”的非时间性程序。着重“先后”,但这是指“本末”、“终始”。说“所厚”、“所薄”不是只指时间序列。对先后的因果关系有一个模糊的认识,似乎是机械性的,逻辑的,又是跳跃的,可由一个稳定系统形态扩大跳进另一个(家、国、天下)。三是“修身”的“组织中个体”的个人人格概念。没有孤立的个人,但心、意、知又是各个人的。各个人在组织中的地位不同,即在结构中的关系不同,因此各人所“止”的“至善”不一样。有了严格的职责观念。四是从“格物”到“正心”的认知心理过程。这是程、朱、陆、王争论的问题。实际上他们争的是可行性问题,即实用价值或从何着手的问题,不是纲领或主题的问题。朱是切实而支离,陆是简易而粗疏。他们自己知道,由唱和诗可见。
我读《大学》,感到这可以是解说中国(不仅汉族)传统文化的钥匙中的一把。最好能和日本(同)、印度(异)比一比。但是笼统或零星比较不够,要找出各自的钥匙来分析。印象式的比较,季札听乐“观风”时已经有了。那也是很重要的方法,但现代需要有科学论证,不是引人以注我。本文只算“随感”之类,不过供“谈助”而已。
(一九八六年)
公孙龙。名家。立体思维
公孙龙说了一句“白马非马”,名垂千古。
他虽然小有名气,可是冷落了两千几百年,直到二十世纪初期严复才好像是发现了,原来他和所谓名家一派讲的是和欧洲人的逻辑学一路,于是把逻辑翻译作名学。随后胡适在美国写出了博士论文《先秦名学史》。名家的那些久被人认为诡辩的话,仿佛古希腊的智者们的一些悖论,又有了地位,归入哲学。名家在七十年代还曾被列入法家一边,作为新兴地主阶级的代言人之一。公孙龙在名家中算是幸运的。《汉书艺文志》记载名家七人著作中只有他的十四篇文传下来六篇。
现在不研究公孙龙这个人和他的文章学说,不探讨名家,只试考察他们的命题(或照佛教徒说法,他们所立的“宗”)。这些在现代人看来可能有什么意义。
“白马非马。”这好像是说男人不是人或女人不是人一样,明显不对。但是依照公孙龙的说法,这话又有道理。
“非”,现代话说“不是”。在古代话里,“非”只是“不”,还可以是“不属于”,“不等于”。说白马“不是”马,“不属于”马,错了。说白马“不等于”说马,有道理。首先要求分析,把白和马分别开,作为两个词两个指物符号,表示不同意义。
“白马”是“白”加“马”。“白”指颜色,“马”指形体。“马”加上“白”和单独的“马”不相等。这里明显说的是词,是语言符号,不是说实物。
着重的是“名”。“名”是指物的,是符号,必须分析指和物。
“马”可以指一匹马,一些马,一类马,一切马,任何马。“白马”不能指一切马,任何马。说“白马”不等于说“马”。分别的是名和所指的物。说“马”
可以包括白马、黄马、黑马、各种马。说“白马”只能指一种颜色的马。两名和所指的物都不相等。因此可以说,此名非彼名。所以白马非马。
说男人不是人或女人不是人和说白马非马一样,说的都是名和所指的物。名是语言符号,有所指,所指的是物。
公孙龙可以说是最早发现了语言是符号,词是能指,物是所指,而且认识到语言的歧义加以分析并举出例证。他对语言的认识是哲学的认识,有语言哲学的思想。他说的和《尔雅》不同,也不是《说文》那样在说明文字时加入哲学体系。
他也许可以说是语言符号论者。
由现在人看来,白马和马不过是部分和全体或者个别和一般的关系,很容易理解。这种想法是现代才有的,是接受了外来的思路。中国人,尤其是古人,不习惯用抽象的概念组织思想。这不是说,中国人不会或者不喜欢作抽象思维。这是因为人总是用自己习惯的语言进行思考。部分、个别、全体、一般,这些词在欧洲语言中是口头常用的,在中国可不是,而是通行还不到一百年的外来新语言。
两千几百年前的人有了新认识,不会用现在人的新方式新语言表达,而只能用当时自己习惯的方式。我们从古到今所习惯的抽象思维方式和语言和欧洲人从古希腊罗马或者文艺复兴以后所常用的很不一样,和现在学过外国哲学的人所用的也不一样。因此,用现代话理解和讲解古文、古书,很不容易,不能不处处小心。
语言不同可以翻译,但是通过翻译的理解,由于思维习惯不同,往往会有变化。佛典翻译过来,原有的分歧加上不同的理解,产生了新教派。中国通行禅宗、密宗、净土宗。在中国,阿弥陀佛比释趣牟尼佛更为人所熟悉。
即使是同时代同语言的人,对于同类的事也有不同的说法,用来表达不同的思想。试举孔(孔丘、仲尼)、老(李耳、老聃)、孟(孟柯)说的和“白马非马”同类的话为例。
《论语》中孔子答复弟子问仁的话多种多样,可见他明知仁这个词有歧义。
他的每个回答都只是仁的一面。这正符合“白马非马”的思想,每个回答说的仁都不等于仁的全部意义。是仁,又非仁。但是孔子没有说过〃 白马非马〃 这样的话。他对歧义视为当然。《公孙龙子》中《迹府》篇引了孔子纠正楚王说“楚人遗弓,楚人得之”,改为“人亡弓,人得之”,是“异楚人于所谓人”,即楚人非人,相当于白马非马。《论语》中有不少同类例子。但是孔子没有作过对于词和义、名和实、物的分析。他不是把仁作为语言符号。
老子《道德经》说了道和名,开始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他不说“常道非道。常名非名。”他没有照公孙龙的公式说话,但不是没有作分析。他是和公孙龙同样分析道、名和常的。他还说了不少同类思想的话,比孔子多。道家比儒家更接近名家。
《孟子》的《梁惠王》篇中记孟子回答问周武王伐纣王是否臣弑君时说“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轼君也。”他是说,纣王是残贼之人,是一夫,虽是君也不能算是君。这也就是说,暴君不是君,正是“白马非马”公式,可他不这样说,不作分析,只说纣王不是君。
由此可见,这几位圣贤虽然同处于春秋战国一个大时代,说同样的语言,可是只有公孙龙一人看到了语言是符号,词所指的物可以有分歧,也就是意义有分歧,必须把一个个符号和所指的物都作分析,要求确切,不许含糊。
《公孙龙子》中除论白马外,论坚白、同异、名实、指物、通变五篇都是用同一思路对于语言符号作扼要的分析(《迹府》一篇是记录公孙龙和别人关于“守白”的辩论,不是专题论文)。例如,石头又坚又白,但坚是触觉所得的硬度,白是视觉所得的颜色,必须互相分开。两者同是说石头所有的属性,不是说石头,也必须分别。这只有认识到语言是符号,语词有歧义,歧义有不同作用,必须分析所指的是什么,然后才有可能想得确切。这里不是研究公孙龙,所以不再逐一分析他的其他命题,也不解说论证他的这本书,只从他的学说追问下去,看看能追到什么地方。
现在要问,这样的抽象繁琐脱离实际而仅仅重视分析语言符号或名的理论在现实中能有什么作用?这也就是查一查名家学说流传不广不远的可能原因。最好还是先比一比其他圣贤。
《论语》的《里仁》篇中有一章说,孔子对曾子说了一句“吾道一以贯之”。
曾子回答说“唯”,是的。“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奇怪,这门人是谁的门人?若是孔子的,何不直接问孔子?若是曾子的,何必等孔子出门以后才问?
是否由于礼貌?这些与主题无关,不记载,简上写古字不容易,省略了。书中同样例子很多。接下去曾子回答:“夫子之道,忠恕而己矣。”忠和恕是二,怎么又是“一以贯之”?曾子不解释,门人也不问,也许是大家心里明白,都省略了。
这好像是一与二不分。可见孔门不重视分析。孔子讲“正名”,意思含糊。他所谓“君君”,未必是要核实,也不一定是说君必须像个君,恐怕是说,君就是君,不管怎么样都是君,你都得当他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一样,君和父永远是对的。“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马就是马,不论黑马白马都是马。“白马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