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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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或者说,龟甲的圆周比小蛇长。
表明两物相比时可有种种说法。
此外的一些命题,不明白着重的是什么,可能有不同说法,不能强不知以为知了。例如“火不热。”可以说,火本身没有热不热,热是人的感觉。也可以有别的说法。“矩不方。”矩本身是直角形,不是方。“规不可以为圆。”画圆的是拿规的手,是人,不是规自己。“凿不围枘。”榫头和榫眼不能完全密合,或说是两者各自独立。这些都可以有另外的说法。
《天下》篇中所引的一些命题明显是两类。一是惠施的话,多数可以算是他的主张或结论。例如关于“大一”、“小一”、“大同异”、“小同异”的说法。
另一类是辩者的话,多数是怪说,不能说是他们的主张或结论,只能说是一种表达法。他们的意见无法用语言直接表达,只好作出怪说以引起思考。仿佛是断语,实际是疑问。他们另外自然有解说和辩论。他们的意见是不辩不明的。可惜辩论不是中国人所喜欢的习惯。《公孙龙子》里的辩论,传下来的显然有不少脱漏错误。《孟子》里记载,有人说孟子“好辩”,孟子回答,“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滕公文》)可见他们认为辩论不是好事。古书中很多议论是各说各的,提到反对方面时往往是一句话骂倒,或者“王顾左右而言他”,很少有针锋相对的辩论。记录对话的不少,但少有柏拉图的书中苏格拉底那样的穷追不舍的对话。前汉的《盐铁论》记录双方讨论,而后汉的记录白虎观中讨论的《白虎通义》就只有一面之词的结论了。印度佛教徒的辫论之风传来中国后很快就消歇,转化为禅宗的“机锋”了。辩者的书传不下来是不足为奇的。《天下》篇引断语、怪说,不引解说,也是不足为怪的。
庄子说响应惠施的是辩者。荀子举惠施、邓析之名,但未说是名家。汉初司马谈才总论道术列举六家,称这些人为名家,但未举人名。《天下》篇开头总论道术(其中许多话不像道家之言),称“百家之学”,说到“名分”,归于《春秋》。这是《论语》里孔子说的“正名”(《子路》),也是《商君书》里商鞍说的“定分”。孔子用仁去“正”,商君用法去“定”。显然,孔子相信人性善,商君相信人性恶。《论语》中孔子说,“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颜渊》)
他没有说用什么手段取得人民信任,好像是认为有饭吃,有武器,这就够了。这和两千几百年以后有人说,有了粮食,有了钢铁,就什么都有了,是一种想法。
商君说“农战”,以赏搬木头树立威信,用的是赏罚,表示说话算数,用法治。
可见儒、法除理论依据性善、性恶不同外,还是相通的。虽用的手段不同,但还可以互相补充。古代的法,从秦法到清律(《大清律例》)都是指刑法。汉高祖约法三章,首先是“杀人者死”。民法,规定亲属、婚姻、继承,财产分配的法是礼。《礼记》、《仪礼》详细分别“丧服”。服丧期从三年到三月,有“五服”,定亲属关系的远近。出了“五服”的人不服丧,也没有继承权了。古时执行民法兼管刑法可用私刑处死族人的法院是祠堂,裁判官是族长。城市里才打官司。乡下人见不到官。可见礼和法是并行的。外国式的民法,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才订出来,还为没有明文规定禁止纳妾问题吵了一阵,有法难依。讲名分和法律〔刑法)、礼法(民法)有关系,但是和名家所讲的名不是一回事。不过双方都要求分别确切,这是共同的。历来把名、法相连,清朝官府中有刑名师爷。荀子也讲“正名”。他说的“刑名从商”(《正名》)是说刑的名称依照商朝所定。他讲的名也和名家的语言符号的名不同。将辩者称为名家恐怕是秦汉时期的事。
名家、辩者受到的批评中,荀子说,“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解蔽》)
“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非十二子》)这指出了他们的分析语言没有实用价值,但好像不知道庄子所说,惠子能“遍为万物说”,能回答“风雨雷霆之故”(《天下》)。庄子批评辩者的是,“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天下》)这是指出辩者所起的作用。“你的理论我驳不倒,但我不能照你那样想。”有几个人能用科学眼光看世界?我们通常是依据感觉看世界。
道理讲通了,还是跟着感觉走。知道地球绕太阳,还是唱“东方红,太阳升。”
不唱地球转,太阳现。宇航员也未必看到地球转。这就是口服心不服。辩者只讲道理,说明世界,没有怎样改造世界的主张。这是不是科学,特别是数学,进行研究的态度?荀子的批评指出“蔽”,认为辩者只用语言讲道理,不讲实用,是偏于理论,不切实际,是蔽于一面,是片面,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不是错误。庄子的批评指出“囿”,认为辩者只说万物的理论,不讲大道理,是限在一个圈子里,是狭隘,但不是错误。司马谈批评名家“专决于名而失人情”(《史记。太史公自序》),这也不能算错。由此可见,至少在西汉,名家的书,辩者的议论,还在世上为人所了解,后来才完全亡了。
从以上所说看来,公孙龙、惠施、辩者、名家,是不是战国百家争鸣时代的具有客观探讨世界万物问题的科学研究倾向的一群思想家?能不能说,他们的怪说不是空谈,不是哗众取宠,而是要表达难以普通语言说明的思想?从荀子、庄子、司马谈的严肃的批评看,他们已经不是开始发现和探讨问题,而是有了一些理论,可能还未形成系统,就由于秦朝一统天下后说客消亡而中断了。他们仅仅是提出问题,还没有来得及解决问题。惠施和辩者们所探讨的问题和初步形成的一些思想是独特的,不能大众化的,因此没有传人,非常可惜。
哲学思想,从古到今,外国(欧洲、亚洲)的往往囿于宗教,离不开所谓存在、永恒、绝对、精神、物质等等的正反面的问题。中国的则往往囿于政治,离不开人情、人事、实用。双方思想的核心问题不同,虽有交叉重登,但是不能互相套用公式术语。例如“存在”一词在汉语中就是新词,没有现成的旧语。“存”
是时间上继续,“在”是空间中定点,相加仍不能完全等于欧洲语原词的兼有“是”的普通意义,只能作为新词。印度语的“法”(达摩)有很多歧义。例如说“佛法”,不是中国的法,也不等于宗教。宗教也是新词,不能完全相当于原来用于具体教派的教字。中国一般人不容易懂得外国人的宗教感情。外国人不容易懂得中国人的政治意识。一个宗教眼光看政治。一个用政治眼不看宗教。从17世纪到20世纪,外国哲学大有发展,我们大可借鉴和采纳,但不便硬搬。移植很难,接枝不易。对于术语和习惯用语更要注意,因为双方传统不同,往往形似而实异。吸收必然会转化。佛教已有先例。思想由语言而传。对于不同语言必须仔细推敲,斤斤计较。可惜这在中国传统中是较弱的一环。像辩者那样以语言为符号,不顾人情而客观考察万物,揭露矛盾以启动思考,提出同异、无限、运动、语言符号之类问题进行分析,要求确切,可以说是科学思想的起步,不幸失传两千年以上。我们能不能再注意这个失传学说,来补救我们的思想弱点?好像是伽利略说过,大自然用数学语言说话。事实上人类也是用数学语言和大自然对话(此外双方还用艺术语言对话)。数学语言是全世界通用的符号语言,是科学的通用语,是要求确切的语言。我们的思想历来不注意要求确切,不喜欢分析。名家则不同。说“白马非马”,离坚白,是着重分析,要求确切。他们所谓名是指名义。这本来是歧义多的模糊词,所以必须分析。例如“以革命的名义”,“以自由的名义”,同样名义下可以有种种不同的行动。齐桓公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是自己不做皇帝而用傀儡皇帝的名义统治天下。名家析名说物,不是外国所谓逻辑,也没有建立哲学体系,不过是有数学语言那样的科学起点,科学态度。起点是非常重要的。为了学术发展,我们是不是要给名家恢复名誉,不把辩者的怪说当做诡辩?他们的思想倾向和思想方法是不是可取?
值得注意的是,《天下》篇中引惠施的话说,“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这只能是几何学中的面。无厚,无论重叠堆积多少,还只是一个面。他接着说,“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卑”字,据孙治让说,与“比”通,引《荀子》“山渊平,天地比”为证)。更是只能指没有厚的面。天和地各自都有一个平面。
山的表面高低不平,湖的表面波浪重登,但都有一个无厚的表面。面,揭不下来,却实际存在。他说,“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这个没有面的点只能是几何学中的点。他说,“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这当然是指空间的无限。这些话都表明他很注意研究空间。那么,他说“连环可解也”,很可能是说,连环之间有空隙,相套的两环可以互相脱离,互不接触,但是有一个限度,到了限度又会接触。限度随环的大小而定。这难道不是说圆的性质,说圆面有圆周和直径吗?辩者说,“郢有天下”(郢是楚国的都城,这位辩者大概是楚人)。这也只能是说地的表面。从那在地上的这一点看,天下的地的表面全联在一起。这显然是辩者响应惠施关于面的理论。庄子引这方面的话较多,可能是因为讲空间容易和他的“逍遥”、“齐物”理论联系。但惠子的话应当是“历物之意”,说的是物的形,就是几何学,若作为哲学,岂不是诡辩?惠子能想到并说出抽象的点和面以及无限,得到辩者们的响应,真了不起。若是发展下去,岂非中国早就可能有几何学,出现自己的中国式的欧几里得,而不是仅仅讲勾股方圆测量技术?不过几何学在欧洲也是停滞甚至断绝一千几百年后才有突飞猛进发展的。
人类生活在三维的空间中,但是对于平面的两维容易认识,而对于构成立体的第三维的认识就相当难。庄子所引的惠施就没有解说厚。我们的感觉不能同时接触四面八方。耳听声,鼻闻香,舌辨味,没有立体感。身,皮肤所接触的只是表面。眼见立体,实际在网膜上映出的是平面,像电视屏幕上的光影图像。我们从婴儿时起习惯于依照经验知道看见的是立体,但估计距离常犯错误。两眼又只能见一方,不能同时兼看大范围的上下左右,见前不能见后,不能看到对象的背面,看不见自己的背后,不见自己的眼、脸,只能见在镜子中反映的平面形象。
佛教徒把这五种感觉叫做五识,说另外有第六识叫做“意”识,才是能认识“法”
的。“法”就是感觉不能直接认识的对象,如观念、情感等等。我们时时和立体打交道,思想上却不注意分析立体,不把物,还有事,当做多面体,不重视平面和平面以外的有关的线面的关系。我们不能直接感觉立体空间,只可以认识,知道。不过这是模糊的出于习惯的认识,是一个概念,为了作为行动的依据。我们永远见前不见后,不能同时看见和感觉到立体的所有方方面面。知道空间,但是说不出空间是什么。身在三维中,思想常常不出二维。我们会左思右想,心中七上八下,中是瞻前就不能顾后。我们习惯于线性的和平面的思维方式,不习惯或不会作多面的即立体的思维方式。我们常说思想是螺旋上升前进的。螺旋是线,不是面,更不是立体。螺旋构成的立体是圆锥或圆柱。我们的思想是不是仅仅线性的?上升,前进,是运动。运动只有在空间之中。一般对于空间的认识是模糊的认识。分明的确切的认识,只能是几何学的数学的科学的理解。要求确切,只有用符号。语言文字符号仍不能确切,必须分析。数学是运用符号的科学。人类用数学语言和自然界对话。惠施、公孙龙等辩者、名家开始分析语言文字符号,要求确切,开始从万物的形分别认识出点、线、面,再从物的立体分别认识出运动、空间、无限,这应当算是数学、科学思想的开始,也许可以说是有了空间时间概念的三维甚至多维认识的立体思维、符号思维的开始。他们是在和自然界对话,探讨宇宙的奥秘。他们的学说不是“无用”、“寡功”,而是可以有大用,有大功,不过不是直接的、眼前的而已。例如,“鸡三足”可能是从鸡的跳跃旋转看出在两足行走之外的运动能力,用第三足作为符号表示,以怪说引起关于运动的思考。这就不是寻常的、简单的、习惯性的思考了。如果这样说不错,那么,公孙龙、惠施、辩者之群可以算是战国时代百家之中开始进行未与技术结合的科学思考的思想家了。科学思想发展的道路是崎岖而危险的。这些思想家仅仅留下了名家、辩者的称号,不受重视。中国的技术发明成就极其辉煌,相形之下,科学,尤其是科学思想,在历史上就前进得非常艰难困苦。然而,辩者们的早早出现可以证明中国人的抽象思维、科学思想能力是决不后人的,只是长期缺乏有利的氛围而多不利的因素而已。以上说法不够确切,只是一种想法,也许可以供人参考。
魂兮归来,公孙龙!惠施!辩者!
一九九七年十月
“道、理”。《列子》
我们中国人最喜欢讲道理。不论识字不识字,读书不读书,大家都知道凡事要讲道理,也就是讲理。“你讲理不讲理?”是吵架和打架的序言。
从书本上说,道、理两字可以概括两三千年的文化思想。不但老子开口就是“道可道,非常道”,而且孔子也是开口“天下有道”,“天下无道”,闭口“道之不行也”,“大道之行也”,以至于“大学之道”,“生财有大道”。南齐刘勰作《文心雕龙》,开篇是《原道》。唐朝韩愈作《原道》,建立了“道统”。
宋朝的哲学称为“道学”,又称为“理学”,讲“万事万物莫不有理”。于是“道”、“理”并称,成为“道理”。
稍微细看一下,“道”和“理”的流行又有先后之别。孔、孟、老、庄不大讲“理”。从宋朝起,讲“理”胜过了讲“道”。分界线是在五代十国之时(当时有位名人叫冯道)。这以后“道”便主要属于“道家”,“道教”。“道学”
只沾点边。“讲道”、“布道”在基督教会里。“讲道理”也简化为“讲理”了。
魏晋南北朝时佛教进来,佛“法”化进了中国原来的道理。和尚早期也称为“道人”。但“法”(达摩)始终没有代替“道”和“理”。那时是变化的开始。
大变化是在晚唐五代。这以后中国社会的许多方面便和以前有很大不同了。也许全部过程是从三国到五代,但那太长了。或者可以说,南北朝是一变,五代十国是二变。孔子说过:“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论语。雍也》)中国读书人中流行的思想却是“道”一变,二变,至于“理”。这和不读书人的思想也是相通的。天师道或五斗米道后来变为天理教。不过“道”字的势派好像还是比“理”字大些。“替天行道”,“天道好还”,比“天理昭彰”通俗些。但是到末了,“理”字大占上风。真理、理论、理智、理性等词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