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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金克木_书读完了-第47章

小说: 金克木_书读完了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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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意攻击,竟至于匿名写书骂他。卢梭一生困苦不幸,而伏尔泰被放逐时为王爷的贵宾,返巴黎时受到夹道欢呼,生活奢侈,荣宠无比。可是伏尔泰著作虽多,留下来还有人读的不过是几篇小说。有两篇经傅雷汉译题名为《老实人》和《天真汉》。这倒真是适合卢梭的绰号。这位老实人天真到毫不懂隐讳而坦白,写《忏悔录》为自己申辩。这书成为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至今还是有广泛读者的世界名著。在中国早有节译本,现在才有全译。
    他的几篇论文只把思想留给后人作启发,读原书的人现在不多了。可是他的小说,特别是《忏悔录》及其续篇,因死亡而中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汉译《漫步遐想录》),仍然流行。他的许多老实因而绝妙的话得罪了一些人,也启发了一些人。看来他的书和思想还要流行下去,还要为人爱,为人恨,为人怕,直到实现了他的“返归”(实际上是前进)自然的理想,人人自由平等,人类世界大同,有契约而无统治,人人讲真话,有爱而无恨,人不以自然为敌而以为友,那时才会失去愈义。这也许是永远不能完全实现的空想,而一种空想竟能使无数人为之奋斗二百年以上,岂非又是荒诞?
    卢梭的思想在中国并不稀罕,和《老子》、《庄子》属于一类。老庄思想标榜自然无为,却引导出道家的制服自然的科学技术,甚至指导处世,用兵,治国,平天下。卢梭思想是爱自然,重感情,也尊理性,却会一方面引向政治的和文学艺术的大革命,另一方面又引向种种公社和新村的试验。由此可以看出,历史总是不断表现出本身的矛盾“反思”并且向另一面转化,出现原来意想不到的后果。
    这难道不是荒诞吗?
    法国大革命又是历史的一次荒诞演习。不过整整五年(一七八九年七月——一七九四年七月),出了那么多的事。从愤怒的城市贫民群众破狱造反起,到革命领袖一个个上断头台为止,一变再变,令人目迷五色。写这次革命的史书之多,观点之异,也是奇观。直接写这一时期的小说,至少有三部是我们所熟悉的:雨果的《九三年》、狄更斯的《双城记》、法朗士的《诸神渴了》。英国狄更斯隔海遥望,在小说开篇写下了一段排句,用互相矛盾的形容语概括这个时代。这是聪明的看法。想用简单的好或坏,肯定和否定,抽象的排黑白棋子的办法加以规定,恐怕都不过是一张好看的封面,不是书的内容。把历史写成小说,怎么也是切取点面。若把历史当作小说,也可能别有风光,反而会曲尽其妙。何妨来试试。
    看这部小说,第一眼便可发现它没有作者。有一部英国革命“小说”,作者名为克伦威尔。小说的情节绕着他转。一六四九年他处死国王,宣布共和。法国不同。谁带头打下巴士底狱?谁发的号召?谁出的主意?卢梭吗?他早已死了。
    不是作者创造出小说,而是小说创造出作者。有了小说,有了又复杂又一致的一大群人和事,然后才冒出了作者,纷纷想列名,互争著作权,因而小说中又有小说。这是荒诞小说吧?
    小说中故事虽然有血腥气,但不是武侠,更不是侦探,反而是言情。许多人追逐三位女性,其名日:自由、平等、博爱(兄弟情谊)。可是谁也没见到其中的任何一个。个个“俱乐部”的领袖都自称恋爱成功,要度蜜月,结果是上了断头台。有一个“沙龙”的女主人是罗兰夫人。她步上断头台时宣布:“自由!自由!世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梁启超译文)她是出于嫉妒吗?还有国王夫妇耍了许多花样,终于只得双双对这“黑色寡妇”(断头台)亲吻。又有个在革命的巴黎危急时高呼“大胆!还要大胆!永远大胆!”的丹东,如革命“王侯”,也把头颅丢进了台边的菜篮子。主编《人民之友》的马拉,据说是怀有纯洁的爱情,但拥抱他的不是爱神而是死神,被一刀刺死。米拉波伯爵和拉斐德将军两人爱情不专,转来转去,得到了光荣,又大受辱骂。罗伯斯庇尔最后出场,大出风头,以革命的名义将情敌一个个送终,自以为独占鳌头。由于他的无情的坚定和彻底的热情,三位光辉女性好像全将属于他一人一派。不料最后竟然他也将自己贡献给“黑色寡妇”。纷纷扰扰,难道真是没有乐队指挥,没有小说作者?不。
    有一个炮兵接着革命登场,宜布自己是制作人,舞台监督,由他收场。他宣称三位女性都归他,旗上三色化出他一位炮打天下的皇帝。他的名号是拿破仑。波拿巴特。从此这个名字和罗马的恺撒一样成为代号。他东征西讨,想得到欧洲姑娘。
    也不过十几年,终于失恋,到小岛上隐居去了。
    这部小说上卷起于一七八九年七月巴士底狱打破,高潮在一七九二年八月再次起义,宣布共和,终于一七九四年七月罗伯斯庇尔上断头台。下卷是拿破仑执政官的“情史”。一八一五年拿破仑退场以后还有续篇,那要算另一部小说了。
    小说结束,又未结束。其中人物上场时和下场时演的角色不同甚至相反。“博爱”
    与“恐怖”并行。种下去的是卢梭的《民约论》,收上来的是拿破仑的《法典》。这些岂非都是荒诞?在一七九二年,即“自由第四年”,共和元年,处死国王和王后,革命三派激烈斗争。可是随着革命风暴后,又设立小学、中学,普及初等教育,设立初级和高级师范学校,建立多种技艺专科学校,设置一些学术机构和文化事业。同时又出现了巴贝夫的“平等派”共产主义运动。在革命与专制之间的短短的插曲中,崇高的理想化作残酷的现实,又闪出文化的光辉,这岂不又是一奇,也就是荒诞?
    这部小说和《玉梨魂》、《金锁记》似乎毫不相干,其实可以互相攀比。照样是容易见其异,不容易见其同。同是什么?是《新爱绿绮思》的遗风吗?同,在于同是追求幻影。《玉梨魂》中的何梦霞和白梨影所追求的是什么?是结婚吗?
    试想两人如果结合,肉体的以及生活的,那便和他们各自想象过的以至没有想象到的一样吗?天天相对谈什么呢?整日整夜作诗填词吗?纵然梨影有万种风情只怕也会说:“我是良友,不会作贤妻”吧?两人连彼此相貌都未看清楚,谈话只凭文字,这与下棋只见黑子白子的“手谈”互猜心思差不多了。下棋的意义全在下棋时,愉点一判,棋局便告终。恋爱也是如此。所以有人说“结婚是恋爱的坟墓”。其实这话不对。恋爱就是恋爱,正如小说就是从第一页到第末页的过程。
    恋爱与结婚又有关又无关,是一部小说和续篇。续书是另一部,没有胜过前书的。
    婚后恋爱也可以,不恋爱也无妨。若把续篇当正本,两相混淆,必然会自寻烦恼。
    若是婚后又生了孩子,再扩大家庭,柴米油盐,养妻或养夫兼育子,那就又是一部小说,合成三部曲了。三本书有联系,但不是一回事。正如二百年前法国那部小说。卢梭写书,罗伯斯庇尔上断头台,拿破仑上政治军事舞台,有联系,但不是一回事。在当时人心中何尝不是认为这一下便能破旧立新,万世永存,热情高涨,好比恋爱到了高潮,以为结婚后便能天天照样。小说妙处正在书中。爱情真谛只在爱时。只有沉浸在幻影中才感到实体。幻而成真,真即非幻。梦霞在书房和梨影在闺中似乎都哀哀欲绝,实际上都是在享受和虚无理想的幻影相会的欢乐。
    两人对面就另是一番光景,不再有幻影中的滋味了。卢梭所想的是美丽的幻影,正如修道院中的爱绿绮思幻想情人。幻变成真,就是群众上街和国民公会和断头台了。可以充满热情去爱“黑色寡妇”,但拥抱她就是断头。伟大革命总要收场。
    到拿破仑出来谢幕时,戏剧已经结束了。梨影的戏演不下去,只好找出个摘倩来替代。还是演不下去,结婚结束不了恋爱,于是惟有大家都死的一条出路,不能像欧洲的尤丽那样和丈夫及情人都到一起。恰好武昌起义,所以梦故死于战场而不死于断头台。他比起也曾轰动过的李涵秋的《广陵潮》中那位革命少爷被斩结局好得多。两书各有其幻影。美在其幻而不在其真。正如我们现在隔了二百年去观望法国当年,再由卢梭而想其身世和理想一样,望得见的只是影子。
    谁的影子?是“顾影自怜”吗?“自笑生平,居然有男儿志气!”是自怜,也是自喜。出场的是自己的幻影,越悲伤,越快乐,真是荒诞。
    《金锁记》又怎么扯得上?难道那位七巧女士从小姑娘到少奶奶到寡妇不是一直沉没在自己的幻影之中吗?她一生满怀怨恨,总思念着可能的和不可能的情景,见着现实的东西就有气。假如她在二百年前,她不会是在断头台边欢呼的群众之一员吗?她才不管上台去的是路易十六及其王后,是罗兰夫人,是丹东,圣鞠斯特,还是罗伯斯庇尔,也想不到还有一位炮兵军官随后就到呢。尤丽一变而为“黑色寡妇”,这就是曹七巧,也是白梨影,也是卢梭,也不能不是拿破仑皇帝。历史就是小说,小说就是历史,都是荒诞的,又都是真实的。真实在不断出现的幻影之中。幻变成真,真又生幻。这是人类社会,也是文学。
    说了半天,究竟说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要说的都说了。只能这样说,也只会这样说。算是“满纸荒唐言”吧。
    (一九八九年)
    
  附录
  智慧与学术的相生相克
  钱文忠
    首先,必须做一个实际上说不明白的说明:题目里的“智慧”指的是“东方式的智慧”,而“学术”则指的是“西方式的学术”。然而,即使勉强做了这样的区分,我也很难写明白金克木先生这个人。不过,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的了解金先生呢?想到这点,我也就凭空冒出几分写这篇文章的勇气了。
    金先生是在1949年前不久,由汤用彤先生推荐给季羡林先生,从武汉大学转入北京大学东方语文学系的。自此以后,季、金两位先生的名字就和中国的印度学,特别是梵文巴利文研究分不开了。1949年以后,只招收过两届梵文巴利文的本科班。1960年…1965 年的那一班,就是由两位先生联袂讲授的。余生也晚,是1984年考入北京大学学习梵巴文的,当时季、金两位先生都已年过古稀,不再亲执教鞭了。季先生还担任着北大的行政领导工作,每天都到外文楼那间狭小的房间办公;金先生则似乎已经淡出江湖,很少出门了。因此,我和同学们见金先生的机会就远少于见季先生的机会。
    虽说我见金先生远比见季先生少,但一般而言,却也要比别人见金先生多一些。我第一次见金先生,是在大学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奉一位同学转达的金先生命我前去的口谕,到朗润湖畔的十三公寓晋渴的。当时,我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在东语系的一个杂志上写了一篇洋洋洒洒近万言的论印度六派哲学的文章。不知怎么,金先生居然看到了。去了以后,在没有一本书的客厅应该也兼书房的房间里(这在北大是颇为奇怪的)甫一落座,还没容我以后辈学生之礼请安问好,金先生就对着我这个初次见面还不到二十岁的学生,就我的烂文章,滔滔不绝地一个人讲了两个多小时。其间绝对没有一句客套鼓励,全是“这不对”,“搞错了”,“不是这样的”,“不能这么说”。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教训中不时夹着英语、法语、德语,自然少不了中气十足的梵语。直到我告辞出门,金先生还一手把着门,站着讲了半个小时。一边叙述着自己身上的各种疾病,我也听不清楚,反正好像重要的器官都讲到了;一边还是英语、法语、德语、梵语和“这不对”,“搞错了”……最后的结束语居然是:“我快不行了,离死不远了,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当然是我“搞错了”,难道还是金先生错不成?但是,当时的感觉实实在在是如雷贯耳,绝非醍醐灌顶。这种风格和季先生大不相同。我年少不更事,不懂得季先生的时间的宝贵,时常拿一些自以为是的破文章向季先生请教。季先生未必都是鼓励,可是一定会给我开张详细的书单。有时甚至将我的破文章转给一些大学者,请他们提意见。有一篇讲日本佛教的,季先生就曾经请周一良、严绍璗先生看过。两位先生还都写了详尽的审阅意见,这使我没齿难忘。不过,季先生和金先生也有一点相同,就是也不管我懂不懂,开的书单也是英语、法语、德语、梵语。只不过一个是说,一个是写。
    但是,这通教训倒也并没有使我对金先生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因为,我再愚蠢也能感觉到“这不对”、“搞错了”的背后,是对反潮流式的来学梵文的一个小孩子的浓浓关爱。后来,我和金先生见面的机会还很不少。每次都能听到一些国际学术界的最新动态,有符号学、现象学、参照系、格式塔、边际效应、数理逻辑、量子力学、天体物理、人工智能、计算机语言……这些我都只能一头雾水傻傻地听着,照例都是金先生独奏,他似乎是从来不在乎有没有和声共鸣的。
    除了一次,绝对就这么一次,金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比三十二开本还小得多的外国书来,指着自己的铅笔批注,朝我一晃,我连是什么书也没有看清楚,书就被塞进了抽屉。此外,照例我也没有在金先生那里看到过什么书。几个小时一人独奏后,送我到门口,照例是一手扶着门框,还要说上半小时。数说自己几乎全部的重要器官都出了毛病。结束语照例是:“我快不行了,离死不远了,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当然不会像初次见面那样多少有些信以为真了,于是连“请保重”这样的安慰套话也徽得说,只是呵呵一笑,告辞,扬长而去。
    慢慢地我发现,除了第一次把我叫去教训时,金先生谈的主要是和专业有关的话题,还很说了一些梵语,后来的谈话却全部和梵文巴利文专业如隔禽汉,风马牛不相及,天竺之音自然也再也无福当面聆听了。金先生似乎更是一个“百科学”教授。每次谈话的结果,我只有一头雾水之上再添一头雾水。金先生在我这个晚辈学生的心中越来越神秘,越来越传奇了。
    课堂上是多少有点尊严的,但是,同学们不时也会忍不住的向任课教师,1960级的蒋忠新老师,打听一些有关金先生的问题;至少在课间,金先生绝对是话题。
    蒋老师也是一个奇人,他虽然从来不像金先生那样描述自己身体上的病,身体却实在是差。给我们上一个学年的课,居然医生会发出两次病危通知。(后来好起来,现在很健康,前不久我还买到了他和另外两位老师合译的《故事海选》。)
    我跟蒋老师至少学到两手:一,评议学位论文“如果世界上真有满分的话,那么这篇论文就应该得满分”;二,冬天出门前,先将手伸到窗外,试探一下温度。
    总之,蒋老师是非常严谨的,更不会议论老师。不过,被一群小孩子逼得实在过不了关,也说了一件事。他们念书的时候,主要课程由季先生、金先生分任。季先生总是抱着一大堆事先夹好小条的书来,按照计划讲课,下课铃一响就下课,绝不拖堂;金先生则是一支粉笔,口若悬河,对下课铃充耳不闻,例行拖堂。
    学生是调皮的,好奇心自然会延伸到想探探祖师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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