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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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球性思维?)以为很明白。用线性思维以为很混乱。古印度人没有严格意义的历史书。中国古人坚持线性思维,其辉煌成就便是大量的年代史。
线由点组成,点定位于线。自从殷商甲骨文献定干支以来,年月日时排列给天时人事定位久已成为习惯。《春秋》是第一部传下来的依年月纪事书。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中十《表》是一大创造。《十二诸侯年表》、《六国表》、《秦楚之际月表》,是世界上古代史书中绝无仅有的。以后是一部又一部《通鉴》 ,编年记事,直到清亡才断绝了,出现了报纸和“大事记”。从“共和元年”(公元前八四一年庚申)一年一年记史事不断到报纸出现时,这样的文献,除中国的汉文字的以外,恐怕世界上再也没有了。不仅国家大事,一个人也有年谱。不仅后人订,还有“自订年谱”。这习惯至今未绝。日记是又一成就。人人写日记成为习惯。不仅是写给自己看,还有为发表给别人看而写的,或有意,或无意,成为著作。名家的,普通人的,公开的,私自的,至少从宋代以来就有流传至今的,千年不断。儿童学作文往往从记日记开始。种种日记越来越多。无人提倡,也无法禁止。只在日记成为“变天账”罪证以后才可能绝灭了。编年史、年表、年谱、日记,这一类年月日记事是线性思维的成果,也加强了这种思维习惯。我们中国人的这种习惯在世界各国中是很有特色的。日记虽亡,思维线路还亡不了那么快。
力量再大也无法决定人心里怎么想,封不住人的思路。
不妨试探讨一下这种线性思维数学。方便的是依据文献。文献中又是《春秋》(不算三《传》,仅指《传》中之《经》以及相对等的《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最早,最简。(不算已佚的《竹书纪年》。)其中实在有不少文章可做。古来人做的是给古时人看的。今人又可以有今人的说法和看法。若不跟随古人在一条线上走,何不来尝试尝试?
(一九八七年)
重读“崤之战”
海湾战争过去了。我忽然想起翻阅《左传》,看看春秋时的大战。翻出来的是秦晋崤之战。
春秋五霸的第二名晋文公刚死,还未葬,第三名秦穆公认为时机已到,立即发动战争。打了几次,断续经过五年,终于崤山一战胜晋,成了霸业。这是春秋时一次关键性战争,不仅包括了郑国、滑国和戎人、狄人,还含有商人弦高“犒师”的生动插曲,年幼的王孙满从秦军的纪律和礼貌预测胜败的言论,真是信息丰富的音像带。
这次战争好像是一部电视连续剧。前有序曲,后有尾声,中间至少可分三集。
打了三次仗,秦胜了最后一次,以一比二获胜。这和下三番棋不同,不是三场两胜,是“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几百年后秦的最终结果是大家都知道的。
这一件历史事实不但见于《春秋》三《传》,而且《东周列国志》小说里也有。这是很有名的历史故事,也是好文章,有不少精彩镜头和对话。我现在旧书新读,谈点感想。
记得小时候看到过古文家兼翻译家林琴南(纾)老先生评选的《左孟庄骚精华录》,其中选了这次大战序曲的《蹇叔哭师(军)》一节。这在三《传》中都有。他选的是《左传》的。《古文观止》选的也是这一篇。秦穆公不顾老臣蹇叔的反对,发动战争。蹇叔在他发兵时去军前哭军中的儿子,还预言战争必在崤山函谷一带,秦兵必败。这等于公开对敌人供给情报还出谋划策,实际上同时也是揭露敌人的可能战略部署,对本国提出战略建议,要求警惕敌人,可惜未得重视。
文章结句是“秦师遂东”。林老先生评曰:“东字响极”。我当时还是小孩子,不大明白。从陕西打河南山西当然是向东。倘若是晋国出兵攻秦,向西打,西字就没东字响了,那怎么办?这显然是小孩子和老先生对文章信息的解说不同,观点有异:一论文章,一讲事实。
现在老了,又翻阅记载,发现事情发展到末尾,三《传》不同。《公羊传》 、《毂梁传》都只有一句《春秋》经文:“秦人伐晋”。唯有《左传》说到秦胜,“遂霸西戎”,还评论秦穆公能“知人”。显然《左传》的作者对后来秦国称霸,甚至秦始皇统一天下,都心中有数,也许是预测,或者是见到较晚的形势。《公羊》、《毂梁》两家未必没有预测到或则见到形势发展,可能只是不肯说,对战局不满意,有意把结局忽略过去,若无其事。秦穆公先败后胜,对胜败,对臣下,不论是反对他的或是打败仗的,都处理得很好,有高效率。他对蹇叔哭师只是咒骂了几句,没有处罚,后来还作自我批评,并发挥人才理论。这篇文告收入《尚书》,作为最后一篇,题为《秦誓》。其中有一段还被引入《礼记》的《大学》篇。这篇后来独立成书为《四书》之一。秦国这一段经典曾千百年传诵不衰,由此可见,古人对历史信息的处理和解说以至于判断和记录是各有各的道理的,不是随便闲谈像我这样的。
重看这本书中的连续剧比小时候看不大一样了,也悟出林琴南老夫子当年点出“东”字的“文心”。他是破译密码解说信息指导作文的。开卷忽有点滴新知,便写下这些闲话。
一九九一年
古书试新读
以“国学”或“传统文化”命名的刊物和丛书已出不止一种,可见整理古籍不仅是校点、翻译、重复印书,还有不少研究。传统文化引人注意,其研究恐怕也可以现代化。照中国和外国的传统方式研究古书当然不错,可是通连古今中外自出新裁作些尝试也未可厚非吧?语言文字是思想的载体、信息交流的中介,这已经是常识说法了。思想是流动的,不是凝固的,仿佛软件,又有变换程序,那么,由这种流程即思维线路或简称思路而探索其模式也可以试试吧?高才硕学者成就已宏,未必肯轻易损伤令誉,浅陋者才敢冒昧作难获成功的尝试。不妨我来一例。
《老子》开篇“道可道”一章总共只有五十九个字,重复字有道、名、无、有、常、欲、观、同、玄、妙十个,虚词之、以、其、非还不算。这些重复字是不是处处意义一样?为什么要重复谈?解古文字和解密码都常用频率比较。讲字义也可以比较重复字。韩愈的《原道》说老子,“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连用四个道字。对比一下,韩愈说的其实就是老子的话。不仅句法一样,意思也一样。老子本来说他的道和另一种道不一样。韩愈说的是他的道和老子的道不一样。“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这还争论什么?彼此彼此,各自立场不同而已。不过,词同而语言不同。口头语不同于书面通行语。书面语又随时代由简而繁。韩愈生在唐朝,比老子晚了一千年以上,有纸笔可以滔滔不绝写出文章,所以能发挥,说明他的道包括仁义,老子的道是在仁义以外。他是否能代表老子,这且不论,但可确定是他自己的看法。仁和义和道一样不确切,还是不明白。《老子》那一章不知是写在简帛上还是刻在竹片上,甚至开头只是口头传授像咒语一样,都不可能长篇大论。写的刻的字总是籀文大篆,更不能多。
所以用字一定要省而又省,慎之又慎,只留下五十九个字。其中又重复十个以上,可见是非重复不可,绝不是啰嗦,所以这些字就值得注意了。韩愈攻击老子,语言有发展而思路仍继承,可见传统不易变。这是另一问题。
词不孤立,必有句。句子排列成文有次序。这些语言符号表达的意思是思想。
思想顺序是思路。这同算术列算式相仿。《老子》这一章的思路,思想流程,或说思想语言的逻辑进展顺序,或说“句法”结构,能不能考察一下?可能这就是《老子》所说的“观”。一“观”之下,结构明显。前面六句是三对。三对中的后两句以“故”字连接前面。末三句是单行推进线。全章是两扇门。每门自有顺序安排,很严密。下抄原文为证。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是第一对句,道和名并列。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第二对句,推进一边,由名延伸,又成一对,有和无并列。另有一对是始和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第三对句,再由有无延伸,又成一对,妙和徼并列。这是由前面两对演绎出来的。重复第一对句常字。后三句单行总结。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
又标出一对,同和异并列。指出所异的是名。
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由同生玄,玄又生妙。妙非一,是众。天地万物之妙由玄之又玄入门。道、名生有、无,有、无生同、异,同即玄,最玄成为妙。道呢?常呢?不知何处去也。为什么?是不是道不可道,所以只说名;名非常名,所以不说常了?
原文是不断句的,思路是一字一句连串下来的。思路或说逻辑顺序很清楚,但不合乎从亚里士多德传下来的逻辑推演。句句是断语,命题。“故”也不知“何以故”(《金刚经》),推演也没有证明。也不合乎印度的“正理”因明的立“宗”推理。既无因,又无喻。希腊重演说。印度佛教重辩论。中国两者都没有。各讲各的,往往只对门徒讲。讲的话不全传,传下来的是备记忆的纲领,语录。所以三方论著似同而实异。这里一章全文只是符号排列,如同不演算不证明的数学式子。中国逻辑常用语,无论口头笔下,有文无文,常是什么者什么也,或是命令句。文体不同由于说话对象不同。希腊演说和印度辩论的对象是有一定范围的听众。中国诸子书的对象是门徒,或者直接间接“应帝王”。这可说是一个特点。
另一特点是对偶。这一章里,主要的词有对偶。道、名,无、有,始、母,妙、徼,同、异。句子也不离对偶。对偶又归于一,由玄至妙。于是《老子》与《易》卦乾、坤,阴、阳的思路一致。韩愈以仁、义对偶,归结为道。这是承继孟子的仁、义、礼、智。所以他说:“孟子醉乎醇者也。”孔子是以仁、智为对偶,以义、利为对立的,见《论语》所传。于是《论语》中所谓“天下有道”,“天下无道”,“道不行”等等的“道”,一变于《孟子》,再变于韩愈,从此有了“道统”。南宋偏安,更争“正统”。若无偏,何来正?道、名及无、有并列而各侧重其一,终于以同为玄而达妙。这条思维路线是一种逻辑程序,或说思维模式,思路。中国人历来不论识字读书或是文盲都习惯于这一套。历代上自帝王,下至家主、父亲、丈夫,为主的都会这一套。臣、仆、妻、子,为从的都承认这一套。这一套主从模式中有两要点。一是重名,二是好同。由于重名,所以不管变成什么,名不可变。争正统也是其一。说废除统实亦即争统,换个名字。
由于好同,所以恶异。尊一个必须排一个。说求同存异,而异是存不住的,那就不管了。对偶而不并重,有主从;称同而去其异,有尊卑。这是不是传统思路的又一特点?
以上说的只指这一章,不是《老子》全部,只说此一思路,没说各种思路。
这也不是研究《老子》,只是举例说明新读法的一种,以见今人读古书可以有和古人及外国人不同的读法,可以由语言及文体窥探思路,而且不妨由古见今,看出“传”下来的“统”,因而对思想“化”人现代有益。这不算是什么学的研究,不过是一种看法,也可说是一种思路。至于探索道、名等词的思想涵义,那当然需要另外的新读法试验了。
(一九八九年)
《论语》“子曰”析
我三岁开始读书识字,读的第一本书是《三字经》,第二本书是《论语》。
只是识字断句背诵,不讲也不懂。这是在本世纪初期。现在到了世纪末,再读《论语》,原来自以为可以懂得一多半,哪知现在自己认为能懂的还不到一半。究竟哪些话能算是孔子的,哪些话不能算,也不敢分别轻易断定。大约在一百年前,有人要建立孔教,随后不久就有人喊出“打倒孔家店”,到七十年代大规模批孔,八十年代又有人尊孔,真好像是团团转,兜圈子。但是兜圈子不等于原地踏步。
我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再读《论语》,就和以前不同,读出了问题和看法,需要查对和思考。现在知道《论语》这部书不等于孔子这个人。《史记》写孔子及其弟子依据《论语》为主,那只说明他从史官档案和其他材料中能得到的孔子言行不多。讲孔子离不开《论语》,讲《论语》却可以当作一部书,读出的不仅是孔子和儒家学说。从前人讲这部书大多是各取所需,取为我用。解说全书的何晏《集解》代表汉学,重训诂。朱熹《集注》代表宋学,重义理。民国时期(一九二五)姚永朴《论语解注合编》结合汉宋,而以朱注为主并参考后人。现在的许多译注本评论本中有没有适应世界学术新潮而又能自出心裁的,我不知道。我不怕冒昧,想在文本上做一点尝试。先将文本作一种文体解析,粗分为独白、对话、叙述。从独白中最多的“子曰”开始观察探索。
“子曰”,大家都说是“夫子日”,即“孔子说”。但是书中还有“孔子曰”
十一处,“有子曰”四处,“曾子曰”十三处,“子夏曰”九处,“子贡曰”六处,“子游曰”三处,“子张日”二处,其余才都是“子日”。这些需要分别对待。不妨先从确定是孔子说的“孔子曰”开始。
我想先只考察文本语言的两个方面:一是文风,或者说是语言风格,二是思路,或者说是思维程序。这两者是相关的,指表达思想的语言和受语言制约的思想。
有十处“孔子曰”集中在《季氏》篇,另一处在全书最后,是末一章。先看这末章:(朱熹注本和何晏本不同处,以下用括号表示。)
“孔子日: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看语言风格。首先,这是平行的三联句。三句的结构完全一样,都是“不知……无以……也。”这是本书末章。本书首章也是同样的平行三联句。“……
不亦悦乎……不亦乐乎……不亦君子乎。“这样对偶、平行的联句在《论语》中多极了,而且这不仅仅是一书、一时、一人的文风,是一直传到后代的,现在也还有。我们喜欢平行排列的连句。
其次是连用否定词暗示肯定意义。这和用疑问形式表示肯定意义是一类。如“不亦悦乎”、“不亦宜乎”。这也是汉语中的常见文风。如“不见不散”,“不打不成相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过这样的肯定否定不是针锋相对的,不是逻辑的,是成为习惯的语言风格。
还有“无以”在现代通行语中有了变化,不过那属于语法修辞更多于语言风格,这里不必说。以上所说的就不能算是一般的修辞学,而是文体风格。
再从思维程序看。这三句同一结构的语言表达同一结构的三句思想,都是“不知……无以……”。“无以”就是无法,没办法。不知X 就无法达到A。这是惟一的方法,途径。三句表达三对相关的词,概念:“命……为君子”,“礼…
…立“,”言……知人“。这些词全是《论语》中多次出现的。其中有什么意义,是困难问题。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