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杂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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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好比笼中鸟,暂作番邦杨四郎。
其七:
入站之前挤到门,前回经验要重温。
谁知背后彪形汉,直撞横冲往外奔。
门有缝,脚无跟,四肢著地眼全昏。
行人问我寻何物,近视先生看草根。
其八:
昨日墙边有站牌,今朝移向哪方栽。
皱眉瞪眼搜寻遍,地北天南不易猜。
开步走,别徘徊,至多下站两相挨。
居然到了新车站,火箭航天又一回。
此八首诗由等车不见车来,车来上不去,上去下不来,最后被撞下车而明日又寻不见车站为题,将乘客们的苦恼表现得淋漓尽致,用的手法却是调笑戏谑。
七八十年代北京上班的人大概人人都有这种体验,但除了发发牢骚外谁想到提取其中的“诗意”呢?80年代启功手持月票乘103路进城上班,惟恐过站的情形,满腹学问的启功在车箱中八面受敌而又存着这份嘻戏的心情,便保留在这组《鹧鸪天》中了。
《韵语》、《絮语》、《赘语》中也有不少作品谈及生老病死,那也是一个常人应该有的种种思虑,诗中照实写来,不掩饰,不做作。
其一:
沁园春
细雨清晨,透户风寒,汗出如浆。觉破房倾侧,俨然地震,板床波动,竟变弹簧。医嘱安眠,药唯镇静,睡醒西山已夕阳。无疑问,是糊涂一塌,粪土之墙。
病魔如此猖狂,算五十余年第一场。想英雄豪杰,焉能怕死,浑身难受,满口“无妨”。扶得东来,西边又倒,消息未传帖半张。详细看,似阎罗置酒,“敬候台光”。
其二:
渔家傲 就医
痼疾多年除不掉,灵丹妙药全无效。自恨老来成病号,不是泡,谁拿性命开玩笑。
牵引颈椎新上吊,又加硬领脖间套。是否病魔还会闹,天知道,今天且唱渔家傲。
其三:
渔家傲
眩晕多年真可怕,千般苦况难描画。动脉老年多硬化,瓶高挂,扩张血管功能大。
七日疗程滴液罢,毫升加倍齐输纳。瞎子点灯白费蜡,刚说话,眼球震颤头朝下。
其四:
心脏病突发,送入医院抢救,榻上口占长句
(补录1989年冬作)
填写诊单报病危,小车直向病房推。
鼻腔氧气徐徐送,脉管糖浆滴滴垂。
心测功能粘小饼,胃增消化灌稀糜。
遥闻低语还阳了,游戏人间又一回。
启功在死神面前,调笑戏谑,似乎毫不在意,也就是这样的病体之下,笑傲人生,游踪天下,他以达观的人生态度而得高寿,是因不怕死而吓退了死神。这些生病诗,真如同走黑路唱歌,是与死神的抗争,这些诗是启功先生由衷的肺腑之言。
启功先生夜里老睡不着觉,他失眠时又做些什么诗呢?
失 眠
其一:
月圆花好路平驰,七十年唯梦里知。
佛法闻来余四谛,圣心违处枉三思。
满瓶薄酒堆盘菽,入手珍图脱口诗。
昔日艰难今一遇,老怀开得莫闲迟。
其二:
“十年人海小沧桑”,万幻全从坐后忘。
身似沐猴冠愈丑,心同枯蝶死前忙。
蛇来笔下爬成字,油入诗中打作腔。
自愧才庸无善恶,兢兢岂为计流芳。
这些诗选取普通人日常生活的角度,写得具体感人。
《韵语》、《絮语》、《赘语》所使用的是一种真正的经过提炼的诗的语言。与这种语言风格相关,便是这些诗特有的诙谐、嘲谑风格,在当今诗坛上真正独树一帜。这些内容对再晚生一些的孩子来说,可能就会有隔世之感了。如果他们将来还肯读旧诗的话,希望他们除了读唐诗宋词外,也读一读离他们最近的《韵语》、《絮语》、《赘语》这种崭新风格的诗。
启功对古典诗词造诣很深。在童年时代,姑母教他识字,他天资聪慧,悟性极高,当时已明白字有平声仄声。以后祖父又教他背诵古诗词,音调铿锵十分好听,引起了他学作诗词的兴趣,逐渐懂得了作诗须押诗韵。不到二十岁,启功即经常参加同族长辈和诗坛名士溥心、溥雪斋等人主持的笔会,议论诗词。此时他的诗词创作已崭露头角。以后在辅仁大学任教期间,他常在陈垣校长的鼓励下与师友唱和。后来溥心的府邸萃锦园归了辅仁大学,园中建了司铎书院。书院中种有海棠,每当海棠花枝繁茂时,陈垣便命青年教师们赋诗。启功曾创作《社课咏落叶》、《司铎书院海棠二首》等诗词,已收入《启功韵语》,这些是他青年时期的代表作。
解放以后,启功在治学、授业、诗画之余,常就生活中的人物、事件、器物、风景等抒发情感,创作了许多生活气息浓厚、感情真切的诗句。专家评论他的这些诗词“功力深厚,风格鲜明,完美地运用了古典诗词的固有形式,巧妙地运用了现代新词语、新典故以及俚语、俗语,形成了他的诗词的独特风格,充分体现了新时代的特点,为古诗如何继承与创新树立了良好的典范。”他的诗“各体兼备,风格多样,足见他正在探索诗作的革新,为中国诗的发展寻求出路”。
书 圣
在当今书法界谁是书圣?以我的拙见,非启功莫属,尽管启功本人肯定不会同意,但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即便不是惟一,他也当得起众家之一吧!启功著有一本书法论丛,其中谈到他幼年学写字时的经历时说:
我上过小学,小学有一门书法课,我写的成绩虽不算最糟,也不够中上等。同学中写得好的有几位,他们有临华世奎的颜体字的,有学魏碑体的,有一位叫白志铭的师兄,他在家
中受到一定的文化教育,写的字很有成熟的风貌。听几位优秀师兄们谈起他们自己的心得,什么方笔啦,圆笔啦,愈听愈糊涂,感谢白师兄说了些执笔不要死,手腕不要有意悬空,临帖不要死描点画等等,我才算开了窍。后来离开学校,从戴绥之先生学经史词章,写字也不那么专心了。
在20世纪30年代受教于陈垣先生门下,初到初中教书,批改学生作文,又有字迹的像样的要求了,这时影印碑帖已较风行,看到赵孟的胆巴碑和唐人写经的秀美一路,才懂得“笔法”不是什么特别神秘的方法,而是按照每笔的点画在结字中的次序先后、长短、肥瘦、左右、圆转、顺序摆好,那么笔法、结字,都会好看了。此后才明白“方笔”是刻字工人在字迹上直接按每一笔画四周用刀直刻的刀痕,“圆笔”是刻字工人注意字迹点画的每笔边缘,婉转用刀锋刻出的。
后来到了辅仁大学教书,陈校长非常重视学生的文笔,尤其重视学生作文卷上的批字,常说如果学生卷上的字比教师批的字好,教师应该如何惭愧!一次命我作一场关于书法的演讲,用幻灯片放映许多碑帖的样本,命我按照碑帖的字迹作文评论。陈老师拿着一个长木板条(预备教师在黑板上划直线用的)在地上拍打,指挥应该换一个碑帖样片了。看到、讲到好的字样,观者大都赞叹,看到龙门造像中那些难看的字,都有表示难看的笑声。这次小讲演之后,大家练写字的风气为之一振。我怎么知道,因为常有师、生拿写的字给我看,我才得知是那次讲演的效果。
启功先生是中国书法家协会创始人之一。
1981年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之时,他即当选为书法家协会副主席,1984年起又担任第二届主席;第三届、第四届的名誉主席,是当代书法界的带头人,他的书法理论和创作影响着一代人。
启功的书法作品,从容秀雅,潇洒飘逸,下笔瘦硬,墨迹俊朗,国内外闻名。
他的作品,无论条幅、册页、屏联,都表现出优美的韵律和深远的意境,具有内紧外松的结体,炉火纯青的高超水准。书法界评论他的书法作品是:“不仅是书法之书,更是学者之书,诗人之书,它渊雅而具古韵,饶有书卷气息;它隽永而兼洒脱,使观者觉得余味无穷。因为这是从学问中来,从诗境中来的结果。”人们常说字如其人。启功的书法,正如他的为人一样,端正、平实、平易近人,闪烁着机智和风趣。
可是,当他看到我的采访提纲上写着:“你怎样成为书法大师”的字样时,便立刻提笔把“大师”两个字勾掉,换上了一个“家”字,并说:“这就够了,其实我写字是臭名远扬,也算不了什么家。”
启功先生生长在书香门第,在他的祖父督促下学习书法。初时,不过是照猫画虎,成绩一直不大理想,悬腕运笔老哆嗦。他小时,就听老人讲过一个笑话,说某人访友进门见一人跪在地上,其友手拿一把纸扇站在那里,某人遂批评其友说:“你这个人架子太大,人家跪着求你,你还不肯写。”不料,跪着的人却道:“非也,我不是求他写,是求他别写,把好好的扇面写坏了。”当时听了觉得好笑,可是没想到这个笑话竟在启功身上再现了。
启功先生说:“我的书法和陈垣校长有关。我在大学教国文,批改作业,陈先生对我说:‘学生的字比你的字好,你怎么给学生批作业呀!’”启功先生也爱画画。一次,表舅请他画画,但预先却郑重嘱咐画好后,别在上面题款,画上的字找你的老师给题。这件事,对启功是一个莫大的刺激,从此发奋写字。
古人说:“书法以用笔为先”,于是他用了很多时间,临碑读帖,苦练用笔,一笔一笔地琢磨,如何转变,如何点撇。练了许久,他发现光是练用笔还不行,平着写还可以,一挂起来就“完了”。经过反复研究,他发现问题在字的“结体”。于是,把唐人写经以及很多名家碑帖用透明方格纸一次放大,用心描笔,从名家的笔画结构距离上找到了结字的规律。
一般人学书法总是写“九宫格”或“米字格”,把方格分为若干等份。他发现问题就出在这“等份”上,因为每个字的重心不一定在中心,不能上下左右都定三等份。他采用了一个更符合字形结构的划分方法,就是“五三五”的不等份,上下左右的份儿较大,中间的份儿较小,而不是九等份。
他还发现,字形结构存在着先紧后松,左紧右松,内紧外松的规律,而历来的“横平竖直”之说也不可尽信,平、直之中其实是有变化的,否则写出来的字就“傻”了。
他体会到,所谓形似、神似之别首先在于字的结构,结构精神,就是神似,其次,才是用笔的肥瘦方圆。写字时,心中先要有这个字的骨架子,即所谓“胸有成竹,写起来笔下就有了底了”。
根据这些体会,他大胆地修正了宋元书法家赵孟“书法以用笔为先”的理论,选择了一条先有结构,后有笔法,“书法以结字为先”的道路。
二十多岁时,他经过细心揣摩,临了一张王羲之的草字帖。有人拿去给一位老书法家看,老先生看后连声赞“好”!他说:“这是认识草字的人写的草字。”启功并未见过老先生的面,但老先生的这番话却使他和书法结了终生之缘。
清末学术界有一种风气,即经学讲《公羊》,书法学北碑。启功和他的老师陈垣一样平生不讲什么经学,偶然谈到经学问题时,对《公羊》学的观点,倒也无可厚非,但在书法上,却非常反对学北碑。理由是刀刃所刻的效果与毛笔所写的不同,勉强用毛笔去模拟刀刃的效果,必致矫揉造作,毫不自然。他说:“拿刀刻出来的碑帖,笔画都是死的,只有看到直接用笔写的墨迹,才能学得用笔的真功夫。”当然,临写石刻碑帖也有用处,但必须透过石刻的痕迹,认真领会笔锋的转折。
启功先生的《论书绝句百首》中有三首大致概括了他学书法的心得。
其一:
题记龙门字势雄,
就中尤厚“始平公”。
学书别有观碑法,
透过刀锋看笔锋。
其二:
少谈汉魏怕徒劳,
简椟摩挲未几遭。
岂独甘卑爱唐宋,
半生师笔不师刀。
其三:
用笔何如结字难,
纵横聚散最相关。
一从证得黄金律,
顿觉全牛骨隙宽。
启功先生一辈子写行书、草书和楷书,不写篆书和隶书。行书、楷书都有墨迹和帖,而篆书和隶书都用碑。所以启功写诗曰:“少谈汉魏怕徒劳,简椟摩挲未几遭。岂独甘卑爱唐宋,半生师笔不师刀。”
启功说:我半辈子学的是笔法和墨的痕迹,而不是学的刀和斧子的痕迹,是帖而不是碑。
“师笔不师刀”是启功从老师陈垣那里学来的。陈垣当年这样教导他:“碑帖没有味道,不好学,不如真迹来的有味道。”
启功先生的《论书绝句百首》将他的书法美学、历史、考证都集中在这里,也是启功先生一辈子的书法总结。
在启功先生的书斋里,可以看到他书写的许多墨迹。他书写的讲义、书信或书稿,一笔似米芾又似董其昌的小行书,永远那么匀称,绝不潦草。藏书上的眉批和改学生作业上的字迹也是一丝不苟。
启功先生在名人字画上写的题跋,看去刚劲中含娟秀,严谨中有生动,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而且行款位置,都经过精打细算,写得恰当合适。给人写的扇面,写到最后,不多不少,加上年月、款识、印章,真是天衣无缝。原来,他是先数好扇骨的行格,再算好文词的字数,哪行长,哪行短,然后才一气呵成的。
欣赏启功先生写字,是一种艺术享受。
我请他为我写张字,他欣然应诺,即从笔筒里拿出一支笔,展纸濡墨,一挥而就。当听到我发出的赞叹声时,启功先生掂了掂手中的笔谦逊地说:“我一向不赞成把写字说得那么神秘,你看我写字不是很随便吗?现在有许多说法,把写字吹得太神了,搞得太神秘,人家谁还敢学呀?”
启功先生认为,历来书法有不少观念都不大正确,如悬肘平腕,硬要搁得下一碗水,那写字岂非变成一个平面的“拉锯”,毫无弹力可言了吗?
又说“五指齐力,万毫齐力”,五个手指有长有短,又怎么能齐力?有故事说,王献之幼时练字,紧握笔管,其父在后突然用力去拔也拔它不动。这也不大可信,除非儿子二三十岁,老父九十多岁或许可能拔不动,否则写字时只需把笔拿稳,不掉到地上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死劲抓得紧紧的?写字只要写出结构,好看就行,笔爱怎么拿就怎么拿,等于吃饭使筷子,能把饭菜夹到嘴里就行,不必规定一套“拿筷子法”。
启功说:“写字是一种享受,写字时应该感到轻松愉快。古人说什么写字时每人汗流浃背,这样它不变成耍杂技了?”很多人爱评论写字够不够功夫。什么叫功夫,启功认为功夫就是“准确的重复”,哪怕一天写一两个字,只要写得准确就行。否则,就是一天练十个八个小时,也难以奏效。
我告诉他,我正在每天练字,他鼓励说:要大胆写字,什么笔,什么纸都可以写,写字没什么神秘,手准就行。一篇字有几个好的已经不错,有一半好的就很好了。古往今来,大书法家的字,不见得整篇个个字都是好的。
启功若有所思地对我说,“文化大革命”十年没有给人留下一点可以依恋的东西,可是对于他却不能忘记抄大字报给他带来的一点好处。当时,他的字虽然早已自成一格,但还不能站着写。写大字报或长篇,也远不如现在这样游刃自如。他是审查对象,当然没有贴大字报的资格,但却必须承担抄大字报的义务。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