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 [苏] 瓦西里·贝科夫-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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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他们还没来到跟前,趁着他们还没发现他的脚印,他开始四外观察,想找个更好一点的掩蔽所。他禁不住那堆柳丛的诱惑,很想藏到后面,或者更远的地方去。他刚想到这里,突然看见对面有一个德国人:把栓在一起的两只靴子挎在脖子上,看来是按着他的脚印.光着脚走进水洼。另外一个人手里端着冲锋枪站在岸上,嘴里一边说着一些什么,好象在鼓励他的同志:
“Vorwarts dort ist‘s nicht tief!”(德语:往前走,那儿不深。)
“Hier ist eine Kluft,”(德语:这是个大坑)光脚的那个人不满地唠叨着,一面犹豫地用脚在水里试探着。
列夫丘克又用拇指推开手枪的保险,把它探在赤杨树下面的一根枝子上。列夫丘克决定,不等这个德国人走过漂着浮萍的那块水面,就开枪把他打死。这个德国人是别想回去了。然后,岸上站的那个德国人一定要向他射击。也许他还能来得及放第二枪,把那个人也给打下来……
好啦,这就是他全部的工作!经受了多少恐惧和激动呵!可是这—切结束得又是多么简单而又愚笨。
象平常在绝望的时刻—样,他现在既不恐惧,更不惊慌,他的头脑开始清晰而精明.手也变得准确而有力。在这样的时刻他打得很准,是不会打不中的。这个德国人好象也感到了即将临近的死亡,他轮换着高高抬起他那两只裤腿挽在膝盖以上的苍白的瘦腿,不慌不忙地、小心冀翼地往前走。每当他弯腰时,他那两只靴子和用右手握着的冲锋枪就在他肚子的旁边动荡。他偶尔也从帽檐底下往前瞥几眼,但主要还是瞅着自己的脚下,以便确定下一步往哪儿迈。
“没关系,这样也许更好一些。来吧,你来吧,坏蛋!”
他就这样向前走着,正在给列夫丘克、同时看来也是给他自己带来死亡。
这个德国人来到了一堆枝叶蓬乱的鼠李跟前时,水深已经没膝。他用手抓住—根树枝,可是这时他脚底下一滑,就侧身倒在水里,他越挣扎着想站起来,就陷得越深,他一不小心手把帽子还碰掉了。帽子徐缓地漂着离开他,很快地就沉进水里。他把周围的水都搅混了,已经分不清路,于是就转回去,朝着岸上走去,还一边对他那个同志生气地说着一些什么。他那个同志站在岸上,哈哈大笑,简直把肚子都笑疼了。
这个德国人披挂着一身水藻,从水洼里走出来,浑身湿淋淋的。他—边继续不满地叨咕着,—边脱衣服。他把上衣、裤子以及其他等等的东西都脱了个净光。他们两个把他的湿衣服拧了好会儿,列夫丘克眼睛盯着首们,整个身子都冻僵了。冻得直打冷战。他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干完这些无聊的事,从这里滚蛋呢!这时德国人已经穿好了裤子,穿好了天蓝色的网状的汗衫,开始穿鞋了。他的那个同伴———个年青的胸前挂着手电的长腿的上等兵,对着灌木从喊了一句什么,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回答他。列夫丘克听到,在岸上的什么地方,有扳动枪机的响声。这又使他警觉起来——又将发生什么事情?
这一次也没有久等。远处传来了一梭子回声很大的冲锋枪的射击声,枪弹吱吱地尖叫着急速地从水洼上空穿了过去。列夫丘克不明白,他们这是往哪儿打?这里除了他以外,好象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他们也没发现他呀!而且枪不是从这里打的,而是从离这儿不远,牵着警犬的那伙人跑去的那个地方打来的。也许那里发现了什么人,也许是发现了游击队?这两个德国人也向着枪响的地方跑去。后边这个人,一边跑,一边穿上衣,把冲锋枪从这只手换到那只手里。
列夫丘克决定再往水洼里边走走,他刚把小孩抱起来,从那里又打来一梭子子弹,正好打在他跟前,还溅了他一脸水。他又隐蔽起来。他俯身趴到土墩边上长着的苔藓里,把婴儿放在自己身子的下面。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这是偶然打来的子弹,是往别处打的,根本不是打他。他又齐肩缩进水里,两眼紧盯着已经无人的岸边。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见.那里发生的事情:他们在岸上又排成狼群的队形,—边不慌不忙地绕着水洼走,一边用冲锋枪开始对它进行射击。
列夫丘克的情绪刚刚好一点,现在又低落了,真是祸不单行。他没有被狼吃掉,躲过了德国人,可是现在又遭到这样盲目地扫射。他悄悄地沉进浑浊的水中。在战争给士兵所准备的一切可能的命运里这不是最好的。如果他们把他和小孩一同打死那还好,万一只剩下婴儿……
大概枪声也惊扰了婴儿,他真的不安起来,在他的上衣里开始悄悄地哭起来。列夫丘克把他抱得更紧一些:要是他们听见了,可怎么办?特别是那些警犬。射击刚一开始,这些狗就用各种各样的调门狂吠起来:由于过度热心,狂吠得都失了声,要是它们一听见,就会向水洼里扑来。但是,可以理解,十支冲锋枪的扫射声,首先是震聋了这些狗和射手本人,使他们听不见远处婴儿微弱的哭声。
列夫丘克失掉了先前的一切希望,忧郁地注视着那些密集枪弹的光痕,看它们如何正逐渐地接近他藏身的这个土墩。德国人毫不吝惜子弹,他们扫射水洼里的每一个土墩,每一块苔藓,每一棵小树。子弹在水洼中溅起无数的水花,水面激荡着沸腾了起来,水和泥混合在一起。树叶、菖蒲、细小的树枝飞扬起来,绿色的浮萍随同水柱一起也飞到了空中。被密集的枪弹射中的赤杨的树干,在它那黑色的树皮上到处呈现出白色的斑点。这次射击的火力之猛,除了四一年柯布林前线的激战以外,列夫丘克很久没有经历了。在这里要想幸免于难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拱着背,缩成一团,躲在土墩后面,尽量地沉进水里。遗憾的是,不可能把婴儿也放进水里。婴儿始终是浮在水面上,只盖着一层薄薄的苔藓。恐怕他要首先被打中。但是打死他的那梭子子弹,也不会饶过列夫丘克,因此他们就将同时丧命。
“咳,坏蛋,这些坏蛋!”
列夫丘克看到,胸前挂着手电的那个长腿的上等兵,又出现在岸上,还是在没有被什么遮住的那一段上。他从灌木丛里出来,把冲锋枪住肩上一靠,对着水洼就打了长长的一梭子。夹有曳光弹的十颗子弹使离岸最近那个土墩上的草和苔藓飞向空中 。随后下一个土墩上赤杨树的树叶也给打飞了。子弹—直在向列夫丘克接近。怀里的婴儿好象也预感到了自己即将来来临的死亡.就尽情地哭了起来,但是在冲锋枪的猛烈的射击声中,就连列夫丘克自己也听不太清。他注意观察曳光弹的闪光.以便及时地抓住最后的机会,并竭力要忍耐到那个时刻。现在再继续忍耐下去已经没有必要。
这时岸上已经有三个人了。第一个突然跑了过去。可是另外两个却同时端起冲锋枪疯狂射击起来,密集的枪弹象一阵风,从他藏身的那堆赤杨树从旁边掠过。不知哪里的一个小鸟巢被子弹打下来掉到了水面上,空中飘浮着白色的绒毛,有几只小羽毛落到他的头上和土墩上。列夫丘克用一只手紧紧地按着婴儿,尽可能把他更低地塞进苔藓里,另一只手用手枪对准了岸上。他决心要打岸上站着的那个德国人,那个人刚换了弹盘,正准备做新的射击。不错,对手枪来说,距离稍远一点,由于紧张和寒冷,他的手也不太好使了。但是不管怎样,他还是瞄好了准。这时他发现他们仿佛是在向空中射击,他们的枪弹都从他的头顶上飞过,打到远处去了,于是一个新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里。他悄悄地回头看了—下,他看见后边那堆柳丛有那么多的叶子都飞到空中去了。不久以前他还想要到那里去呢!这时他才明白,德国人认为那里最可疑,所以才尽量地向那里射击。
列夫丘克的心里有重新燃起了希望。刚才水洼上空的一阵冲锋枪的轰鸣震聋了他的耳朵。他把怀里的婴儿抱得更紧一些,他几乎听不见他那微弱的哭声,只是感觉到他在他的手上无力地动弹着。千万可别憋闷死.列夫丘克心里这样想着,抽搐地咬紧了牙关。他冷得要命,在这样—动不动极端疲惫的状态下,几乎再也无力忍耐下去了。
但是很明显,射击声转到别处去了。大概这里的一切都已被他们扫射过了。在周围的菖蒲上,凌乱地堆放着一些新鲜的赤杨树枝,水面上浮着很厚一层树叶。在不远的地方,有一颗被子弹扫射断的白桦树的树头,仅仅连着—层薄薄的树皮,例垂在水面上。
水洼的这面外始静了一些,德国人似乎已向右边转去,这时,他终于拿定主意,要挪个地方。他拿起裹着婴儿的小包,用左手抱着他,右手拿着手枪,为了不溅起水声,就轻轻地朝着被许多枪弹射击过的那堆柳丛走去。恐怕是不会对它进行第N次射击了。
这里还可以隐藏,尽管遭到射击以后,柳丛的枝叶显著地变稀了。水面上到处漂浮着柳树的叶子和水藻的白根。水藻和绿苔象植物的蔓一样挂在被打坏的柳枝上。他心里惊奇地想,既然有一种什么东西制止了他,当时没有叫他到这里来,那就是说幸运还没有离开他。如果那时他到这里来了,那么现在他—定已经流尽鲜血,倒在这里了。
“别出声,别出声,老弟。再安静一会儿,”他对婴儿说道。他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四外看了看,就在齐腰深的水中,侧着身向水洼里走去,他有时弯者腰,有时几乎是在游泳。他心想,如果这回不淹死,就能把他救出去。
第十六章
大约过了一个,或一个半小时,树木和灌木丛都落在了后边,无底的深坑包已经走完。水面上的水草和苔藓开始增多。有的地方虽然水还很深,同先前一样,依然水波荡漾,脚下还有草墩,但是大概不会淹死了。射击声渐渐地转到了右边,在那里,冲锋枪的哒哒声和弹头发出的吱吱声仍在震撼着沼泽地.惊散着沼泽地上胆怯的小鸟。就是那些习惯接近人的喜鹊,也被吓傻,它们悄悄地飞过水面,离开这个吓人的枪炮轰鸣的地方。
列夫丘克把婴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跑着,跳着,在那诱人的不稳当的长着苔藓的草墩上摇晃着,有时跑了过去,有时还没等走过去,草墩就沉进水里。他不止一次地掉进齐腰深的含泥炭的稀泥中,有时掉在这边,有时又掉在那边,他急不可待地想挣扎出来,踩到什么硬的地方。湿漉漉的衣服粘在身上.使人讨厌。每走—步都有褐色的锈水溅到脸上。但是他已经暖和过来,不再冻得发抖。他唯一关心的是,可别马虎大意,把裹着小生命的小包掉在水里,对于自己他已经是无所谓了。最因难的阶段看来即将过去,沼泽地已经走完。前面山岗上一片苍翠的松林,这就说明已经来到岸上。可是在苍翠的岸上是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呢?
他终于从水传里走了出来。础着泥炭地向着长满了岩须草的沙质的山岗走去。地下虽然还很湿,但已经是稳固的了。他的两只靴子里老是噗哧噗哧地响,踏在干地上还有些不习惯。他的样子一定很可怕:不仅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而且全身粘满了青苔,肩上和袖子上挂着丝状的水草,衣服上全是些浮萍以及其它绿色的东西。但是小孩看来并没太湿着,如果说他在他的上衣里不安地乱动并且在哭,那主要是由于饿。这个哭声在催促着他。沼泽地那面的枪声,已经不那么可怕,对他来说,它们已经失去了威胁力。现在驱赶着他的是新的问题。
他跑着。他为婴儿的生命担心,他不愿意耽误时间来拧干衣服和休息。他登上山岗,穿过浓密的松杯,来到一条狭窄但已经踏得很平的林间小道上。“既然有路,那么不定在哪儿就一定有村子。”他心里这样想道,感到松了一口气,“只是千万可别碰上德国人。”
他沿着小道疲倦地跑了大概有十分钟。由于他这一跑,婴儿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不知是睡着了,还只是由于晃荡的缘故,后来就完全不出声了。这时列夫丘克开始一步一步地走。他向林中察看.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把靴子好好穿穿。根据一切情况来看,这里没有德国人,他还不知道得走多远呢!靴子里有水,包脚布子也掉了,这样很容易把脚磨坏。
他看见大路旁边齐腰深的、丛生的鳞毛蕨,刚想要到那里去,就突然听到附近有说话声和马蹄声。他急忙离开大路,但是已经迟了,骑者们在马上已经发现了他。他猫着腰躲在一棵璎珞柏后面,紧张地等待着,希望他们走过去。
但是他们没有过去,大道上的马蹄声突然中断,这时有人几乎就在他的头上,用命令的口气喊道:“喂,出来!”
列夫丘克愤怒地骂起来:又碰上一些什么鬼东西?听声音,好象是我们的人,但是谁知道呢,也可能是德国人,或者警察。他没放下婴儿,就小心翼翼地把巴拉贝伦手枪从枪套里抽了出来。他在璎珞柏后面悄悄地弯下腰,想探头往大道上看一眼。这时他突然看见,他们已经来到了跟前。他们大概也看到了他。这是三个骑者,是游击队的打扮,谁有啥穿啥。他们正睁大眼睛盯着丛生的鳞毛蕨,把苏式冲锋枪的枪口对着他。
“举起手来!”
不管怎说,他们还是很象游击队,虽然列夫丘克也并不能完全相信这点。他把小包放在地下,从容不迫地从树丛后面站起来,把拿着手枪的那只手藏到身后去。他这种慢慢腾腾的动作,显然使骑者们很不满意。其中一个穿着褪了色的旧制服、后脑勺上戴着库班帽的年轻的小伙子,猛然拨转马头对着鳞毛蕨丛。
“把手枪扔掉,举起手来!”
“好啦,”列夫丘克和解的说,“是自己人,用不着这样……”
“我们这就看看,你和谁是自己人!”
列夫丘克已经确信无疑,是遇上了游击队,但是他不愿扔掉手枪,因为他不清楚,是否还能领回来。所以他在拖延时间,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这时他们已从大道上走下来,不知不觉已经开始把他包围起来,也许,真得把手枪扔掉举起手来吗?
“你瞧,他是从水洼里出来的!”另一个尖下额的青年猜测道。
“真的,是从水洼里出来的,是从对岸上来的。”第一个青年看他有点象自己人了,说着就从马鞍上跳了下来。
这时从侧面又有—个人骑着马走过来,这个人看样子比前两人年纪大些.宽肩膀,灰色的棉袄敞著怀,新刮过的脸上留着小黑胡,列大丘克感到很面熟。这个人好象也在回忆什么似的,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林中遇到的这位不寻常的人。
“等等!这不是英雄大队的吗?你姓——列夫丘克,对不对?”
“列夫丘克。”
“你还记得不,我们一起去破坏一个铁路的会让站?那辆轨道车扫射我们,打很多凶啊!”
列夫丘克一切都回忆了起来。这是去年冬天,在一个会让站上。当时他和这个留小胡子的人把一根枕木往铁轨上拖,好不让那辆沿途用机枪扫射的轨道车从道岔里开出来。这个留胡子的人那次在壕沟里还丢了一只毡靴,它掉在深雪里,他用光脚掌怎样也没摸索到。他们俩还差点没在那挺机枪的火力下倒在那里。
列夫丘克心安理得地把手枪放进枪袋里。
可以看得出来,两个小伙子信任自己的同志,变得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