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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狼群 [苏] 瓦西里·贝科夫-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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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被这突然袭来的灾难压抑着站在那里。这个灾难落到了别人头上,它本来又是多么容易落在他们四个人的身上啊!他们避开了它,可是处在这个火力下的那些人,处境又是怎样呢?他们—面倾听着枪炮的射击出,一面心里在琢磨:这是谁在打谁?但是这里恐怕没有什么可考虑的,是德国人在射击。因为一切火力都是来自他们那个方向。迫击炮又响了。支队里没有迫击炮。这就是说,终于有人经受不住栈道的诱惑,相信了侦察员的报告,而现在却付出了代价。现在,那里是很不愉快的。
  列夫丘克浑身蜷缩,不知是由于冷,还是由于意识到自己的侥幸。他带着庆幸和愤怒的心情,斥责起他的助手来。
  “瞧,他妈的!你们还说要回去呢!往前走吧!竭尽全力前进:一、二,拉呀!”
  他们倾听着枪炮的射击声,重新又开始推车、拉车,抽打已经精疲力尽的马。但是他们的力气已不如当初,而且大车大概也陷得很深了。毫无成效地折腾一阵之后,列夫丘克挺直身子站了起来。从黑夜的地方仍不断传来栈道上枪炮的轰鸣声。列夫丘克歇口气,又走进水中。他迈着大步用脚在水中试探着,一会儿走到大车左边,一会儿又走到右边。好在他穿的靴子是皮的,而不是厚油布的,沾水一缩就紧紧地箍到脚上,不然他早就得光脚了。
  他决定自己先去找出—条到达岸上的路,只要不在什么地方掉进没顶的水坑里,就能找出这条路,然后再把大车拉出去。现在他已经不顾水的深浅了,反正颈部以下都已经湿透。他用手抓看土墩,用前胸分开稠密的、难闻的稀泥,有的地方是走,有的地方是游。他始终还在注意倾听栈道上时起时伏的战斗,很难判断,是哪一方占了上风。也许是我们的人打退了德国的阻击队,也许是阻击队消灭了游击队。“这些蠢货,”列夫丘克心里想,“当时为什么硬要往陷阱里钻呢?还是象现在这样,经过沼泽地好些,要是沼泽地那边也没有德国人的话。”
  这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现在他感到,沼泽地一点也不可怕了,正好相反:可怕的是那边,是大路和栈道那边。沼泽地不止一次地掩护了他,救了他,现在他简直爱上了它。只希望它不是无底的,当然也不是无边无际的。
  好象很突然似的,他在烟雾中发现了灌木丛的树梢,心中高兴地想到,这就是岸。实际上,再走二十几步,水洼就到头了。在一条不宽的水草的后呒,可以看见赤杨树丛,再过去就是一片不大的、刚割过的草地。他甚至还没有走到干燥的岸上,就立即转回来,蹬着齐腰深的水,吃力地向着大车走来。在烟雾中他走过了头,差点找不到大车,可是听到身后轻轻的溅水声,才转了回来。克拉娃坐在已沉下去一半的大车上,大概是在保护空降队员,免得他没进水里。格里勃耶特在马跟前忙碌着,为的是不叫它完全陷进水里。他们一声不响地在等待着他。
  “这么办!”列夫丘克抓住车辕子说道,“分开走。把马卸下来,驮着基赫诺夫,然后再来拉车。岸就在这儿,不远了……”

第四章
 
  他们在乳白色的雾霭中,终于从沼泽地里走了出来,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他们把失去知觉的基赫诺夫抬到湿淋淋的马背上,列夫丘克牵着马,格里勃耶特和克拉娃从两侧扶着。此外,格里勃耶特还拿着马轭和辕鞍。大车沉进水中扔在沼泽里,可是他舍不得把马轭和辕鞍也丢在那里。他们认为,只要有马和马具,以后遇到村子,大车还可以弄到。
  上岸后,他们已经精疲力尽,好容易才把基赫诺夫的软绵绵的身体,从马背上抬下来。他们把他放在朝雾打湿的已经割倒的青草上,各自也都累得立刻坐了下来。列夫丘克翘起左腿,把靴子里的泥水倒出来,右脚里的泥水已经从靴子的窟窿里自己流出去了。格里勃耶特按照农民的方式,夏天走路赤着脚,现在他不必为鞋子的事儿操心。他卸下枪栓,把枪筒里堵的泥捅出去。克拉娃紧挨着他们悄悄地躺在那里。马站在跟前,它那耷拉下来的脑袋垂在他们的头上,脖子上带着湿漉漉的马轭,空瘪的肚子一起一伏地、急促地喘着粗气。
  [瞧,出来了吧,可是你们说什么来着!]列夫丘克带着疲倦的满足长出了一口气。
  列夫丘克用一只耳朵捕捉着,从栈道上传来的已经变得稀疏的枪炮声,一面又用另一只耳朵锐敏地谛听着沼泽地岸上虚幻的平静。这时恰恰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们每走一步都可能与德国人遭遇。他警惕地向四周观察着,为了预防万一,他用左手把自己的巴拉贝伦手枪,从被水泡软的皮套里掏出来,在上衣的底襟上把它擦干。两个硬纸壳做的子弹匣被水泡胀了,他把子弹装进衣袋里,把纸匣扔到了草地上。接着他把基赫诺夫的冲锋枪从地上拿了起来。当他们从沼泽地里往外驮他时,空降队员失去了知觉,只是嘟嘟嚷嚷地说了些什么,而现在则完全一声不响了。很可惜,冲锋枪只剩一匣子弹了。他把弹匣卸下来,用手掂了掂,好象还是满的。为了证实这点,他想把弹匣盖打开看看,但是他改变了主意,团为冷得要命。湿透的衣服使全身发冷,暂时又没有地方去烘干,只有等待出太阳了。虽然林子的上空天已经完全睛了,但是距离出太阳还得半个来小时。
  这时躺在又凉又湿的草地上的重伤员开始动弹了:“喝水,喝水!”
  “什么?喝水?马上,马上,老弟,马上就给你水喝,”列夫丘克高兴地回答说。“格里勃耶特,你去看看,说不定哪儿有小河。”
  格里勃耶特把枪栓安到枪上,在烟雾中沿着岸边慢慢地走去。
  列夫丘克把视线移到在他身旁正在瑟缩颤抖的克拉娃身上,脑海里闪过—个怜悯的念头,于是他把底襟已被浸湿的棉袄从肩上脱下来:“给你,盖上,不然……”
  克拉娃盖上棉袄,又侧身躺在割过的草地上。
  “喝水!”空降队员又要水喝,他动了起来,好象害怕什么似的。
  “安静点,安静点,水马上就拿来了,”克拉娃轻轻地制止他说。
  “克拉娃?”他听出了女报务员的声音,“克拉娃,我们现在在哪儿?”
  “在这儿,过了沼泽地了,你躺着吧,躺着吧……”
  “我们冲出来啦?”
  “差不多啦,你别担心。”
  “巴依金医生在哪儿?”
  “巴依金?”
  “你找巴依金干什么?”列夫丘克说道:“巴依金不在这儿。”
  基赫诺夫沉默了片刻,好象有什么怀疑似的,又惊慌地在自己身边的草地上摸起来。
  “冲锋枪,我的冲锋枪在哪儿?”
  “你的冲锋枪在这儿,它跑不了。”列夫丘克说道。
  但是他伸过手来,要求把枪递给他。
  “给我冲锋枪。”
  “给你,请吧!可是你要它做什么?”
  空降队员摸索着把枪拉到自己身边,似乎就安静了下来,但是这种安静是相当紧张的,是新的爆发的前奏。的确,过不—会儿,他就完全突如其来地、喑哑地问:“我要死啦,对吧!”
  “你死什么?”列夫丘克故意用有些粗暴的声调吃惊地说,“我们抬你走,你会活下来的。”
  “你们往哪儿……往哪儿抬我?”
  “抬到一个好地方。”
  基赫谢夫沉默一会儿,好象考虑到一件什么事情,又重新想起了医生。“叫医生来。”
  “叫谁?”
  “叫医生,叫巴依金!难道你聋了吗?克拉娃!”
  “医生不在这里,他到别的地方去了。”在空降队员的衣袖上温存地摸了摸,随机应变地回答道。
  他舔了舔焦干的嘴唇,用颤抖的声音,惊慌失措地说:
  “这怎么能行,难道我不需要了解事情吗?我瞎了。我干吗瞎了呢?我不想活着了。”
  “不要紧,不要紧,”列夫丘克精神振奋地说,“你会想活的,稍微忍耐—下。”
  “我需要……我需要了解……”基赫诺夫说了半句话就咽下去不说了。
  列夫丘克和克拉娃会意地相互看了看,心里感到,麻烦的事儿太多了,于是克拉娃小声地说:“基赫诺夫很不走运。”
  “怎么说好呢,”列夫丘克不同意地说。“战争还没有结束,还不晓得谁走运谁不走运呢。”
  不久,格里勃耶特端着装满水的帽子回来了。没找到小河,这水他是从水洼里舀来的。但是看样子空降队员又不省人事。车夫用手端着漏水的帽子,踌躇地踏着脚。
  “有提锅没有?”列夫丘克问道。
  “没有。”
  “哎呀,格里勃耶特老爷爷,你不是个好管家呀!”
  “我不是什么爷爷,你也不是什么孙子。我才四十五岁!”车夫委屈地说,把水泼在地上。
  “你才四十五?”
  “是呵!”
  “你瞧,我想,你足有六十岁了。你怎么长的这么老?’
  “这这——”格里勃耶特支唔地说。
  “竟有这样的事!”列夫丘克叹了一口气,接着就谈起别的事来,“应该去看看,也许什么地方有村子。”
  “扎罗兹耶就在这附近,”格里勃耶持转过身去说道,“还没有烧毁。”
  “那么我们现在就去。”
  “要是这个扎罗兹耶……要是那里有德国人呢?”
  要是那里有德国人,当然就去不得了。最好是先去一个人看看,其他的人在树丛里等着。不然,有个什么情况,他们带着伤员,可就倒霉了,这样的灾难他们在这儿随时都能碰到。可是他们已经失去了耐性,在这沼泽旁边这么潮湿的地方,再也待不下去了。在这割过的草地上,克拉娃第一个打起了冷战。
  “列夫丘克,应该去。”他抑制着自己,坚定地要求说。
  “你们瞧!就是说应该去。’
  他们不是同时,而是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把伤员抬到马身上。直到这时他始终抓住冲锋枪没放。他们好容易把枪给他拴到马的套包上。他又摸到了套包上的枪,就用两只胳膊楼住沾满水藻的滑溜溜的马脖子,把他那黄色的缠着绷带的头放在了那上面。他们从两侧扶着他,牵着马朝着草地的边缘走去,在那里烟雾弥漫,灌木林到了尽头,田野大概也就从那里开始。
  过了几分钟,他们来到矮赤杨丛中,到了树林的边上。为了不走光秃秃的平地,他们沿着林边向一侧拐去。饥饿的马不时地低下头,去吃脚下的高草,差点儿没把基赫诺夫从背上摔下来。他们从两侧用力地扶着他。
  格里勃耶特一边用拳头捶马肚子,一边骂道:“你老实一点,下地狱的东西!你老也塞不饱啦……”
  “你骂什么!”列夫丘克满怀同情地说,“要知道它是活物,也要吃东西呵。”
  天很快地亮起来。沼泽上的烟雾几乎全消了,原野一望无际。在前方地平线上,在林子的上空,一片深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眼看着太阳就要升起。林中潮湿的早上,冷得要命。湿衣服不干总是沾在身上,人们冻得发抖。被水泡松的靴子里很滑,噗哧噗哧地直响。而且,列夫丘克的肩膀还疼得很历害.他用左手扶着空降队员的腋窝,尽量少用那只受伤的胳膊,这时他自己不断地环顾四方,焦急地等待着扎罗兹耶的出现。
  但是根据一切情况来看,这是树林地区,是相当荒凉的地带,到村子大概还得走一阵。一个惊慌的黑夜过去之后,他们勉强地移动着双腿,用很大的努力克服着睡意,慢慢地向前走。沼泽地这一天总算是平安地过来了,列夫丘克的心多少平静了一些,但现在马上又想到了栈道:那里怎样了——支队冲出来没有?如果还没有,那么今天那里将有一场激战。德国人这么多,可是支队里子弹早就很紧张了,手榴弹大概一个也没有。一般来说,首长安定突围是对的,但是从哪里突?更加耐人思虑的是,把什么人派到栈道上去了,不正是包括卫生所在内的后勤人员吗,因为这些人当时正留在那里,这就是相信侦察的结果。
  以前,列夫丘克也曾经当过侦察兵,他很了解侦察员某些报告的价值。出去侦察。能弄到多少敌情呢?可是首长要求要极端明确,于是很自然,不少的猜测就被当成了事实。他回想起一年以前,他当侦察兵时到基辅大队去取第一部电台时的情景。这部电台是莫斯科发给他们的。
  要有电台了,这消息当时在支队里使人们高兴得叫起来。他们可以直接和莫斯科游击队最高参谋部取联系,这难道是开玩笑的吗!首长们为这件事,召开了群众大会。游击队员和伊里亚舍维奇政委都在大会上发了言,大家下保证,表决心,都争取承担任务。选出了以列夫丘克为首的三名优秀的侦察兵去接报务员。列夫丘克当时不象现在这样,还是一名优秀的侦察兵。这是—次不近的行军。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政委和参谋长做指示,给他们讲了很久:怎样迎,应该带什么东西,怎样和生谈话,什么可以讲,什么不可以讲。不论在那以的还是以后,列夫丘克都不曾记得有过这样详尽的指示。这是派他们去完成一项最重要的任务。
  那是在三月,严冬过去了,太阳照耀着,越来越加喜人。白天大地融化,可是夜里快先天的时候,路又冻得象镜面一样光滑,雪橇带着铃声和簌簌声跑过,马蹄碰击冰面的铿锵声好象整个地区都能听见。一宿的工夫,他们跑了六十公里,到早晨就到了基辅大队的司令部。他们在那里迎接了自己的报务员。报务员有两名。其巾一个岁数大一些的——中士舍夫,是一位黄脸膛、面带倦容的中年人,他吸烟吸得牙都熏黄了。初次见面,他们就不喜欢他:他吹毛求疵地打听,支队在什么地方,他们怎么走,雪橇好坐不好坐,马休息得怎样了,以及路上有没有什么盖的东西,因为他的铬鞣革靴子只有一层包脚布。他们给他弄到一件马衣,并用干草把脚包上,就是这样他还是冻僵了,他唠唠叨叨地埋怨潮湿,埋怨恶劣的气候和游击队生活的特殊,对他来说这一切都是不适合的。
  可是女报务员,刚一见面就使大家入迷,她是这样的整洁和招人喜欢:——件新的白色短皮袄,两只小靴子在寒风凛冽的早上发出清脆悦耳的轧轧声,毛茸茸的羊剪绒皮帽的两只帽耳朵娇媚地结在后脑勺上。前额上露出一绺浅色的额发,两只小手上戴着两只无指皮手套,系手套的白带挎在短皮袄的领子后面。和中士不同,她喜欢这里的一切,她拍打着两只小手,不住地放声大笑。她喜欢白桦树,喜欢松树上的啄木鸟,喜欢整个的树林。她在路上发现,有—只松鼠正在树枝中间顽皮地跳来跳去,这时她就叫雪橇停下来,在雪地里去追逐,直到把靴子都弄湿了为止。她那带小酒窝的温和的双颊,闪耀着儿童般的红晕,两只眼睛里流露营无限的喜悦。
  列夫丘克简直都看得发呆了,把昨天的指示已全部忘光,不管他怎样搜索枯肠,也还是找不到一句合适的、可以在这个姑嫁面前述说的话语。
  其他的人也都变得呆若木鸡。好象都被这个诱人的姑娘弄得茫然若失,不知所措,只是坐在雪橇上一个劲儿地抽烟。
  到后来,她不能不发现他的同行者们这种不自然的拘谨,她装做莫名其妙的样子,亲呢地问道:“喂,小伙子们,你们为什么沉默?好象你们不是俄罗斯人似的……”
  的确,她算说对了,他们三个人里边,一个俄罗斯人也没有:捷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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