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玛格丽特 米.布尔加科夫-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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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总督的眼神里才显出一点欣慰的神情,于是他弯着手指示意利未·马太到跟前来,然后对他说:
“这件事你做不到了。你也不必费心了。犹大昨夜已经被人杀死。”
利未·马太一下子从桌旁跳开,奇怪地四下张望着大声喊道:
“这是谁干的?”
“你先不要忌妒嘛,”总督也龇着牙说,还搓了搓手,“我看,除了你之外,他大概还有别的崇拜者吧。”
“这是谁干的?”马太又小声重问了一句。
总督回答他:
“这是我干的。”
马太张口结舌,惊异地望着总督彼拉多的脸,而总督却继续说:
“做了这么一件事,当然,还太少。但不管怎么说,这事是我做的。”稍停,他又补充说,“那么,你现在同意不同意接受我一点东西?”
利未·马太想了想,态度有些缓和了。最后,他说:
“你叫他们给我拿块干净羊皮纸来吧。”
一小时过去了。利未·马太已经离开王宫。现在只有花园中值勤哨兵的轻轻脚步声打破黎明时的寂静。月亮迅速褪去颜色,另一方的天边上露出一颗灰白的晨星。灯火早就熄灭了。总督躺在卧榻上。他一只手托着腮睡着了,无声地呼吸着。斑迦睡在他的身旁。
第五任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就是这样迎来了尼散月十五日的黎明。
第二十七章 第50号住宅的末日
玛格丽特在读那部小说的原稿。当她读到一章的末尾──“第五任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就是这样迎来了尼散月十五日的黎明”一句时,天色已经大亮。
窗外柳树和椴树的枝头,几只醒来的麻雀叽叽喳喳地交谈着,显得那么愉快,那么兴奋。
玛格丽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时才感到全身疲惫不堪,十分困倦。但我们应该交代清楚:她的精神状态完全正常,思路一点也没有紊乱。她也毫不为自己在某种超自然环境中度过了一夜而感到惊讶。回想起自己参加了撒旦的晚会,大师奇迹般地回到自己身边,被焚毁的小说原稿从灰烬中复原,告密者阿洛伊吉·莫加雷奇被赶走,小胡同中这两间地下室的一切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她也并没有感到多么激动。总之,同沃兰德的结识并未给她心理上造成任何损害。一切都仿佛顺理成章。她走到隔壁房;司一看:大师仍在安详地熟睡着。她关掉无用的台灯,走到对面靠墙的那张蒙着破床单的长沙发前,躺在上面,伸直了腿,不消一分钟便沉沉入睡了,而且这天早晨她什么梦也没有做。两间地下室里寂然无声。房产主的整座小楼里寂然无声。连街上,整个这条偏僻的小胡同,都是静悄悄的。
然而,在这同一时刻,也就是星期六的黎明,在莫斯科的某个机关大楼里,却有整整一层楼彻夜未眠,此时仍然灯火辉煌。一束束耀眼的光从窗户里射出来,穿过初升朝阳的霞光,与之交相辉映。窗外是一个铺着沥青的大广场Ⅰ,几辆特制的清洁车缓缓绕场行驶,车下的大清扫刷发出均匀的嗡嗡声。Ⅰ指捷尔任斯基广场,苏联内务部所在地。
这一层楼的十个办公室里全都是彻夜灯火通明:各办公室的人都在忙于沃兰德案件的侦破工作。
其实,这个事件昨天(星期五)白天就已经立案侦查了。因为瓦列特剧院领导人员的突然失踪,以及头晚那场轰动全市的魔术表演引起的各种荒唐事,昨天就不得不勒令剧场停止了营业。问题在于:从那时以后又有不少新情况源源不断地反映到这些通宵工作的办公室里来。
这个奇怪案件里,不仅有十分明显的鬼怪作祟的味道,夹杂着催眠术的花招,而且显然还有刑事犯罪的迹象。目前的任务,就是要把发生在莫斯科不同地区的、各种错综复杂的情况,全部联成一个整体来研究。
昨天第一个被传唤到这层灯火通明的楼上来的,就是莫斯科剧联声学委员会主任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仙普列亚罗夫。
仙普列亚罗夫住在石桥旁的一座公寓楼里。星期五,他在家里刚刚吃过午饭,走廊的电话便响起来。夫人走过去拿起话筒:一个男人的声音要找仙普列亚罗夫本人。夫人满心不快地回答说: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身体不舒服,已经躺下休息,不能来接电话。但是,当她接着询问对方是哪里时,对方只用简短的三个字说出了机关名称。
于是这位素常十分傲慢的主任夫人的腔调便立刻完全变了,她心慌意乱地低声说:
“噢,请等一秒钟……马上去叫……请等一分钟……”她放下听筒,像离弦的箭一般急急跑进了丈夫的卧室。仙普列亚罗夫这时正在床上躺着,沉浸在回忆中:昨晚的剧场演出,夜来家里的醋海风波,被迫赶走萨拉托夫来的远房外甥女──一幕幕情景使他感到无比痛楚。尽管他满心不快,还是不得不起来接这个电话。
当然,并不是一秒钟后,但也绝不是一分钟后,而是十五秒钟后,这位声学委员会主任便只穿着件内衣,左脚趿着一只拖鞋,抓起了电话话筒,对着它含混不清地说:
“啊,是我……好吧,好吧……”
此刻,夫人竞也把当众被揭穿的倒霉丈夫那些背信弃义的罪行忘得一干二净,大惊失色地从门口探出头来,望着走廊,手里摇晃着一只拖鞋对丈夫轻声说:
“把这只鞋穿上!穿上拖鞋!……脚心会着凉的!”
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哪里还顾得上穿鞋!他甩动了一下赤脚,狠狠瞪了妻子两眼,同时对着耳机说:
“对,是,是,那还用说,我明白……我这就去。”
仙普列亚罗夫在这层进行侦破工作的楼里呆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这里进行的谈话是极不愉快的,使他非常难堪,因为他不仅必须讲清那场下流的魔术表演和包厢里的殴斗,而且还不得不坦率而详尽地交代清楚耶洛霍夫大街那位女演员米丽察·安德烈耶夫娜的事,从萨拉托夫来的远房外甥女的事,以及其他许多这一类的事。虽然这都是顺便被问及的,但他确实必须说清楚。而对别人讲述这类事,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当然是痛苦不堪的。
不言而喻,仙普列亚罗夫的证词把侦查工作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因为不管怎么说,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是个有学问、有教养的见证人,是那场荒唐表演的目击者,而且是个明白事理、训练有素的人。他不但有条有理地描述了戴面具的神秘魔术师本人,而且刻画了他那两个无赖助手。不仅如此,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魔术师确实姓沃兰德。此外,演出后受害的一些妇女(除了把里姆斯基惊得目瞪口呆的那个只穿一条淡紫色衬裤的妇女之外,还有许多人呢,呜呼!)也受到了传讯。派去花园大街第50号的通信员卡尔波夫回来后,也被传讯了。把这许多人的证词与仙普列亚罗夫的证词一对比,便轻而易举地确定了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寻找这一切事件的罪魁祸首。
侦查人员到第50号住宅来过不止一次,仔细地搜查过,所有墙壁、壁炉、烟道都敲击过,检查过,还寻找过密室。但一切努力都毫无结果,哪一次也没有发现什么人,虽然许多迹象表明这里无疑是有人居住的。另一方面,凡是在工作上与进入莫斯科的外国演员多少有些关系的人都传讯过了,他们都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证明说:莫斯科根本没有来过个叫沃兰德的魔术家,不可能有这么个人。
这个所谓外国魔术家,到莫斯科后根本没有在任何机关登记过,没有向任何人出示过护照或其他证件、契约、合同之类,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么个人!大众文娱委员会节目科科长基泰采夫起誓发愿地说:
现已失踪的瓦列特剧院经理斯杰潘·利霍捷耶夫根本没向他送审过什么关于沃兰德演出的节目单,也压根儿没给他打过电话说莫斯科来了个什么魔术家;因此,利霍捷耶夫怎么会在瓦列特剧院搞这场演出,他基泰采夫一无所知,也无法理解。人们告诉他:演出时仙普列亚罗夫亲眼看到过这个魔术家。基泰采夫也只是两眼往上一翻,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从基泰采夫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而且可以相信:他确实没有过错。
那么,大众文娱委员会主任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本人怎么说呢?……
这里要顺便交代一下:民警刚一进入这位主任的办公室,主任马上就回到了自己的衣服里。见此情形,“大美人”秘书安娜·理查多夫娜高兴得什么似的,而白白跑来的民警却如堕五里雾中。还需要顺便指出的是:这位主任回到他的写字台前、钻进他那套带条纹的灰西装后,对于他暂时不在期间由空西装批阅的那几份文件,竟还表示完全认可。
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主任本人也一口咬定根本不知道沃兰德这么个人。
您看,信不信由您,荒谬绝伦!上千名观众、瓦列特剧院的全体成员,再加上个最最有学问的仙普列亚罗夫,都曾亲眼目睹外国魔术家,而且还看见过他那些该死的助手,然而,现在却又到处找不到他。请问:是他演出后钻进了地缝呢?还是他根本没到莫斯科来?如果是前一种情况,那就是说他钻入地缝时无疑也把瓦列特剧院几个头面人物带进去了。如果按后一种假设,那不就等于这个倒霉剧院的几个领导成员有意制造了一场恶作剧,然后便从莫斯科溜之乎也了吗?(我们还可以回想一下办公室的碎玻璃窗和警犬“方块爱司”的行为!
)
应该替负责本案侦破工作的人们说句公道话:他们确实把失踪的里姆斯基找到了,而且速度之快,可谓惊人。其实,只须把“方块爱司”在电影院旁出租汽车站的行为同几个具体时间(比如,演出结束的时间,里姆斯基可能离开剧院的时间)一对照,就可以满有把握地往列宁格勒发一封电报了。一小时后(星期五傍晚)收到了列宁格勒回电:已查明里姆斯基现住列宁格勒“阿斯托利亚”饭店四楼412号,住在他隔壁房间的旅客是正在该市巡回演出的莫斯科某剧院的剧目组负责人。人们还知道,里姆斯基房间内有灰蓝色镶金家具,还有一间设备齐全的浴室。
藏在“阿斯托利亚”饭店第412号大衣柜里的里姆斯基被发现后,当即被逮捕,并当场对他进行了审讯。不大工夫莫斯科又接到电报说:瓦列特剧院财务协理里姆斯基处于精神错乱状态,对所侦讯的问题不能或不愿作出明确回答,只是一味哀求将他关进装有铁甲的牢房并派武装人员保卫。莫斯科当即电令列宁格勒:立即派员将里姆斯基押来。于是,星期五夜晚,里姆斯基便在武装人员押送下搭夜车离开了列宁格勒。
星期五傍晚也找到了利霍捷耶夫的下落。向全国备城市发出寻找利霍捷耶夫的通电后不久,雅尔塔回电说:利霍捷耶夫曾在雅尔塔逗留,现已搭机飞回莫斯科。
唯有瓦列奴哈一人至今下落不明。这位全莫斯科无人不知的瓦列特剧院行政管理人,简直像是石沉大海了。
除瓦列特剧院问题外,侦查机关还必须查明莫斯科其他地方同时发生的各种问题。必须弄清楚机关工作人员集体齐唱《光辉的海洋哟怪现象(附带提一句:斯特拉文斯基教授对那些人进行皮下注射后,两小时内他们便恢复了常态);必须处理把各种乌七八糟的东西当作钞票付给个人或机关的人,以及这些行为的受害者。
当然,在所有这些事件中最糟糕、最令人不快、最无法解释的是人头失踪事件:光天化日之下,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大厅里,已故文学家柏辽兹的头竟从棺材中不翼而飞了。
承办本案侦破工作的十二个人都竭尽全力,在莫斯科各个角落一点一滴地搜集这个复杂案件的罪证线索。
一位侦查员来到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医院。他首先要求向他提供近三日来入院病员的名单。这样,他发现了房管所主任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和不幸的报幕员──曾被揪下过脑袋的孟加拉斯基。不过,他在这两人身上花的时间并不多,因为现在已不难确定:这两人都是以神秘魔术家为首的一伙人罪恶活动的牺牲品。但是,住在这里的诗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无家汉却使侦查员产生了极大兴趣。
星期五傍晚时分,伊万的第117号病房的门轻轻打开,一个圆脸膛的年轻人走进来。这人举止安详,谈吐文雅,完全不像个侦查员。
实际上,他恰恰是莫斯科最优秀的侦查员之一。他看到:一个苍白、瘦削的青年人躺在床上,目光投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又似乎是在内视着自己的心灵深处。那眼神表明,他超然于环境之上,对周围一切都毫无兴趣。
侦查员首先彬彬有礼地作了自我介绍,然后说明了来意:希望能同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聊聊前天牧首湖畔发生的事情。
啊!假如这位侦查员早些时候来找他,哪怕是星期四的凌晨来,伊万会感到多么高兴啊!那时伊万正以疯狂的热情期待着能有人认真地听听他关于牧首湖畔事件的叙述。现在呢,看来已实现了他要帮助捉拿外国顾问归案的愿望,无须他再为此奔走呼吁,已经有人主动来找他了解星期三傍晚那件事了。
然而,呜呼,此时的伊万却与当时大不相同了:在柏辽兹身遭横祸后的这一段时间里,年轻的伊万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对于侦查员提出的所有问题,他无疑仍然乐于有礼貌地给予认真回答,但他那眼神和语气却都使人感到一种漠然视之的态度,柏辽兹的命运此刻已经丝毫不能激动这位诗人的心了。
侦查员到来之前,年轻的伊万正躺在床上。在蒙蒙眬眬、似睡非睡中,他仿佛看到一个奇异独特的、虚无飘渺的城市。那里有奇形怪状的大理石、突兀的石柱、阳光下闪亮的屋顶、阴森可怖的圣安东尼黑色塔楼。城市西部的山冈上,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热带园林中,隐约露出一座宫殿的屋顶,一些高高的青铜雕像在落日斜晖的映照下宛如绿色汪洋中的一个个燃烧着的巨大火柱。伊万还看到这座古城的城墙脚下有几队全身披挂的罗马骑兵在缓缓前行。
蒙眬中,伊万还看到一个木然坐在安乐椅上的人,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黄脸膛上显出苦恼的神情,身上披着件白色披风,露出血红的衬里;他正用憎恶的目光凝视着眼前那片郁郁葱葱的异国园林。
伊万还看到一个光秃秃的黄色山冈,山同上兀立着几个已经不见受刑者的十字架……
至于牧首湖畔发生的那件事,诗人伊万如今对它已经毫无兴趣了。
“请问,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柏辽兹滑到电车下面去的时候,您在什么地方?离那个栅栏转门很远吗?”
伊万对此似乎漠不关心,嘴角上还不知为什么露出一丝冷笑。他回答说:
“我离得很远。”
“那个穿方格衣服的人是不是呆在转门旁边?”
“不,他坐在离我不远的一把长椅上。”
“柏辽兹滑倒的时候,那人没跑近转门吗?这一点您记得清楚吗?”
“我记得。他没有过去。他当时伸开腿懒洋洋地斜倚在椅子上。”
这就是侦查员提出的最后几个问题。然后,侦查员站起来,伸手同伊万握别,祝他早日康复,并表示希望不久的将来能重新读到他的诗作。
“不,”伊万轻声回答说,“我不再写诗了。”
侦查员很有礼貌地微微一笑,说他不揣冒昧地要表示一下自己的信心:他相信,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