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诗谜-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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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虽为政治关系,顾亦必负有寻觅仙山之使命,渠等亦未觅得昆仑,惟报告
于阗之山多玉,武帝谅以屡求此山不得,无以解嘲于廷臣,遂根据古图书所
言昆仑条件,而指于阗之某山为昆仑。
然昆仑之最大条件为仙山,于阗之山,果如是乎?故司马迁于其《大
宛列传》中,以冷笑的口吻言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
百余里,日月所相隐避为光明者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
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
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
后代学者于史公此种抗议,置诸不论,盖中国人于武帝所定昆仑,确
在何地,实无所知,当然不能为左右袒也。然近代地理学者如顾实先生,则
认定昆仑系今日后藏新疆交界处之昆仑山脉。穆王西征时,曾登此山,谓“司
马迁腐刑之余,阳气消沮,信口开河,言不由衷,将上古累代相传之信史,
付之一笔抹煞。”又谓“秦始皇之焚书为野蛮。司马迁造疑古之谣为野陋,
厥罪维均”云云(《穆传讲疏》三页)。而张星YR 先生亦谓:“迁以腐刑之余,
对于汉武帝之措施,无处不表示其愤慨,因愤慨而讥刺,因讥刺而颠倒黑
白。。百家竞言黄帝登昆仑,稽《穆天子传》纪程,昆仑当在于阗,毫无疑
窦。故汉武帝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武帝当时必与朝中博古之臣,
共相考证,而后有此定案。惟未与司马迁议及耳。迁于《大宛传》后讥之。。
然则世间竟无昆仑欤?三代之书,悉为虚构伪作欤?武帝朝中群臣,悉为指
鹿为马之徒欤?迁之颠倒是非,固有由矣”云云(《中西交通史料汇篇》,第
一册六页)。迁以良史之才,于汉代诸帝之行实,一皆秉之直笔,竟被目为
“谤书”,今又以反对武帝钦定昆仑一案,蒙“造谣”与“颠倒是非”之罪,
甚矣良史之难为也!迁为汉初人,彼时伪史与神话根基初立,尚未为学术界
所完全接受,一般学者犹有辨别是非之能力;而迁又为一富于学术良心之史
家,不能因附和帝王意见,而改变其学术之立场。顾当时流行之政治势力,
亦非其个人力量所能挽回,惟有在自己著作中,保留一小小抗议,以便后代
之评判耳。谓其反对昆仑,乃由挟怀武帝私憾而起,则小乎其视迁矣。
然则武帝方面完全错误耶?曰:错误则诚错误,然于情于理,则皆大
有可原。今使司马迁与武帝讼于法庭,则法官亦必难判其孰非孰是。盖司马
迁所争者《禹本纪》所言之仙山也。今武帝所定于阗某山之昆仑,果高二千
五百里欤?其上果有醴泉瑶池欤?果有《山海经》所言珠玉之树,凤鸾之鸟,
九头之开明兽,虎身人面,虎文鸟翼之英招神及陆吾神欤?其下果有弱水之
渊,炎火之山欤?其附近果有玉山为西王母所居者欤?曰张骞自言未睹,其
他汉使亦未闻有所捏报,而武帝遽以西域一座凄寒萧索,一无所有之荒岭,
硬指为楼阁万里,五云缥缈之仙山,其为司马迁所窃笑宜矣。然武帝所据者
古图书也。古图书所言昆仑固有三大条件合于于阗山之情况。一曰“在西北”、
二曰“多玉石”、三曰“河源之所出。”
今请言第一条件。《禹贡》之“织皮昆仑,西戎即叙”,《逸周书》之“正
西昆仑”,今日知为国名或种族名,与昆仑之山无涉,然武帝时代,恐尚不
能辨别,见西戎与正西字样,则据以为定昆仑之方位之一条件。《山海经·海
内西经》第十一“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大荒西经》第十六:“西海之南,
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曰昆仑之丘。”于阗亦有沙漠,且
其西固有西海(即里海),则昆仑之在西北又得一证矣。且《穆天子传》穆
王往见西王母,系向西进发。屈原《离骚》,甙道昆仑,亦言向西。其他如
《禹本纪》及《淮南子》各纬书所根据由战国传下之昆仑传说,谅必一律言
昆仑在西北。今张骞所通西域之于阗在中国之西,谓昆仑在彼中,又焉得为
过?
今请论第二条件。《西山经》第三“又西北(不周山西北)四百二十里
曰癮山。。丹水出焉。注流于稷泽。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源沸沸汤汤,
黄帝是食是飨。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黄帝乃取癮山之玉荣,
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浊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和
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不祥。”“又西(钟山以西)三
百二十里,曰槐江之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氵幼水。。。多藏琅ɑ平鹩瘛。。。。
滴┑壑。。狡裕。。裼⒄兴局。。。。其中多玉。”自此而西南为昆仑丘,又西为
乐游之山,多白玉。又西为嬴母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青石。又西为玉山,
西王母之所居也。又西则符阳之山,槐山、天山、氵幼山、翼望之山,无不
多金多玉。然《山海经》所有之山,产玉者固居多数,而如昆仑一带,玉量
尤丰。《尔雅》曾言璆琳琅为昆仑之美产。《穆天子传》则言钓于珠泽,得玉
荣枝斯之英。攻玉于群玉之山,载玉万只而去。今于阗叶尔羌境内,所产玉
量之富,甲于天下。于阗诸河皆以玉名,米尔岱山之五色玉有重至万斤者。
此可考《新疆纪略》、《西域水道记》诸书而知之者。则与古图书所言昆仑之
第二条件又无不吻合。
今更请言河源,此为考定昆仑之最要条件。最先报告河源出于于阗者
为张骞,已见前引《史记·大宛列传》。《汉书·西域传》则有更详之叙述,
其言曰:“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
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
则接汉,扼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其南山东出金城,与汉南山属焉。
其河有两源,一出葱岭,一出于阗。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
注蒲昌海——蒲昌海一名盐泽者也。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广袤三百里,其
水亭居,冬夏不增减,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积石,为中国河云。”
传所言南北两山,北山即今天山山脉,南山则今昆仑山脉也。中央之
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之地,则今新疆塔里木盆地也。流于盆地中央之
大河则塔里木河也。河有两源(实有四源),出葱岭者所谓葱岭河(今曰喀
什噶尔河)出于阗者所谓于阗河(今曰和阗河)也。蒲昌海或盐泽者今所谓
罗布淖尔或罗布泊者也。塔里木河注入罗布泊后,即隐不见,潜行地底一千
数百余里,至青海之积石而复出,为中国河源,东流数千里而入渤海,则古
图书又皆言之矣。《尔雅·释地》:“河出昆仑虚,色白。”《山海经·西山经》
第二:“昆仑之丘。。河水出焉。”《海内西经》第十一“海内昆仑之虚在西
北。。河水出其东北。。西南又入渤海。。入禹所导积石山”。则河出昆仑
似无疑义。顾黄河出青海,乃系事实。今曰河出昆仑,则非借重“潜流”之
学说不可。“潜”之一字,亦出古书。《西山经》第二“又西北三百七十里,
曰不周之山,北望诸毗之山,临彼岳宗之山,东望氵幼泽,河水所潜也,其
源浑浑泡泡。”《北山经》第三“又北三百二十里,曰敦薨之山。。敦薨之水
出焉,而西流于氵幼泽。出于昆仑之东北隅实惟河源。”今张骞所调查而得
之罗布泊,名曰盐泽,不名氵幼泽,当时汉廷君臣,睹一泽字,又安能不受
其暗示。如此,则第三条件,又俨然若合符节焉。
张星YR 先生谓武帝之定昆仑,必与朝中博古之臣,共相考证,而后始
有此定案,其言不为无见。故司马迁根据《禹本纪》之仙山,驳斥于阗某山
之不成其为昆仑,固振振有词,汉武帝援引古图书,辩护于阗某山之实为昆
仑,亦凿凿有据。公有公理,婆亦有婆理,试问聆取此案之法官,将何法以
断其曲直,我意惟有挥两造出外,令其自行和解而已耳。
顾法官果有现代地理知识者,则武帝一败涂地无疑。今且将司马迁方
面论据暂时搁起,但言汉武帝方面之论据。其第一条件“在西北”,在今日
地理学上言之,颇难成立。吾人若按地图经线,则西域全境,无论与战国时
代之燕齐,抑与秦汉时代之长安,皆在同一经度以内,——即三十五度至四
十五度——吾人仅能言昆仑在中国正西,不能谓为西北。惟古代对于地理之
测量,决不如现代之精密,武帝之谬误实可原谅(昆仑在西北之真正理由,
余将于后文解释)。次言河源,则诚二千数百年之大谜。帝王之遣使调查,
固已至再至三,学者之研讨搜索,亦复殚精竭虑。然黄河源出昆仑,盐泽潜
行,积石再出之谬说,盘据于国人脑海,蒂固根深,确乎其不可拔,今日科
学学理,已将潜流重源之迷信,加以扫除,而于黄河源出昆仑,则尚有不惜
百般曲解,以圆其说者,亦中国地理学上一至奇之现象也。今且不惜费词,
将二千年来关于河源之争论史,概括叙述于下:自张骞报告河源出于阗,武
帝据之以定昆仑,自汉至隋,未有异论。且汉以后史家,所得关于西域之地
理知识,有时胜于汉人,黄河在于阗以上之上源,尚有比《史记》、《汉书》
更为精详之叙述。如郦道元之注《水经》,利用当时传入中国之印度人西域
地理书,记叙于阗河源,几达一卷之多。且笑张骞调查之粗略焉。
隋唐人常有事于西域,对河源不免重行注意。隋大业中,平吐谷浑,
于赤水郡置河源郡,见《隋书·地理志》。又于河源郡下云:“积石山河源所
出。”《旧唐书》卷六十七《李靖传》:“未几吐谷浑寇边。。以靖为西海道行
军大总管。。遂逾积石山。”同书卷一百九十四《吐谷浑传》:“靖等进至赤
海。。遂历于河源。”同书卷六十二《李大亮传》:“。。及讨吐谷浑。。与
大总管李靖等出北路,涉青海,历河源。”《新唐书·吐谷浑传》:“靖望积石
山,望观河源。”同书《李大亮传》:“涉青海,观河源。”唐吐谷浑在今青海
境。黄河出自积石,始为中国河,张骞、班固,久有此说。特发自昆仑者为
“真源”,出自积石者为“重源”,斯又中国史地家所一致主张者也。隋人置
河源之郡,及李靖与李大亮所观青海积石山之河源,在彼等心目中认为黄河
真源欤?抑认为重源欤?史无明文,故吾人亦难确指。及长庆元年(公元八
二一)刘元鼎使吐蕃还,而隋唐人对河源之真意,吾人始得明晓。《旧唐书》
卷一百九十六《吐蕃传下》:“是时元鼎往来黄河上流,在洪济桥西南二千余
里,其水极为浅狭,春可揭涉,夏则以船渡。其南三百余里,有三山,山形
如鏊,河源在其间,水甚清冷。。又其源西去吐蕃之列馆约四驿,每驿约二
百余里,东北去莫贺延碛尾,阔五十里,向南渐狭小。自沙洲之西,乃南入
吐浑国,至此转微,故号碛尾,计其地理,当剑南之西。”《新唐书》卷二百
十六《吐蕃传下》:“元鼎逾湟水至龙泉谷。。湟水出蒙谷抵龙泉与河。河之
上流繇洪济梁西南行二千里,水益狭,春可涉,秋夏乃胜舟。西三百里,三
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直大羊同国,古所谓昆仑者也,虏曰闷摩黎山,东
距长安五千里,河源其间,流澄缓下,稍合众流,色赤。。。”唐之吐蕃,
在叶谷浑西,即在今青海西藏境。所谓闷摩黎山,即今阿尼马卿山,在今青
海东南。中国自汉谓昆仑在于阗,即今后藏新疆交界处,今乃被唐人移至青
海,不可谓非地理学上一大革命。特黄河自源星宿海,阿尼马卿山所注出者
乃另数源,刘元鼎所得之河源,实未真确,宜乎为元清二代人所讥。《新唐
书》卷五十八《艺文志》乙部史录地理类,著贾耽《吐蕃黄河录》四卷。
耽乃唐代有名地理学家,著述甚富,今以吐蕃冠黄河上,殆已承认河
源出于青海,惜其书今已不可得见矣。
至元而又有一番实地调查之举。元世祖至元十七年(公元一二八○),
命学士蒲察都实为招讨使,佩金虎符,往求河源,是岁至河州。自杀马关以
后,地势渐高,行四阅月而达河源。是冬还报,并图其城传地位以闻。其后
翰林学士潘昂霄从都实之弟阔阔出得其说,撰为《河源志》。元史采其说入
《地理志》为《河源附录》,又采其说入《宋史·河渠志》。其说之梗概曰:
“按河源在土蕃朵甘斯西鄙,有泉百余泓,沮洳散涣,弗可逼视,方可
七八十里。履高山下瞰,灿若列星。以故名火敦脑儿,译言星宿海。群流奔
凑,近五七里,汇为二巨泽,名阿刺诺尔。自西而来,连属吞噬,行一日,
迤逦东鹜成川,号赤宾河。又二三日,水西南,名也里出,与赤宾河合。又
三四日,水南来,名忽兰,又水东南,名也果木。合流入赤宾,其流浸大,
始名黄河。然水犹清,人可涉。又一二日,歧为八九股,名也孙斡论,译言
九渡,通广五七里,可渡马。又四五日,水浑浊,土人抱革囊骑过之。自是
两山峡束,广可一里二里,或半里,其深叵测。朵甘斯东北,有大雪山,名
亦耳麻不莫刺,其山最高,译言腾乞里塔,即昆仑也。自八九股水至昆仑,
行二十日。”
元临川朱思本又从八里吉思,得帝师撒思加所藏梵字图书,而以华文
译之,其言与潘昂霄所记,互有详略。书既出西藏喇嘛,想亦实地调查之结
果也。
至清代而黄河源又被人实地调查,且不止一次。清圣祖曾遣使穷河源,
仍得之于星宿海,御制文以纪其事,乾隆四十七年,以有事于河工,特命侍
卫弥弥达,祭告青海河神,因西溯河源,绘图具奏,言星宿海西南三百余里,
有河名阿勒坦郭勒,其水色黄。蒙古语,阿勒坦为黄金,郭勒为河。此河之
西,有巨石高数丈,名曰阿勒坦噶达素齐老。蒙古语,“噶达素”为北极星,
“齐老”为石。此巨石壁作赤黄色,壁上有池曰天池,池中流泉喷涌,酾为
百道,皆作金色,流入阿勒坦郭勒,实为黄河之上源,其位置更在星宿海上。
凡此诸说,皆见于高宗命儒臣所撰之《钦定河源纪略》中。高宗所得黄河之
源不过比星宿海更推进三百里。且星宿海四周数百里,河流亦多,阿勒坦郭
勒河之通星宿海,想系水大时现象,平时则未见其通,故谓其河为黄河上源,
想亦不过使臣迎合帝王好胜心理,故为之说耳。乃清高宗竟矜为不世之发现,
既御制诗歌以纪其事,又作《河源纪略》颁其说于天下,一时言河源者无不
采此新说,儒臣之颂扬圣功者,极一时之盛焉。
唐元清三代实地调查之结果,黄河源出青海,与于阗境之昆仑毫无关
系,今已成定论。
夫“伏流”、“重源”之说,在地理学上并非不能成立,惟“伏流”必
由较高地带渗入较低地带,反之,则无渗入可能。今新疆为一大盆地——即
塔里木盆地——海拔不过千公尺左右,而星宿海在西藏高原,高达四五千公
尺,谓新疆罗布泊之伏流,可以潜行地下一千余里,至星宿海而重源再出,
以为中国黄河之源,则现代地理学,决不能容纳此说。
今黄河“伏流”之说,稍有现代地理常识者已不敢再道。然有人谓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