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诗谜-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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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虽不庄,词还得体。而刘长史的“大罗过却三千岁,更向人间魅阮郎。”(《赠
成炼师》)白居易的“上界女仙无嗜欲,何因相遇两徘徊?”(《赠韦炼师》)
便不像话了。
说过唐时普通女道士的性质,我要来叙述义山所恋爱的女道士了。大
约义山所恋爱的女道士乃由宫女出身,其身份较普通者为高贵,其一切服装
居处亦极富丽,虽其行动亦不甚谨严,但比较普通女道流好得多了。所以和
她们恋爱的男子如李义山一辈的人,对于记录这种爱情的诗歌,常取秘密态
度。
(二)宫人之入道
开成三年(公元八三八)义山有《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诗一首:
“星命追还不自由,双童捧上绿琼舟。九枝灯下朝金殿,三素云中侍玉
楼;凤女颠狂成久别,月娥孀独好同游。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按《旧唐书·文宗纪》:“开成三年六月,出宫人四百八十人,送两街
寺观安置。”关于宫人入道事实非一次,中晚唐诗人如张籍、戴叔伦、王建、
项斯、于鹄都有诗,散见各人集中,不具引。义山所恋之女冠,非此次出家
之宫人。大约在开成元年之前。
谈到宫人入道的问题,我们可以费点笔墨,将唐时诸帝公主出家修道
的情形,略述一二。读者如明白了唐时女贵族,对于出家运动怎样热烈,对
于宫人之入道,自然不觉其奇怪了。
《唐书·诸帝公主列传》里出家的公主,列表如下:睿宗女金仙、玉
真、万安三公主代宗女华阳公主
德宗女文安公主
顺宗女浔阳、平恩、邵阳三公主宪宗女永嘉公主
穆宗女安康、义昌公主又《太平公主传》,武后时荣国夫人死,后丐太
平公主为道士,以资冥福。仪凤中(高宗年号)吐蕾请主下嫁,后不欲弃之
夷中,乃置宫如方士,薰戒以拒亲事。后公主自示意欲嫁,始为择薛绍尚之。
可见太平公主也做过了一时女道士。王士祯《居易录》引胡震亨云:“唐公
主多自请出家,与二教人媟近。商隐同时如文安、浔阳、平恩、邵阳、永嘉、
永安、义昌、安康诸公主皆丐为女道士。筑观于外,史即不言他丑,颇著微
词。”
我们但看这些玉叶金枝的公主,尚要出家,区区宫人,又何必论。大
约宫人入道,有几种原因:一种为帝王所强迫,是被动的;一种借出家而得
自由,是自动的。帝王之强迫宫人入道,无非如武后之迷信“冥福”,观《唐
书》出宫人若干人,送某处安置字样,及义山诗“星使追还不自由”之语,
强迫痕迹,显然可见。至于自动方面,则也有几种不同的原因:(1)年老
宫人之最大希望,承帝王之恩宠而已,而要求恩宠,以颜色为最要条件。年
老色衰,自问此身更无见天日之前,只好逃之空门,在药炉经卷间了此寂寞
残生了。王建《送宫人入道》诗云:“萧萧白发出宫门”;于鹄云:“自伤白
发辞金屋。”其事出于不得已,其情实可哀怜。(2)消极的思想长门岁月,
孤寂难堪,久闭此中,精神上安能不感受烦恼?厌世观念,既渐养成,自然
不能不向宗教中,别寻安身立命之地。张萧远诗:“金丹拟驻千年貌。”殷尧
藩诗:“清宵有梦步瑶池。”王建诗:“发愿蓬莱见王母。”如果宫人们心理上
不感受痛苦,则她们都是生机活泼的青年,前途希望,非常远大,何致作这
种成仙的幻想呢?(3)借入道而得自由此节当于后文详论。
(三)入道宫人生活之豪奢《圣女祠》:
“松篁台殿蕙兰帏,龙护瑶窗凤掩扉。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着五铢
衣;人间定有崔罗什,天上宁无刘武威?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
归?”
在这首诗中,于入道宫人生活之奢华,及其身份都可看出:
(1)居处之壮丽入道宫人,大约与入道公主合居,唐时道观多为皇
家之建筑物。《唐书》称“金仙、玉真两公主筑观京师,以方士史崇玄监工
筑观,作者日万人。”司空曙有《题玉真观公主山池院》诗云:“香殿留遗影,
春朝玉户开。。。石自蓬山得,泉经太液来。。”证以义山诗中之“松篁台
殿”、“龙护瑶窗凤掩扉”若相符合。义山其他诗涉及道观,亦无不庄严炳焕,
俨然带有宫殿色彩,可以互相发明。(2)服饰之奢华《圣女祠》次联是形
容女道士服饰之轻华。按吾人理想中之仙家,其服饰辄为“星冠”、“玉佩”、
“羽衣”、“霞裳”之类,所以道士之服装,每以绮罗等轻薄之质料为之,穿
着起来,始飘飘然有凌云御风的状态。张籍诗:“名初出宫籍,身未称霞衣。”
又义山诗:“衣薄临醒玉艳寒”“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皆可
与此诗中之“五铢衣”参看。
“钗头燕”典见《洞冥记》:“元鼎元年,起招灵阁,有神女留玉钗与帝,
帝以赐赵婕妤。至元凤中,宫人犹见此钗,谋欲碎之,明旦发匣,惟见白燕
飞天上。后宫人学作此钗,因名玉燕钗。”义山用此典,正暗指女道士之由
宫人出身。至“每朝珠馆几时归?”系女道士有事他去,义山来访未见,故
戏问钗燕以归期。至于《碧城》诸诗,女道士生活之豪侈,更可想见。
(四)义山所爱女道士之姓名义山所爱之女道士系姓宋名华阳,义山
有《赠宋华阳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诗云:“沦谪千年别帝宸,至今犹识蕊
珠人。但惊茅许同仙籍,不记刘卢是世亲。玉检赐书迷凤篆,金华归驾冷龙
鳞。不因杖履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
《重过圣女祠》云“上清沦谪得归迟。”此云“沦谪千年别帝宸。”上
清、帝宸,本指天上及仙人所居之所,但在此诗中则为帝王居处之代名词。
可见宋华阳乃是由宫女出身。
“茅许同仙籍”言宋与刘同在道门。“刘卢世亲”则刘宋系亲眷,冯氏引
《唐文粹·冯宿撰刘先生碑铭》,及《唐书·敬宗纪》,谓刘清都先生即道士
刘从政,号升元先生,初栖王屋山,其后迁居都下。可见刘清都乃年高有道
之士。或者即系义山之师,亦未可知。义山虽与宋华阳有情,而对于刘清都,
却非常恭敬,但观其以徐甲自比,以周史比刘,(徐甲事见《神仙传》),可
见他们有师生的关系。
《赠宋华阳诗》因兼寄刘先生,故语意甚庄,看不出什么恋爱痕迹。
至于《月夜重寄》的一首便不是这样了。“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
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晶帘!”
“偷桃”乃义山最惯用的典故,诗中引用不止一处,如“瑶地归梦碧桃
闲”,“王母不来方朔去”,“玉桃偷得怜方朔”,“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
按中国文人好将两性间恋爱关系,用极香艳,极漂亮的文词来描写,什么采
兰呀,赠菊呀,窃玉呀,偷香呀,都成了幽期密约的代名词。但是义山所恋
爱的,并非平常女子,却是一个出家的人。他既然能用仙女的典故,来影射
她的身份;难道于偷情方面,寻不出一个巧妙而恰当的仙家故事吗?所以他
便采用东方朔故典,用“偷桃”来代表仙家的窃玉偷香,这真可谓聪明绝顶
了。“窃药”亦义山惯用的文词。《淮南子》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羿妻窃
以奔月,是为S 。。穑。。源擞髋。。朗恐。。黾倚薜馈K。。健笆履鸭妗闭撸。。磁。。
朗坑。。*清规,就不能和男子往来,和男子往来,便不能守清规,两者居于
反对地位,自然兼并不得。但绮年玉貌,消磨于凄凉寺院之中,每遇美景良
辰,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所以义山又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
心!”之句。
宋华阳观中规则大约有时较严,晚间不许出外,故有“十二城中锁彩
蟾”之语。又有《昨日》有“未容言语还分散”之句。均足见女道士之不自
由。又《无题》诗一绝云:“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
交辉夜,更在瑶台第一层?”
此诗与寄宋姊妹诗情境相类,想是同时所作。还有些小诗,都像在一
时期内,为宋氏姊妹做的,试录几首如下:《袜》:
“尝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轮。”《房君珊瑚散》:
“不见S 。。鹩埃。。迩锸卦侣郑辉轮邢需凭剩。。鹱拥烦沙荆*
因宋华阳为观中规则所拘,不敢于晚间出门,十二玉楼不啻为水晶帘
所隔。义山于极寂寞无聊中,只好想象她们在观中赏月的光景,恨不借宓妃
之袜,使她们可以踏月而来。至于“桂子捣成尘”可为她们单调厌倦的生活
写照。(五)义山与女道士之失和义山与所恋爱的女道士曾有失和之事。《碧
城》七律三首很可以教我们看出一点痕迹来。录其诗如下:“碧城十二曲阑
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
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已田田。不逢箫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
肩。紫凤放娇衔楚珇,赤鳞狂舞拨湘弦。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
枝。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
不知。”
这三首诗,古人因其难解,附会穿凿,更加离奇。朱竹*〃研究这几首
诗废寝忘食,用了全副精神,而研究出来的结果,却非常可笑。他说此第一
首指杨妃入道。第二首言妃未归寿邸之事。第三首言明皇与妃定情之事。“箫
史”一联,竹*〃谓系明皇对贵妃的嘱咐,“盖喜其芳年稚齿,又嘱其白头一
心,即传言定情之夕,授钿合金钗以固之之意也。”朱氏自以为善于比附,
我则以为这话说得太无道理,要知专制时代的帝皇对于其妃嫔,稍赐以颜色,
便算天恩浩荡,而妃嫔能得竹叶羊车,常常临幸,也便像是几世修来的造化。
两方面的关系既系如此,那做帝皇的便到了钟漏垂歇,行将就木之年,也不
怕“芳年稚齿”的妃嫔,敢对他宣布离婚——其暗中有外遇者又当别论——
哪值得这样叮咛?而且“不逢箫史休回首”云云,也不像帝皇对妃嫔关照的
口气。
其实,这三首诗还是义山与女道士恋爱的哑谜儿,与明皇贵妃,毫不
相干。不过细察诗意,双方爱情已有破裂的痕迹。女道士此时已厌弃义山,
不愿仍和他继续来往,或者别有所恋,为义山所察觉,故有“不逢箫史休回
首,莫见洪崖又拍肩。”微含醋意的要求。但女道士并不理会他,自觉无聊,
于是又有鄂君怅望,绣被孤眠之句。第三首则义山咏自己与女道士约期相会
之事,“七夕”借用银河鹊桥的故事,不必呆指什么日期,女道士既厌弃义
山,所以失约不来,害他空等了一场,正如铁网空张,珊瑚竟失,满腔懊恼,
只好借“凤纸”细描了。又《银河吹笙》一首也是爱情断绝的表现。诗云: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
惊。月树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女道士既与义山决裂,而义山余情不断,尚不胜其眷恋之意。“楼寒院
冷”犹言共衾无人,觉楼院更为清冷。当辗转反侧之际,回忆从前好梦,今
已难寻,庭树之上,偏有惊飞的鸟,恍然是情人舍我的象征,月榭余香,风
帘残月,景物依然,而人则不知何处,更使多情诗人,为之惆怅不已。女道
士之厌弃义山,必饰词将专心修道,不更牵于儿女之情,其实她却和另一个
羽士在闹恋爱。义山也知道她说的是一派假话,所以最后二句,用一种如恨
如嘲的口吻劝她道:你何必假惺惺拿修道来骗我呢?恐怕你们湘瑟和秦箫早
在那里倡和了!
女道士之厌弃义山不知何故,或即因他言语不慎吧?所以义山有“《武
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的辩护。李义山固不能以汉武自比,但
借《汉武内传》里上元夫人与西王母故事,以影射出家的公主及女道士等,
故不妨如是云云。
义山的情敌名永道士。义山少年时曾学道于河南的王屋山(《通典》开
元二十九年京师置崇元馆,置道学生徒有差,谓之道举。举送课试,与明经
同。其《题李肱所遗画松》诗“忆昔谢四骑,学仙玉阳东”可证。又《寄永
道士》一绝:“共上云山独下迟,阳台白道细如丝。君今并倚三珠树,不记
人间落叶时!”
按王屋山有阳台,可见永道士是王屋山的道士,也就是义山的老同学。
义山之认识宋华阳,想是永道士所介绍的。宋华阳姊妹共有三人,所以义山
有“应共三英同夜赏”之诗,从前时候宋华阳和义山恋爱,她的两位姊妹则
和永道士恋爱。后来宋华阳和义山失和,也归到永道士那边去了。故义山又
有“君今并倚三珠树”的调谑。
“三珠树”见《山海经》,郭璞亦有《三珠树赞》,科举时代用以代表榜
前三名的人,冯浩以为此系咏永道士登第而自己失意之事,似乎不大对。义
山只说你现在独拥三美,自然得意,但我被人所弃,如秋风中的落叶,漫无
所归,你恐怕就不管了。
(六)再上王屋不见女道士之惆怅按义山于太和九年来往京师,开成
元年至三年常留京。二年自兴元归,路过所爱女道士所居,则女道士已迁往
他处。故他集中有一首五排的《圣女祠》写不见女道士之惆怅。“杳霭逢仙
迹,苍茫滞客途;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
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从骑裁寒竹,
行车荫白榆。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寡鹄迷苍壑,羁凰怨翠梧。惟应碧
桃下,方朔是狂夫!”
这首诗冯浩以为是追悼令狐楚之作,故将它编入开成二年《行次西郊
一百韵》之前。固不错,但冯氏误信朱长孺所引《水经注》谓武都秦冈山有
圣女神,便疑惑圣女祠即建于该处。但义山诗里,从来没有到过武都秦冈山
的事迹。只有兴元回京时所走的路程,与武都相近,于是冯氏不惜抹却良知,
硬将好好走在由兴元归途上的李义山,拉往数百里外的秦冈山打了一个大弯
儿。但弯儿虽然打成了,圣女祠的诗,也可以勉强说是在秦冈山做的了,只
是全诗艳丽芬芳,似写儿女情怀,义山既特绕数百里的道路,专诚叩谒圣女
神,不应这样轻佻,况于吊令狐之丧归来,也不该有这样的闲情别致,冯氏
左想右想,觉得不可通,索性再横一横心,将这首诗认为一派的寓言,诗中
所有的艳情,只算是追悼令狐的话。
在冯氏这种办法,方便总算方便,但他的大错便在这时候铸成了。因
为他将这首五排当作“追悼令狐楚的寓言”,以后各种关于女道士的诗,也
就不能不解作“希冀令狐**提挈的寓言”了。
我以为圣女祠并非真有其地,不过是义山情人所居寺观之代名词。义
山由兴元还,过此祠,所爱之女道士已他去,故有“何年归碧落”的疑问。
“青雀”一联与“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鸟使来赊”(《昨日》)相同,不
过此处是说女道士现在究归何处,无从探听,只有待青鸟携将消息来罢。“楚
国梦”兼指所爱宫嫔而言,“汉宫巫”则指女道士,因为女道士系由宫女出
身,可以时常入宫醮祭,故以此呼之。“从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