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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虎魂-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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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儿两年过去,金首志壮实了许多,身材挺拔匀称,动作敏捷,四五个精壮的汉子近身不得。他的唇边暴出了黑茸茸的胡须,浑身上下是浓重的动物气味,森林涤荡了人世间的喧闹,却吸不走兽皮的腥膻。一般人在崇山峻岭间跑,脸皮早就黑乎乎像李逵似的,可金首志晒不黑,总是白白净净的,惹得师傅动不动骂,说他小白脸,天生勾引女人的货色。师傅说得不错,走村过屯时,金首志的身影总会被女子的目光笼罩。师傅也研究女人,见山里头的女子天足,十分气愤,说大脚的娘们儿谁敢要啊?女人缠足与否与师傅并无关联,师傅本人老光棍一条,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师傅有心病,对女色的戒心很大,不止一次地警告徒弟:女人这东西是祸水呢,能搅扰你一辈子不得安生。
  师徒俩专跟猎户打交道,认得形形色色的皮张,进山收皮货,一般不收鲜皮,只收干板皮子。鲜皮需要粗加工,整张地抻开钉在木板上,然后用食盐和芒硝均匀涂抹背面,放置于通风处阴干。在山兽皮张里,狼皮狍子皮狐狸皮鹿皮不甚值钱,能卖上好价的是熊皮虎皮,最珍贵的要数貂皮尤其是纯白色的貂皮。做皮货生意太辛苦,又挣不了几个钱儿,时间一长,金首志便萌生倦意,想辞师而去。师傅心下不舍,说你小子不安分,你的功夫还差得远呢,他为徒弟的浅尝辄止而惋惜。见徒弟去意已决,就不再挽留,送些路费盘缠。两人去了蒙江街的酒馆,师傅心里不痛快,很快就酩酊大醉。师傅把桌子拍得山响,说:“就你这点儿拳脚?还闯个屁江湖?”
  金首志不敢分辩,垂下头去。师傅的舌头都硬了,口齿不清地说:“你呀,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啊……你呀,站这山望那山高啊……你呀,心比天高啊,那个命比……”
  孑然一身的金首志出现在甸子街,搭上了一伙放山人。领头的姓陈,五短身材的车轴汉子,说话挺直性:“挖棒槌⑤可不是谁都能成的。别说狼虫虎豹伤人,就是哈喇海、蛰麻子、叶蛰子、小咬、草爬子咬人也抗不了啊,还有牛虻、蚊虎、狼头、铁嘴这些虫子,哪个不咬人半死?……”
  见金首志一再表示不怕,陈把头笑得耐人寻味:“是好汉还是孬种,不在嘴皮子,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进山先要拉帮,拉帮人一般是五、七、九人一伙。放山人认为,进山不从双,也叫去单回双,意思是出山带着人参,就成了双数了。拉帮要排棍,要事先做个分工,陈把头打头棍,张大个子做了二棍,金首志排的是七棍。按山里的规矩,端锅的不在排序之内。放山要准备的东西很多,锅碗粮食必不可少,再加上狍子皮绳索等工具,足足装了九个桦树皮篓。
  六月十六这天,一行九人踏着缕缕晨雾进山了。金首志头戴白皮帽子,腰系麻绳,脚蹬欤B鞋,随身携带的一根索拨棍、一把镰刀,油布包裹里是小米和咸菜。山里压根就没有路,林木参天,不见日月,脚步沉重得犹如灌铅。第二天,他们来到一处朝阳的沟塘,此处窝风向阳。队伍止住了脚步,陈把头四处张望一番,神经兮兮地压低嗓音:“压戗子⑥吧。”众人动手平整场地,选伐碗口粗细的黄菠萝树,顺坡搭马架子。戗子是放山人的临时住所,用来遮风挡雨,地上铺着厚厚的松树落叶,然后再铺上狍子皮,萱软隔潮避虫蛇。放山人照例要打火堆,火堆由把头亲自点火,由端锅的人专责看护。烧柴要顺着摆放,不许乱丢柴草,不许往火堆里丢东西,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许冲火堆撒尿。大家伙忙碌,陈把头也没闲着,在东侧的山坡上用石头搭了个小庙,是谓“老爷府”。小小的“老爷府”里面,供奉着三位真神和一位小神。蜡烛就近取材,点燃两块松树明子,而香纸则是自带的。一行人依次跪下,烧纸叩头,跟着陈把头说:“头三炷香敬山神,二三炷香敬土地老爷,三三炷香敬五道神,最后一炷敬老把头。”“天地良心,保佑发财,有啥不对的地方,请多担待。”“不管几品叶,根儿大就行。老把头啊,保佑俺们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吧!”
  放山人把手中的索拨棍看成是神物,除了打草惊蛇以外,它有怯邪避灾的作用,夜晚将索拨棍立于戗子门口,鬼神和野兽都不来打搅。
  温情的黎明棉絮样飘落到马架子外,飘落到深山里面,飘落到水珠颤颤的枝头。陈把头喊一嗓子“起”,打破了丛林的寂静。放山人手忙脚乱地起身穿衣,谁要是落在后面了,把头的棍子准会擂到头上,骂:“你他妈的吃奶呢?再磨蹭打死你!”端锅的人最懂把头的心思,过来报喜说:“山神爷昨晚把供收了,今儿能收到大棒槌哩。”



第二章(5)



  草草吃罢早饭,各自揣了些干粮进山。放山收参的说道不少,要讲究个阵势。陈把头吩咐:“把这山拉一拉,俺打头棍,刘大嘴是边棍,张大个子腰棍,旁的人在中间!”人与人的间距一棍子远,用索拨棍扫拨搜寻。张大个子告诉金首志,说我咋拨楞你就咋拨。金首志左拨右拨,没走出多远,眼睛就花了,心想这茂密的草棵里,哪里去找人参?大个子指点说,头眼看草面上有没有红顶子籽儿,二眼看有没有红花,三眼看草根儿。他还说:“棒槌就是一步财,每一棍都得细心,性子急不行哩。”陈把头讨厌多嘴多舌,厉声呵斥:“别说了,装什么大瓣蒜,就你是行家?!”大个子听了闭口噤声,丛林里重新归于寂静。
  “棒槌!”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陈把头很有经验的接山,问:“什么货?”全体停住了脚步,旁边人喊:“操,啥棒槌呀,那是马巴草——人参幌子!”陈把头生气,抡起棍子就打:“你他妈的诈山咋的?三楞子你们照看点儿初把郎。”
  原始森林里遍布着密密麻麻的植物,遮天蔽日,难以通行。高大的乔木,繁茂的灌木,还有飞缘的藤树密网相织。倒木发霉的气味和野花的香气扑鼻而来,鸟儿婉转的鸣叫声不绝于耳。森林犹如潮湿闷热的蒸笼,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在草丛里走片刻工夫,就会汗流浃背。最怕的还是下雨天,汗水和着雨水,浸透衣裤,再加上遍地湿滑,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劲儿,有时滑下来就等于进一步退两步了。等到雨停下来,各色各样的蚊虫出动了,嗡嗡嗡地袭扰,人们被蚊子叮了个头昏脑胀,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人无法躲避蚂蝗的袭击,蚂蝗犹如盖房子的搭钉,两头直角折成尖钉,牢靠得难以撼动。神不知鬼不觉间,蚂蝗就钻入头发、领口、袖口,钻入人的皮肉。来的头一天,金首志的脖子就起了个大包,越来越红肿,钻心地疼。见他哧牙咧嘴,陈把头一看说:“草爬子叮在脖子上了。”草爬子和蚂蝗类似,见血不撒口,一直钻进皮肉里面。三楞子过来,点烟烧烤金首志的脖颈,烤得他浑身乱颤,费了好大工夫,草爬子才从皮肉里掉了出去。
  这天,金首志走麻达⑦了。当他发觉自己掉队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四下里无人,喊叫在森林里简直可笑如蚊声。森林是巨大的消音器,吸纳了所有的响动。森林有自己的声响,比如松涛比如溪流,这些声音浩大却又模糊,让人时时感到渺小自卑。听不见同伴的棍声,这是放山人最恐惧的事情,每年都有进山人迷失成了一堆白骨。而眼前除了蒿草就是蒿草,再就是缄默无语的大树。冷汗刷地就流淌下来,金首志感到阵阵眩晕,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决定原地等待营救,他清楚胡乱走的话就是死路一条。他守着一株空洞树叫棍,敲这样的树干,声音浑厚,传的远。金首志不再慌张了,反复敲击: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时间过的真慢,头上是叽啾的鸟鸣,树林吝啬得连一丝风也没有。金首志相信自己是惨白着脸的,他脸色惨白地凝望着山谷。森林里弥漫着恐怖的窒息,有一只莽撞的松鼠跳到他的肩膀上,这一跳并不温柔,吓得他灵魂出窍。他一屁股坐到潮湿的地上,半天缓不过神来,不断摸自己的头,好像怀疑头还在不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山谷里的叶片熠熠生辉,汪洋成一片眩目的海洋。他很想哭,他靠着一株树干,好让自己再坚强一些,除了保持手臂不间断敲击以外,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支撑内心的镇静。在天黑之前,他必须用挥臂来坚守希望,这是唯一的指望。随着时间的推移,金首志渐渐地感到绝望,天色黯淡下来了,他简直快要崩溃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终于听到了接棍声,那样的含糊,像丛林里的一团迷雾:梆!梆!梆!他欣喜若狂,泪水伴着汗水在脸上流淌,他拼命地叫棍。梆梆梆的接棍声越来越清晰了,金首志大声呼救。陈把头见了他,二话没说,抬手就是两记耳光。金首志的脸颊红肿起来,灿若桃花,但是他在笑,眼衔激动的泪水。
  第四天早,他们遇见了一大片椴树林,生长得蓊蓊郁郁,阻住了去路。陈把头拄着索拨棍看山景,低声道:“这林子长得真好,肯定有大货。”手下人都附和道:“你听,这里面有鸟儿呢。”“可不是咋的。”有人还模仿鸟叫:“吱溜——吱溜……”二愣子说:“棒槌鸟叫,这里有——这里有啊。”
  排棍拉成了一横排,陈把头吆喝:“点牛肝木烟,省得蚊子咬。”众人协力,一棍一棍地往前走。二愣子嘴欠,说:“嘿,这块石头平整啊,压酸菜缸正好。”陈把头低吼:“拿着!”放山人最忌讳乱说乱动,把头的话就是放山人的圣旨,二愣子乖乖地扛起石头,没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了。大家见了都笑,却没人敢吭声。山林寂静得可怕,除了索拨棍和裤角的声响外,就只有蝴蝶在翩翩起舞。过了许久,陈把头才说:“放下吧。”这时二愣子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金首志突然停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迟疑着说:“这……”大个子急得直捅他的胳膊,激动:“快,快喊呀!”
  他喊了声:“棒槌!是棒槌!”
  大家奔来,齐齐地喊山:“棒槌!棒槌!”
  陈把头问:“什么货?”
  “五品叶!”众人应道。



第二章(6)



  陈把头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二甲子⑧!”陈把头随即命令“扫场子”,大家细致检查周围,在一片惊叫声里,一气发现了三棵。若不是顾忌陈把头严厉的目光,众人定会欢呼雀跃。由于是发现的不是一棵人参,而是一片,就要按叶多的开始挖,挖参不能叫挖,而要叫抬。二愣子带领大家在周围点火驱蚊,陈把头掏出油布铺在地上,一一摆好剪子、小斧子、小锯、小耙子、鹿骨签子和快当绳。山里的规矩,人参要由把头来抬,陈把头用红色的快当绳将棒槌茎一一绑好,为的是给人参带笼头,怕参跑了。接着陈把头在每株人参的周围划上一步半见方的框框,四角插上索拨棍,称之为“固宝”。抬参要破土,首先在人参的下方开个窝子,然后用鹿签子慢慢地起参须子。为了防止参须受损,他的动作轻柔,时而跪在地上时而俯身吹拂,样子甚于侍弄襁褓中的幼儿。如果不慎损伤参须的话,人参就会贬值。众人围观,低声议论,都赞叹:“不小了,有五六两重。”棒槌的轮廓渐次展现出来,人参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大家认定头一棵参绝对是“上品”。待所有的参须土都清除干净了,陈把头轻轻将参扶起。随后用青苔、桦树叶,掺上一些原土,将人参包裹起来,最外头用新鲜的松树皮包裹,最后用草绳打成“参包子”。
  暮色笼罩了山林,众人燃起火把下山。离“戗子”还老远,大家伙就急着叫棍,快乐的敲击声惊飞了夜归的鸟儿。留守戗子的端锅人一听,就知道挖到大货了,忙拿起香纸往老爷庙跑。四个参包齐整整地摆在小庙前,索拨棍依次插在两旁,众人焚香烧纸,叩首谢神。
  陈把头一伙放山人的运气不错,总共进了三次山,挖到了九棵山参,金首志分到了七两银子。散伙前,陈把头格外关切金首志,说:“兄弟该回家了吧?”
  金首志的回答叫陈把头吃惊:“俺没混出个模样,没脸回家。”
  陈把头沉吟半晌,说:“你就是跟俺抬一辈子参,也难出人头地。你要是真想闯荡的话,就去吉林街吧,俺有个熟人在那里开买卖,俺写封信保荐你。”
  天气凉了,松花江两岸落叶纷纷,天地间渐生苍白之色。金首志搭乘木帮的江排,顺水来到吉林东大滩。吉林街早先叫做船厂,是北流水放排的终点,数百年来人烟鼎盛,水陆交通便捷,是清廷设在关外的重镇。吉林街三面临水,素有“水都木城”之誉,江边木材堆积如山,连城墙都是木头的;岸上街巷纵横,店家林立,车马喧嚣,不乏吃喝玩乐的去处。说起船厂,最繁华的地方当属西大街、北大街和河南街。这几条街上挤满了大小商号,有丝房、货栈、钟表店、金店、当铺、山货铺以及各色酒楼,以“源升庆”、“泰和贞”、“怡会恒”最为知名。木排刚一靠岸,就有“拉人的”围拢过来了,七嘴八舌,热情得厉害:“大兄弟,散散心吧。”
  “有啥可看的?”
  “那可老鼻子多了。你要干啥吧?”
  “俺饿了。”
  “饿了?吃的东西多的是,富春园的生拌鱼、聚仙阁水线包子,葱花大饼……”
  有名的大馆子,肯定贵得可以,金首志边走边摆手:“俺不吃俺不吃。”
  不断有人过来搭茬:“兄弟,玩玩不?”
  “咋玩?”
  “有花有素,就看你的了。”素玩指赌博,没有哪家客栈不设赌局的,专等着涮木把们的钱财。所谓花玩,就是指嫖娼逛马子。窑子铺一家接一家,多半是青砖罩面的临街瓦房,门前立一叫杆,杆上高悬一串长吊灯,上书某某客栈。妓院是花天酒地的销魂之窟,还硬充儒雅之气,门首的楹联都写得露骨,什么:玉春楼里春常在,待月亭前月恒圆。或者:鸳鸯恩爱三春水,鸾凤笑游二月天。
  房子几乎都是全木结构,连街道也是用方木头铺的,而且是上好的红松木,阔气得仿佛穿皮靴的老汉。红松街道若无其事地延伸着,走在上面便有种很坚实而舒坦的感受。马车驰过时,轰隆隆的声响很是夸张,马蹄车轮下扬起咖啡色的灰尘。黄昏很快降临了,各色各样灯笼纷纷亮起来,或红或黄或白,荧荧如火般于半空晃动。街边弥漫着浓重的脂粉气息,还隐含着模糊不清的肉的味道,幽幽暗暗又鬼鬼祟祟,金首志不觉沉醉其中。“姑娘”靠门等客,见到行人就拽,说:“大哥,玩玩吧。”有的更直截了当,说:“快来嘛,掏掏烟筒吧。”
  “不玩,咱不会!”金首志抽身便走。
  “哎呦嗬,还是生瓜蛋子呢,嫩山货哩。”窑姐儿风骚旖旎,蜘蛛一样缠绕上了他,浓雾一样的香气猛烈撞击鼻孔,黏黏腻腻地引诱:“本姑娘教你啊,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夜风里,漫卷过落叶的沙沙声,金首志打了个寒噤,一种莫名的惊悸控制住了他。他甩开吊着他胳膊的妓女,慌张离去,连头也不敢回,身后传来女人放荡的笑声。他只记得这个窑姐的屁股很大,胳膊腰身柔软得很,身上穿的是缎子夹袄吧,要不怎么会那么细腻?他一边跑一边回味,心跳得厉害。
  金首志住的地方叫“悦来”客栈,在翠花胡同的尽头,一溜十来间的筒子房。门一开,深厚的气味便墙一般地朝人坍塌而来,想躲都躲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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