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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鹰谷-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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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谷的上空盘旋飞翔。
    路面颜色逐渐深起来,变成了黑色。“前面有煤窑。”艾利告诉我说。果然,再拐
了两个弯以后,我们看到了一个黑黝黝的山洞,便是土法开采的小小煤窑。我看到了一
个身穿发污的白小褂的“矿工”椎着小煤车往煤堆上倾倒的情景。
    过去煤窑以后,是山问的一块不小的“平原”,四周都是山,汽车在中间起起伏伏,
大致行驶在一个小平面上。开始出现了不知名的野果树、阔叶树和少量的针叶树,出现
了一片一片的草地,枯黄中有绿点,有白雪,有马、牛、羊蹄的痕迹。我还看到了一个
高高地骑在骆驼背上的抱着孩子喂奶的哈萨克的妇女。哈萨克妇女的脸红扑扑的,简直
像是被夏天的阳光晒透了的石榴。
    “哈萨克!”艾利欢呼,“我们到草场来了!”
    图尔迪不做一声,他含着笑,忧郁而亲切地望着四周。
    “山上有哈萨克!我带你到哈萨克的帐篷里去吃手抓羊肉!”艾利转而对我说。
    我翻翻眼,对于吃手抓羊肉的前景且信且疑。
    显然,随着汽车轮子坚持不懈地向前转动,艾利的情绪愈来愈高。
    “可惜是冬天,没有酸马奶。”我回答,并借此表示,对这一切,我也并不陌生。
    汽车戛然而止。前面是用几根砍伐了但没有削去枝叶的云杉树搭成的木门,就像学
生们的夏季露营搭成的营门,或是一个带有山野风味的凯旋门似的。“凯旋门”右面挂
着木牌,上面写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林业厅鹰谷林场检查站。”左面门柱上贴着大
字标语:“山路危险,注意安全。”不知道是林场的哪位画家,还在标语下面画了一个
骷髅。
    司机跳下驾驶室,向林场工作人员交验了介绍信,回头告诉我们说:“再跑两个钟
头。”
    进了林场的门以后不久,便是一座架设在山涧上的大木桥。桥的上方是编起的弧形
钢筋。车过桥上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几乎同时喊起来:“水!”
    我们终于看到了水,这新疆的“五行”中最缺少的一门。
    从此,汽车虽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太阳虽然如同与我们捉迷藏,忽隐忽现,忽
然照到你的前头,忽然绕到你的身后,林区公路忽然靠着山头的一侧,忽然越过一个小
桥以后又傍着山头的另一侧。但大致上,公路是依傍着山涧修的,我们总是能够看到或
左或右、或前或后、或明或暗的涧水,看到了活泼流动的涧水的跳跃、飞溅、旋转、下
泻、停滞与畅流。我们还听到了比已经使我们的耳朵和神经麻木的汽车马达声与车轮碾
轧声顺溜万倍的水流声。
    随着这令人心醉,令人从粗暴变得从容、变得温柔的流水声,我们进入了完全不同
的另一个世界。山坡上是一丛又一丛的暗绿色的云杉树,路边白雪里伸出了参差不齐的
草茎。到处都是车辆的辙痕和人畜的足迹。可以看到稀落的简易却也是坚牢的瓦顶泥房
子。汽车走到一家门口,便停下来。素日对我们吆三喝四神气十足的司机给这一家带来
了洋葱,又给另一家带来了青辣椒,我们在车上可以听见森林工人的家属与汽车司机的
说笑声。原来这些深山老林里的人家,就是靠来往的车辆给他们带日用生活物品来过活
的。
    “汽车司机对林业工人是有求必应。要不然,你一个车开上来,他给你撂一个星期
不理,硬是让你装不上木头,回不去。别看新疆的司机厉害,到那时候,真有急得哭鼻
子的。”艾利向我解释说。
    即使是在目力看不清的地方,即使是在暮霭里,长着树的山与秃山看起来也完全不
同。长着树的山看起来是蓝紫色的,边缘的线条与色彩也特别柔和,你一看便不由得相
信,那边山上深含着许多幽雅和美丽。而在更高处,是皑皑的庄严冷傲的白雪。这白雪
与路边的初冬才下的头一两场雪不同,那是积年不化的雪,谁知道那清冷贬骨的银冠是
地球的哪个年纪的古董?而这美丽的银冠下的远山,看来却虚无飘渺,像山,却又像一
片紫灰色的云。
    到深山去!到深山去!到深山去啊!一个看不见的精灵似乎在我的耳边低语,在我
的耳边低唱。
    你好,鹰谷。你好,雪,树,山,云,涧,石头,还有正在落山却变得更加金碧辉
煌的太阳。
    半明半暗之中到达了目的地——林场第二采伐区第四队。汽车把我们撂下就连夜开
走了,这次,司机用不着为装车而操心。我们四个人的任务,是在林场指定的这个区域,
寻找和集中分散在各处的合格原木。这些原木,据说是过去购买木材的大户前来拉运的
时候,东一根西一根漏掉的,或者是因为规格上稍差一点,被购木一方故意丢掉的。我
们“五·七”干校要盖房,木料不够,与林场几经交涉,才被允许在已经拉了五车木头
以后外加我们这一车,条件是我们出人,自己找,自己运,自己装。
    半明半暗的天空上,只有一颗橙色的星。经过长途跋涉,下得车来,我们觉得有些
晕眩,觉得突然安静下来,因此山谷里流水的声音更加清晰响亮,觉得周围的大小山头
黑幽幽像蹲伏着的巨兽,觉得快乐而且有一点饿了。
    我们的身旁便是我们的宿营地,那是一间木房子。不是那种像积木搭成的油漆得漂
漂亮亮、组装得整整齐齐的木板房子,而是原始的野人的木房子。前、后、左、右、上,
五面全部是由只砍去了枝叶、却没有剥下树皮的圆木头排列组成,木头之间用一种冂形
的大铁钉——有人称作“蜈蚣钉”,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相联结、固定起来。
    我们还顾不上进房子。第一步是烧水吃饭。木房旁有一架装着用废油桶改装的水桶
的手推车,显然是二区四队的工人专为我们留下的。谢谢他们。我们立刻分了一下工,
我和朱振田去推水,艾利和图尔迪去抬柴。
    “这儿顺手…捡就是一堆柴,你们捡完了就休息。”朱振田神气活现地说。他主动
抢重活干,但又必须把这一点指出来,不想得便宜,但是一定要卖乖,这就是“匪连长”
的性格。
    寻找着车辙印迹,我们把空车向上推去,上山就要转弯,我们转了两个弯。车轮轧
过到处可见的碎枝枯叶和新雪,加上我们的脚踩,时时发出一种忽高忽低忽强忽弱的吱
吱声。路是石路,是修过的。转了两个弯以后来到了井台,井修得蛮漂亮,是手压的汲
水机。毕竟是国家林场,比一般农村的吃水井还要讲究一些。我们把联结着粗大的出水
龙头的胶皮管子的一端放进车上的水桶,不一会儿就装满了水。朱振田驾辕,我在后面
用力拽着,免得水车滑坡。一走动,水便在洋铁桶里猛烈地摇荡起出来,发出很响的汩
汩溅溅扑扑通通的水声,不时有水从桶口涌冒出来,洒落在地上。两只夜鸟一前一后在
山径上低飞,鸟翅几乎触到了我的脸庞,扇起的风使我不由得一躲。对面天空升起了一
轮山月。原来夜鸟是向着明月飞翔。
    踏着月光,踏着山石,踏着碎枝碎叶,踏着同样吱吱响的薄雪,我们吱吱扭扭、叮
叮咣咣、劈里叭啦把一车水推回去了。
    说实在的,山里并不冷,完全不像在干校时想象的那样。虽然有雪,但是没有风,
空气是清爽、安宁、自如的。我甚至觉得周围的活的和已经被砍伐了的林木,很可能在
起着一种悄悄的化学变化,悄悄地释放着它们大量蕴藏着的温暖能量。而干校地处风口,
一刮起那来自达坂城的愁天惨地的风就叫人毫无办法。而且山里的第一顿饭吃得那么好。
滚热的砖茶,山井里的水是何等甘冽!虽然水里有些柴烟的气味,但这气味似乎也在增
进着食欲。还没有变干的肉馕。我们的食堂对我们是蛮照顾的。
    我和朱振田所属的这个连队的食堂卖给了我们二十个咸鸭蛋,是煮熟了的,我拿出
咸鸭蛋招待艾利和图尔迪一起吃。图尔迪婉言谢绝,说他不喜欢吃鸭蛋鸡蛋之类。艾利
则完全是与我不分彼此的老友的样子。
    朱振田对我的这个行为不满,他嗫嚅道:“鸭蛋给他们吃了,怎么算?”我立即回
答说:“我请客,用不着你操心。”我总算给了他一点报复。方才推水的时候瞧他那个
做样子,就像他一个人推上又推下,而我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配搭一样。
    “你们怎么只捡了这么一点柴?怎么这么懒?”被我碰回去以后他又向两位维族同
志寻衅。说完,他起身走了,图尔迪也随着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各抱了一些
柴,走进了木房子。
    “你们要放火么?”我问。木房里的地上铺满了麦草,难道能在这里生火么?
    朱振田不理我,自己把麦草扒拉扒拉,在屋门口处腾出了一块土地。图尔迪拿出了
一个装六截电池的大电筒,推上了电钮,照亮了地面。朱振田堆起一堆柴,用自己的打
火机去点火。
    “不行,这柴太湿!”艾利说。
    朱振田埋头点火,谁也不理。火点不着,沤得满室全是烟。虽然烟里有一种芳香的
松脂气味,大家(包括朱振田自己)还是呛得又咳嗽,又打喷嚏,又流泪。
    “你先点这个干柴!”艾利挑出几根干柴走过去,被朱振田一把推开。艾利火了,
大叫起来:“你推人干什么?”
    “算了算了,他就是这么个糟糕脾气。”我用维语劝慰着艾利。我知道,朱振田不
懂维语。
    艾利于是用维语对着我把朱振田大骂一顿。这倒不错,语言不通就有这种好处:又
出了气了,又没有激化矛盾。
    朱振田也着实主观,可称刚愎自用。他硬是谁的话也不听,谁帮忙也不接受,自己
撅着腚点火点了十几分钟,熏了个鼻红眼烂,最后终于火着了起来。
    由于防备火灾,火只点了小小的一堆。在黑暗的山沟小木屋里,这一点金色的火焰
立刻带来了温热和美丽。跳动的、虚虚实实、摇摇晃晃的火苗子,像是一种神秘的信号
发射,那火苗的跳动好像是一种与天地一样古老的却也是难解的语言。蓝火苗、黄火苗、
白火苗与红火苗交错转换,青烟、白烟与黑烟正在升腾和散开,立刻,迎头盖脸地扑来
了热得令人发痒的分子,一种莫名的、强大的、其强烈大概超过考上了状元或者当上了
国王的舒适感立即使我们陶醉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有一种得意洋洋的舒展。我开始
解开我的脖领子。图尔迪干脆脱下棉衣,露出他的脏污的红绒衣。他靠近火堆,轻轻地
添着柴,唱起一首我似曾相识的民歌。玫瑰花,红色的花,我听得出来的词只有这一个,
他的脸也变得红红的了。朱振田也无腔无调地哼哼起来了,声音像一个刚刚吸过血的快
乐的蚁子。艾利不脱衣服,向后靠了靠,倚在几根杉木上,对我说:
    “火是冬天的花朵。你知道这维吾尔族的谚语吧?”
    我点点头,补充说:“比花还美,它的形状每一秒钟都在变化。”“人也是火。我
们都是火。我们正在燃烧。火烧完了,剩下灰。人死了,最后变成土。”他变得饶舌起
来。
    我挤挤眼,学着他们把手一摊。
    “我在生活作风上犯了错误。”他的右手在耳边一拂,好像在赶走一个苍蝇,“噢,
伙计。人就是火嘛,有时候烧得太旺了……”
    “有时候不烧,只冒烟。”
    我其实是自思自叹,自言自语,虽然是接他的话茬。他却以为我的“冒烟”是说他
的“生活作风”。“冒烟?”他反问了一句,“冒了烟就坏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老王说我是冒了烟。”他喊着告诉图尔迪,充满得意之情,一面叫一面笑,几乎笑出
了眼泪。
    “该睡了,不要再添火了。”图尔迪说。
    谁的话也不听的朱振田倒还比较听图尔迪的话,也许正是因为图尔迪的话很少。我
不放心,从寒冷的室外找来几块石头,把火炭压住,又用带来的铁锨就地培起一圈土,
以免我们睡后火的扩散。
    各自打开自己的行李,各找一角,放到麦草上安歇,倒也宽敞清净。
    躺下来才看出来,除了地面以外,木屋的其余五面都露风。从屋顶的缝隙处,我清
晰地看见了星星和天空。摘掉眼镜以后,不知道是由于散光还是近视,我一再强烈地感
到那星星已经从木房缝中落入了我们的屋子,已经变成了停留在我们室内空中的一盏亮
晶晶的灯。只是随着我的眼睫毛的眨动,这“灯”忽上忽下,忽大忽小,忽然长得像藕,
忽然圆得像茄子,但它始终分明。“睡吧,在这深山里。”星星好像对我说。
    在落入木屋的蓝星的照耀之下,我熟睡入梦,完全忘却了此身何有,此身何处。渺
渺然如走在儿时的旧北平的小胡同,小胡同对于儿时的我却是无比漫长,每一步路如踏
在云里雾里。依稀在云雾中看到了垢面的疯女人和她的女儿,这母女乞丐经常活动在我
们的小学校门口。后来我给妻子打电话,我们在同一个城市,却因为接不通电话而不得
见面,我着急而又兴奋,似乎立刻就能见到她,却又那么难于见到她。电话铃响了,
她……
    “老王,老王……”把我叫醒了,不是我在梦中电话里所期待的呼唤,而是朱振田。
朱振田探出了小半个身子,真行,他不怕冷,“你听,这屋顶的木头吱吱地响……”
    “什么?”我迷迷糊糊,侧耳听了一会儿,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没听见。
    “你不懂,这种雪松(云杉的俗称)木比较脆,但矿井里都用这种木头做坑木,因
为它有个好处,遇到快要断裂的时候,它前一两个月就吱吱地响。就是说,它是一种会
发警报的木头。我刚才听到咱们的顶木吱吱地响,说不定是要倒塌。”
    朱振田放肆地大声说话,吵醒了两位维族同志,四个人一起竖起耳朵,除了流水声
以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大家把朱振田埋怨了一顿。艾利甚至说:“我们的这位大哥除
了不知道害臊以外,天下的事,他都知道。”
    大家笑了一阵,安静下来,准备再次入睡,忽然听到叭地一声脆响,我以为是放枪,
却又不像。
    “这是什么,朱大哥?”艾利带着揶榆的口气问“什么都知道”的人。
    “好像是打嘴巴。”朱振田不假思索地回答。
    实在令人喷饭!不愧是“匪连长”,有生活,有体验。不愧是什么都知道!一切联
想、想象、比拟,都必须来自生活,信然。
    可惜艾利不能把朱振田的回答与他过去的经历、亦即他的“历史问题”联系起来,
因而体会不到这“打嘴巴”的丰富的内涵与特有的幽默性。艾利告诉我们:“这是哈萨
克猎人下的夹响了,说不定打着了一只狼。”
    ……然后我再也睡不着了。凌晨的寒气从五面袭来。室内还有浓重的松脂味,烟味,
火炭却早已沉寂冰凉。我们干脆就像露宿在白雪覆盖的冬日的山头上,没有任何遮拦保
护。艾利关于此地有狼的谈话使我想象出一幅狼进了我们的木屋的图景,我时不时看一
看没有门的木屋出入口,会不会突然出现锯齿般的狼牙和绿光闪闪的狼眼睛。
    艾利大打其呼,我坚信那种“呼”没有相当的福气是打不出来的。朱振田像孩子似
的咬牙齿,这声音简直像是发自一只已经进入了木室的狼。图尔迪发出一种闷气的呻吟
声,断断续续,如丝如缕,如走了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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