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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幽谷百合-第32章

小说: 幽谷百合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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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娜塔莉,这种可怕的呼声,是没有享受到人生快乐的肉体产生的追求,从远处传来令人胆寒,但在老神甫和我的耳中却铮铮作响:这种激越的声调,既表达了一生的搏斗,又体现了错过真正爱情的苦恼。伯爵夫人烦躁地站起身来,就像孩子想要玩具一样。可怜的忏悔师看到自己的忏悔者如此举动,便猛然跪下,双手合十,祷告起来。 
  “是的,活下去!”她说着,把我拉起来,偎依在我的身上,“靠现实生活,而不是靠谎言。我的生活完全是一场骗局;几天来,我历数了这种种的欺骗行径!我还没有享受过生活,从来没有到荒野去寻觅一个男子,怎么能死呢?”她住了口,仿佛在倾听,隔着墙闻出什么气味。“费利克斯!收葡萄的女工要吃晚饭了,而我,我呢,”她操着孩子的声调说,“我是女主人,却在挨饿。爱情上也是如此,她们多幸福啊!” 
  “kyrie eleison!①”可怜的神甫说着,合拢手掌,眼望上空,诵起连祷文。 
  ①希腊文祷词:主啊,可怜我们吧! 
  亨利埃特双臂搂住我的脖子,热烈拥抱我,她一面紧紧搂着我,一面说:“您再也不能从我手里逃掉了9我要得到爱,我也要像杜德莱夫人那样爱得发狂,我还要学英语,以便用英语讲好:my dee。”她对我点点头,从前当她表示要走开一下马上回来就是这样点头的。“我们一起用晚餐,”她对我说,“我这就去吩咐玛奈特……”她一阵眩晕,停下脚步;我把她抱到床上,让她和衣而卧。 
  “曾经有过一次,您也是这样抱我的。”她睁开眼睛对我说。 
  她的身子很轻,特别烫人;我抱她的时候,感到她浑身滚烫。德朗德先生走进来,看到房间的布置,不免惊奇,但是见我在场,心里也就明白了。 
  “死真痛苦啊,先生。”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德朗德先生坐下来,号了号病人的脉,又霍地站起来,走到神甫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便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 
  “您打算怎么办?”我问大夫。 
  “不让她临终大遭罪,”他对我说,“谁会相信她的精力还能如此旺盛?想想这些日子她是如何度过的,我们真不明白她怎么还活着。算来有四十二天了,伯爵夫人不吃,不喝,也不睡觉。” 
  德朗德先生去找玛奈特。皮罗托神甫把我带到花园里。 
  “让大夫去处理吧,”神甫对我说,“他让玛奈特做帮手,要用鸦片薰雾法给夫人治疗。对了,她的话您都听到了,”他对我说,“万一她说这些荒唐话时心里很清楚!……” 
  “不会的,这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我答道。 
  我痛苦得神经都迟钝了。我越往前走,这一场面的每个细节就越扩延张大。我突然从平台下面的小门出去,跳上那只平底船,坐下来,独自躲在那儿冥思苦索。我力图摆脱自己赖以生存的力量;这个罪不亚于鞑靼人惩罚通奸男女的酷刑:他们把罪人的一个肢体夹在木桩里,并留下一把力,罪人若不想活活饿死,就得自己用刀砍断夹住的肢体:我的灵魂也受到这种惩戒,要割掉最美好的那一半。我的生活也虚度了!我在绝望中,产生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忽而我要同她一块儿死,忽而我想去拉迈伊雷镇①,同刚到那里的苦修士一起隐居。我的双眼模糊,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我凝望着亨利埃特在里面受病痛折磨的卧室的窗户,仿佛又看到了照亮窗户的灯光,如同我的灵魂和她结合的那天夜晚一样。我不是本该专心办事,为她保存自己,只过着她给我创造的简朴生活吗?她不是命令我成为一个伟人,规避低下可耻的情欲吗?哪知我同所有男人一样寻欢作乐。贞洁不是一种高尚的品格吗?而我却没有保持。猛然间,我厌恶起阿拉贝尔所筹划的爱情。我抬起颓丧的脑袋,思忖今后我从哪儿得到光明和希望,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突然听到空气微微震动的声响,回身朝平台一望,只见玛德莱娜在上面独自漫步。于是,我抬级而上,朝平台走去,想问问这个可爱的姑娘,她在十字架下看见我的时候,为什么态度那么冷淡。这时,她已经坐到石椅上。她瞥见我走到半路,便装作没有看见我,起身离去;她匆忙的神态表明,她不愿意和我单独在一起。她憎恨我,想躲避害了她母亲的凶手。我顺着台阶回到葫芦钟堡时,看见玛德莱娜像尊雕像,纹丝不动地伫立着,倾听我的脚步声。雅克坐在石级上,还是刚才我们一道散步时令我深为诧异的那副漠然神态;那时我就产生了一些想法,不过只存在心里,待日后再从容回味,深深探究。我注意到年轻人身上罩上了死亡的阴影,甚至对悲伤的事也无动于衷了。我想探询一下这颗晦暗的灵魂。玛德莱娜是把自己的想法保存在心里,还是怂恿雅克也仇恨我呢? 
  ①图尔附近的一个小镇,当地有一座建于12世纪的修道院。 
  “你知道,”我想搭话,便对雅克说道,“我是你最忠诚的兄弟。” 
  “您的友谊对我毫无用处,我将随我母亲而去!”他答道,同时瞥了我一眼,目光团痛苦而惶恐不安。 
  “雅克,”我高声说,“你也一样?” 
  他咳嗽起来,走开几步,继而又回来,把他的带血的手帕在我眼前晃了晃。 
  “您明白吗?”他问道。 
  看来,他们每个人都有一种致命的隐痛。正如此后我看到的,这对兄妹总是相互躲避。亨利埃特一病不起,葫芦钟堡的一切衰微破败了。 
  “夫人睡了。”玛奈特前来对我们说,她看到伯爵夫人不再痛苦,脸上就露出喜色。在这种可怕的时刻,虽然人人都清楚不可避免的结局,但是他们出于真挚的感情,完全不顾常理,一心渴求小小的宽慰。一分钟犹如一个世纪,大家都希望过得舒畅些,都希望病人在玫瑰丛中安歇,都希望替病人受罪,都希望病人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咽气。 
  “德朗德先生吩咐把花拿走了,他说花对夫人的神经刺激太大。”玛奈特对我说。 
  这么说来,她那些谵语是花引起的,并不是发自她的内心。大地的情种,授粉的欢乐,植物的爱恋,都以其芳香把她熏醉,并把她对幸福爱情的憧憬唤醒;无疑自青年起,那种憧憬就在她身上沉睡了。 
  “来吧,费利克斯先生,”玛奈特对我说,“去看看夫人,她像天使一样美。” 
  我回到垂危病人的榻前。这时太阳西沉,把阿泽城堡的屋顶瓦檐映得黄澄澄的。周围一片寂静纯洁。柔和的余辉照着病榻,亨利埃特沐浴在鸦片的烟雾中。此刻她的身体似乎不复存在,惟有灵魂呈现在脸上,这张脸像暴雨过后的晴空一样明净。布朗什和亨利埃特,一位女子的这两张玉洁冰清的面孔,重又显得格外美丽,因为我的记忆、我的思想、我的想像都一齐协助大自然,使每个变了样的部分都恢复正常,只见得胜的灵魂在她脸上一阵阵放光,那光波同她呼吸的节奏协调一致了。两位神甫坐在病榻旁边。伯爵颓然地站着,他看清了死神的战旗在这个亲爱的人上方飘扬。我坐在长沙发上,正是她刚才坐过的位置。我们四个人相互看了看,眼睛都噙着泪水,流露出对这位美丽的天使的敬佩与惋惜。理性的光芒,宣示天主又回到他的最秀丽的圣体龛中。德·多米尼神甫和我以目代口,交换共同的想法。是的,天使在看护着亨利埃特!是的,他们的利剑在这高贵的头上闪闪发光;这额头又恢复了美德的庄严神态;从前,正因为有这种神态,它才像一颗同周围精灵恳谈的看得见的灵魂。她面部的线条平静纯洁了,在守护她的上品天神的无形香烟线绕中,她身上一切都扩大,变得崇高了。肉体痛苦时呈现的青色,已经变成了全白色,变成了垂死之人的黯淡而冰冷的苍白色。雅克和玛德莱娜走进来;玛德莱娜崇拜的举动,使我们大家不寒而栗,只见她扑到病榻前,双手合十,惊叹一声:“啊!这才是我的母亲!”雅克嘴角挂着微笑,他已确信会追寻母亲而去。 
  “她就要到达彼岸。”皮罗托神甫说道。 
  德·多米尼神甫看着我,仿佛向我重复:“我不是说过,这颗星还会升上天空,光灿夺目吗?” 
  玛德莱娜的目光一直盯着母亲,随着她一起呼吸,气息像她一样轻微;我们都恐惧地倾听这最后维系着生命的呼吸,生怕她一用力就要停止。这少女好比圣殿门前的天使,既企足而待,又沉静自若,既坚强不屈,又卑恭驯顺。这时,镇上响起三钟经声,温煦的气流送来阵阵钟鸣;这钟鸣向我们宣告,这个女子已经补赎了作为女性的全部过失,此刻,全体基督教徒都在复诵天使对她说的话。这天傍晚,我们觉得Ave Meria①声就像上天的祝福。预兆如此明确,大限已到,我们不禁泪如泉涌。薄暮时分,万籁和鸣,微风习习,枝叶沙沙作响,鸟儿归巢前发出最后的啾啁,虫声唧唧,流水潺潺,雨蛙哀鸣,整个田野都在向这朵最美的幽谷百合诀别,向她的淳朴的田园生活诀别。这宗教的诗与大自然的诗融为一体,完美地谱成了一首送别由,以致我们的呜咽也一阵紧似一阵了。我们深深地陷入瞻仰与凝思中,仿佛要把这情景永远铭刻在心上,因此,虽然房门敞着,我们却没有发现仆人已跪了一地,正虔诚地祈祷着。这些可怜的人凡事总是抱着希望,还以为女主人能保住性命;然而,预兆是如此明显,使他们内心伤痛不已。皮罗托神甫打了个手势,老驯马师便出去请萨榭的本堂神甫。大夫站在病榻旁边,拉着病人毫无生气的手,平静得像科学的化身,他已向忏悔师示意,这次睡眠是这个被召回的天使没有痛苦地度过的最后时刻。该给她做临终傅礼了。九点钟光景,她慢慢醒来,用惊讶而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们;于是,我重又看到我们崇拜的人在她美好日子时的芳容。 
  ①拉丁文:圣母马利亚。——《圣母经》的第一句。 
  “母亲,你太美了,不会去世的,你能恢复健康,能活下去。”玛德莱娜高声说。 
  “亲爱的女儿,我能活下去,但只是附在你的身上活下去。”她含笑答道。 
  接着是撕肝裂胆的拥抱:母亲一个个拥抱孩子,孩子又轮流拥抱母亲。德·莫尔索先生虔敬地吻了妻子的额头。伯爵夫人看见我,不由得脸红了。 
  “亲爱的费利克斯,”她说道,“恐怕这是我惟一的一次惹您伤心了!不过,我这可怜的人迷了心窍,可能对您讲了一些话,请您忘掉吧。”她把手伸给我,我接住吻了吻,她怀着贞洁的感情粲然一笑,说道:“还像以往那样,好吗,费利克斯?……” 
  在病人作临终忏悔的那段时间,我们都离开了卧室,来到了客厅。我坐到玛德莱娜身边。她碍于众人,不便无礼地躲开我;不过,她学她母亲的样儿,目不及人,沉默不语,对我更是不屑一顾。 
  “亲爱的玛德莱娜,”我低声对她说,“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呢?在临终的人面前,大家都应当和解,为什么还这么冷淡呢?” 
  “我好像听见了我母亲此刻讲的话。”她答道,那神态就像安格尔①画的《上帝之母》②。那幅画上的圣母已经很痛苦,儿子即将丧生,她还准备保护人世。 
  ①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 
  ②可能指《路易十八的心愿》那幅油画,安格尔作于1824年。 
  “纵然我有罪,在您母亲宽恕我的时候,您还谴责我。” 
  “您,总谈您!” 
  她的声调流露出来的仇恨,像科西嘉人的仇恨一样深思熟虑,又像没有研究过人生的人所作的判决一样毫不留情,这种人绝不肯宽恕违反感情法则的过错。周围鸦雀无声,一小时过去了。皮罗托神甫听完德·莫尔索伯爵夫人的全面忏悔,走了出来,我们大家又进去了;这工夫,亨利埃特已让人给她穿上可能当作寿衣的长衫,这种念头,正是那些相互引为姊妹的心灵高尚之人所易产生的。我们进去时,她正坐着,因为赎了罪,有了希望而显得更美丽。我看见壁炉里的黑色灰烬:我的信件刚才被烧掉;听她的忏悔师说,直到临死她才肯作出这种牺牲。她像从前那样冲我们微笑,眼里闪着泪花,表明她已大彻大悟,望见了极乐世界的欢乐。 
  “亲爱的费利克斯,”她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说道,“留在这儿吧。您应当观看我一生的最后一幕场景,这一幕并不是最轻松的,但是与您有密切关系。” 
  她摆了摆手,让人把房门关上。伯爵接受她的请求坐下来,皮罗托神甫和我依然站着。伯爵夫人由玛奈特扶着站起来,跪到伯爵的面前,头枕在他的膝上,并要这样待着,使伯爵深为诧异。等玛奈特退出去之后,她又抬起头来。 
  “我作为您的妻子,尽管行为是忠诚的,”她用异样的声音对伯爵说,“但是,先生,有时我也没有尽到责任。刚才我祈求上帝赐给我力量,就是为了请求您宽恕我的过错。我对家庭以外的一位朋友的体贴关心,超过了对您应有的感情。您可能比较过这两种关心,比较过用到他身上和用到您身上的心思,因而对我很恼火。我的确产生过一种炽烈的友谊,”她小声说道,“而且任何人,甚至当事人也不完全了解,虽说从世俗的观念来看,我保持了贞操,虽说我是您的无可指责的妻子,但是,我头脑里经常有意无意地闪过一些念头,此刻我担心,当时我太迎合那些念头了。然而,我始终深情地爱您,始终是您柔顺的妻子,乌云从蓝天下掠过,并不会玷污它的纯净,因此您可以看到,我是仰起纯洁的额头恳求您祝福的。只要您对您的布朗什,对您孩子的母亲说句温存的话,并宽恕她所有的过错,她就会毫无悔恨地离开人世;要知道,她是在得到人人都服从的天国法庭的赦免之后,才原谅自己的。” 
  “布朗什,布朗什,”老人高声说,突然泪如泉涌,落在他妻子的头上,“你难道要我难过死吗?”他用一种罕见的力量把她扶起来拉向自己,圣洁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并且一直这样扶着她,又说道:“难道我就不需要请求你宽恕吗?我不是常常发脾气吗?你这不是夸大了像孩子一样的不安吗?” 
  “也许是吧,”伯爵夫人又说,“不过,我的朋友,临死之人难免软弱,请您宽容些,让我安心吧。等您到了这种时刻,您会想到我是怀着祝福您的心情离开您的。这个信物包含着深厚的情谊,您允许我把它留给我们的朋友吗?”她指着壁炉上的一封信说,“现在他是我的义子了,仅此而已。亲爱的伯爵,心灵也有它的遗嘱:我临终的遗愿,就是要求亲爱的费利克斯完成几项神圣的使命。我并不认为自己过高地估计了他,您要是允许我留给他一些嘱托,那就证明我也没有过高地估计您。我终究是个女人,”她柔媚而凄楚地垂下头,说道,‘哦请您宽恕之后,又请求您开恩。——您看看这封信吧,”她把那封神秘的信递给我,对我说道,“不过要等我死后再看。” 
  伯爵见妻子的脸色转白,便抱起她,亲自送到床上,我们都围了上去。 
  “费利克斯,”她对我说,“我可能有对不住您的地方,我常常使您期待一些快乐,而我自己却在那种快乐面前退却了,这样就可能给您造成了一些痛苦。不过,在弥留之际能同大家消怨解仇,这难道不全仗了做妻为母的勇气吗?那么,您也宽恕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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