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百年中国-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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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然可现(今蔡氏索隐亦引此联,以为影高士奇,可谓知其一,不知其二)。至《风月宝鉴》影清风明月,作者于明清之间诚有隐痛。晴雯之晴,实正指清明两间人,并寓情文相生之意。又书中秦太虚及贾字,皆言伪清耳。应本此意,将《红楼梦》另详注一番。
景梅九对他的友人的这段话极为赞赏,认为“非心细如发,何能至此”,即使王、沈和蔡元培也没有达到这样的眼光。他于是深受启发,果然从《红楼梦》中“发现无限妙文与暗藏之真谛”。
景梅九说《红楼梦》的真谛有三层,即叙论中提出的:“常谓批评本书有三义谛。第一义谛,求之于明清间政治及宫闱事;第二义谛,求之于明珠相国及其子性德事;第三义谛,求之于著者及增删者本身及其家事,专论文字者为下乘。”《红楼梦真谛》索隐的无限扩大化,在一定程度上比王、蔡、邓诸家走得更远。
大约是受他的朋友关于“木石”两字和“石头”两字互拆,可以成一“朱”字的启发,景梅九尤其重视书中的“命名之义”,甚至认为“非看《推背图》不可”。他引申说,第三十六回宝玉梦中呼喊“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就是“木字和石字头的姻缘”,即隐“朱姓”;又怕人们不解,特于《红楼梦曲》中唱出“都道是金玉姻缘,俺只念木石前盟”,“木石前盟即木石前明,不过添皿字以掩饰之”。至于“金玉姻缘”,由于金是清初的国号,“清、金一致”,所以是说清朝入主中原得帝王之玉玺,“如金玉之结缘”一般。第四十八回写石呆子不卖旧扇, “石呆子去两口,仍是木与石头之结合”,加上《西游记》屡称猪八戒为呆子,明显含有“朱意”。作为旁证,景梅九又发现康熙七年曾有诏旨,希望窜伏山林的故明子孙出来,可以恢复朱姓,于是景氏说,这是“林为朱的确证”。而第十七回贾政带领众人游大观园,“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景梅九认为这就是“着意观览木石”;随后写湘潇馆有“千百竿翠竹遮映”,“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后院有“大株梨花”,仍寓“与木石居微意”,又是一个朱字。
不仅如此,景梅九认为黛玉整个形象都代表明朝,所以写得极瘦弱,风吹欲倒;宝钗则代表满清,所以长得很丰满。黛玉的丫鬟名叫紫鹃,代表“亡国帝王之魂”;宝钗的丫鬟名叫黄金莺,金字和清字同,刚好是“满婢”的意思。又黛玉号潇湘妃子,“写亡国哀痛如亡君”;宝钗号蘅芜君,“指满人兴于荒芜水草之地”。但《红楼梦》里的林、薛两家都住在南方,如何解释?景梅九说,完全解释得通,因为薛蟠其人“完全是北方蛮夷的样子,其所嗜好及目不识丁,全是初入关满人身份”,所以绰号呆霸王。而薛蟠送妹入京,同时有游览上国风光之意,显然又是写“满人入关,渐慕汉化”。薛蟠表字文起,也是说“满人虽尚武,其能入主中原,以文化兴起,而后始得蟠踞上国,以夷制夏”。可惜景梅九可能不知道,甲戌本的“文起”两字偏偏作“文龙”参见《红楼梦》新校本上册,第68页校记。,如是,则他对“文起”两字的索隐便落空了。为了证明薛家虽在南方,但薛蟠绰号“呆霸王”,所以身份是在北方;可是景氏忘记了,他曾说石呆子的呆字,含有“朱意”,同一个“呆”字训为相反的既象征南又代表北两义,岂能自圆其说?说穿了,无非是景氏戴了明清种族矛盾的有色眼镜,看《红楼梦》中的各种描写,到处都写着满、汉、明、清、朱、金一类相关的字,简直索不胜索,实际上不过是索隐的泛用,与寻找《红楼梦》的真谛可以说难以完全相侔。
我们不妨再看看景梅九对《红楼梦》诗词的索隐,更可以见出他究竟附会到何种程度。在景梅九看来,《红楼梦》里许多诗词曲赋,几乎无一不是哀明斥清的或直接或曲折的表现。例如第五回警幻仙姑让舞女演的十二支《红楼梦曲》,引子中的第一句“开辟鸿蒙,谁为情种”,景梅九说指的是满族开辟史中天女吞果神话;第二句“都只为风月情浓”,暗指清风明月;“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寓“国亡种灭,奈何不得,既悼玉玺,又悲金人”。第一回的《石头记》缘起诗,景氏认为首句“满纸荒唐言”是亡国语,因为“中国有称汉者,有称唐者”,荒唐言就是“亡唐言”;“一把辛酸泪”指亡国恨;“都云作者痴”,是说作者“痴心复国”;“谁解其中味”表示“别是一般滋味”。第二十七回的《葬花辞》,景氏说主题是“哀明之亡”,具体地说,“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两句“点出亡明景况”,“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是说“朱明衰败,国亡种灭,无人知也”。第三十七回咏白海棠,景氏认为也关系“明清间事,因作者以雪白代满洲,故特取白海棠,寓清兴也”。第三十八回咏菊诸诗,景氏认为“亦影明亡”,其中黛玉《菊梦》的头两句“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已点出“明清”两字。第五十回联句,凤姐用“一夜北风紧”开头,景氏说,这暗示“满人起于东北”;同回咏红梅则是指“朱明亡于煤山”,所以邢岫烟的诗里有“魂飞庚岭春难辨”句,“庚岭”就是梅山,用以“影煤山”。第七十回填柳絮词,景氏说也是“悼明讥清”,其中史湘云的《如梦令》表示明朝的“灭亡如一场梦幻”,宝钗的《临江仙》有“蜂团蝶阵乱纷纷”句,是说“满人蜂拥而来”。包括第二十八回在冯紫英家吃酒,云儿等几个人唱的曲,景氏认为也“寓明清代革意”。如云儿唱的曲中有“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架”的句子,景氏认为指的是吴三桂与清人“私订密约”;宝玉的曲中有“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的句子,景氏说这指的是明愍帝,等等。就对书中的诗词曲赋的索隐而言,王、沈及邓狂言尚未穿凿如是,所以景氏在《真谛》下卷评王、沈索隐时,不断为其对这些诗词的寓意“未能道及”而感到遗憾。
《红楼梦真谛》比较有价值的部分,是肯定作者有平民思想,通过诠释一些情节和人物对话,揭示出《红楼梦》对封建君权、对婚姻制度和奴婢制度的批评态度。他说作者“痛知君祸之奇酷,颇有去君思想,故于本书字里行间时露平民色彩,若生于近今,当成一锐进主义者”。这些见解反映了作品的实际,不无可取之处。但景梅九采纳寿鹏飞的观点,认为《红楼梦》的原作者是曹一士景氏为证明《红楼梦》系曹一士所撰,从书中找到一条“证据”,即贾政曾出过“惟士为能”一题,他发挥道:“以余忖度,则惟士则一士之谓,言一士能作本书也,是乃夫子自道之处。”可见出索隐者的想像力是多么丰富,仅录以解颐也。,雪芹只是加以增删的“重订者”,如前所说,根据显得很不充分,难以令人信服。
第三部分:索隐派红学的产生与复活索隐派红学产生的时代思潮
索隐派红学的产生,既有作品本身的原因,又有时代思潮和文化环境方面的原因。文学研究是一种科学探讨,研究者必须尽量以客观的眼光看待作家与作品,不能用自己的思想代替作品的思想,不应把今人的东西强塞给古人,这是众所周知的文学研究的最起码的准则。但真正做到并非易事,实际上每个研究者都企图用自己的思想去拥抱研究对象,哪怕是不自觉地也难以避免。因此,每个人的心目中都有自己的贾宝玉和林黛玉,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红楼梦》与曹雪芹。就像《红楼梦》是特定的历史时代的产物一样,红学研究各派别的兴衰也不能完全脱离开特定的时代环境。
索隐派红学的大规模兴起是在清末民初,当时正是清王朝摇摇欲坠,反封建的民主革命日益走向高潮的历史时刻。觉醒了的中国知识界开始重新反思历史,包括古典文学在内的传统文化被赋予新的内容。小说在传统文化中向来不登大雅之堂,但在时代潮流的冲击下,人们惊异地发现,具有广泛的平民性和现实主义精神的恰恰是小说这种形式,所以谈《红楼》、说《水浒》、话《聊斋》,一时蔚为风气。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本来就包含有反满的内容,种族主义的思想因子以各种方式渗透其中,在这种特定的风潮下,演义清朝开国的历史,传播清宫的野史轶闻,变成一种时尚,而且作为动员民众的一种思想渠道,当时的革命先驱们也高兴出现这种情况。何况《红楼梦》本身思想成分的复杂性,以及艺术表现上的特殊性,容易形成各取所需。这就是何以王梦阮和沈瓶庵的《红楼梦索隐》、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邓狂言的《红楼梦释真》等三部具有代表性的索隐派著作,都在辛亥革命前后相继酝酿、出版的缘由。
特别是蔡元培的索隐,开篇即提出对《红楼梦》的思想和人物的总体看法,认为“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蔡元培是著名的学者兼革命家,曾积极参加辛亥革命,自然具有反满思想。他们为《红楼梦》做索隐,与其说出于学术的目的,不如说思想的原因更加重要。至于邓狂言,反满的种族思想尤其强烈,许多发挥之处简直是破口大骂。他在《释真》中征引的清朝野史和宫廷轶闻最多,因此附会的程度也超过其他索隐著作。“政治历史小说”的概念,就是邓狂言提出来的邓氏《红楼梦释真》对第九十八回的一段索隐写道:“近人谓红楼可谓之言情之书,而实不能谓为高尚纯洁贞一之爱情之标准。又曰红楼之言情,只写得痴儿女之一部分,此言诚深得红楼之表面文字矣。夫所谓高尚、纯洁、贞一爱情,宁易言之。古诗云,‘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尚未能到此程度。意惟《聊斋》中之乔女,足以当此。然彼固劈空撰出,而实别有所托,未必女界中果有其入。《红楼》之底面为种族的政治历史小说,乌得有此?”。从根本上说,蔡元培和邓狂言都是政治索隐派,时代思潮和文化环境方面的因素不可忽视。寿鹏飞和景梅九虽然去辛亥革命稍远,但辛亥革命面对的问题,在他们生活的二三十年代并没有全部解决。三十年代的日本发动侵华战争,陷中国人民于水火,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学者们的种族思想再次被唤醒,以弘扬种族思想为特征的红学索隐派又跃跃欲试,正不足怪。
关于这一点,景梅九在《红楼梦真谛》的代序言中说得很直白,毫不隐讳促使他为《红楼梦》做索隐的时代的和政治的因素。他写道:
乃不意迩来强寇侵凌,祸迫亡国,种族隐痛,突激心潮。回诵“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以及“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两绝句,颇觉原著者亡国悲恨难堪,而一腔红泪倾出双眸矣。盖荒者,亡也,唐者,中国也,即亡国之谓。人世之酸辛,莫甚于亡国。“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似不觉亡国之可悲。及至唤醒痴梦,始知大好河山,与我长别,则“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矣。噫!此非黛玉葬花时节时之痴想、之悲情欤?“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亡国之人,真不知身死何所。瓜分耶?共管耶?印度耶?安南耶?高丽耶?波兰耶?“我有宫室,他人是保;我有车马,他人是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鞭笞,我为畜类。“前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昔者唯我独尊,今则寄人篱下矣。平素心比天高,一旦身为下贱矣。将如金寡妇之忍辱乎?抑如刘老老之谄事耶?将如林四娘之殉义乎?抑如花袭人之惜死耶?将如柳湘莲之肆志乎?抑如包勇、焦大之屈身耶?将如尤三姐之烈性乎?抑如尤二姐之柔情耶?将如邢岫烟之沉默乎?抑如晴雯之暴露耶?将如林黛玉之孤高乎?抑如薛宝钗之圆滑耶?将如薛宝琴之和顺手?抑如夏金桂之乖背耶?将如史湘云之豪爽乎?抑如香菱之痴呆耶?吁嗟乎,今后之同胞,何拒何容,何去何从,或死或生,或辱或荣,其所以自择自处之分位,均在红楼一梦中。
景氏写作《红楼梦真谛》正值如火如荼的抗日战争时期,他的发挥民族感情,可谓理所必然。但三十年代毕竟不同于清末民初,人们不满意借题发挥的红学,要求对《红楼梦》给予科学的解释。就世态人情来说,我们对景氏以及其他的强调《红楼梦》具有种族思想的索隐派寄以同情,因为每个研究者都不能离开他所生活、所感知的时代环境;就对文学作品的阐释来说,我们不能不指出他们以意为之的非科学性。如果仅仅是作为读者,目的只是阅读和欣赏文学作品,不妨各取所需,投其所好;但作为写给别人看的意在对一部作品给予科学解释的研究论著,则不能简单地把文学作品当作浇自己块垒的一杯酒。
第三部分:索隐派红学的产生与复活索隐派的复活(1)
索隐派红学在考证派和小说批评派的打击之下,自二十年代以来便进入了衰歇期。寿鹏飞的《红楼梦本事辨正》、景梅九的《红楼梦真谛》,在二三十年代具有一定代表性,但影响并不大。四十年代中期方豪发表《红楼梦新考》,表示确信顺治与董妃恋爱故事说“有一部分真实性”参见《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三辑,第300页。,只是一笔带过,未做任何论证。五十年代以后,索隐派在大陆上基本上消失了。
但值得注意的是,索隐派在大陆上虽基本消失,却在海外得到复活。1959年,新加坡青年书局出版了潘重规的《红楼梦新解》,认为《红楼梦》是一部“汉族志士用隐语写隐痛隐事的隐书”潘重规:《红楼梦新解》第1页,新加坡青年书局1959年印行,下面引录该书不一一注出。,把多少年来争论不休的作品的本事问题又提了出来。潘先生表示同意蔡元培的观察,而不同意胡适的“作者自述生平”的观点。具体论证方面,《红楼梦新解》则显得鲜于创见,许多提法,如说宝玉影射传国玉玺,林黛玉代表明朝,薛宝钗代表清朝,林、薛争取宝玉象征明、清争夺政权,《风月宝鉴》就是明清宝鉴,以及列举的理由,包括宝钗的“钗”字拆开为“又金”,亦即后金,薛蟠的“蟠”字从虫,“犹狄从犬”,是指其为异族番人,通灵玉的形状和传国玺差不多,上面的刻字略同于玉玺上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还有袭人是龙衣人,蒋玉函住在紫檀堡,暗含有装玉玺的匣子的意思,等等,都可以从王、蔡、邓、寿、景诸家著作中找到出处。潘重规先生的发挥之处,一是认为“宝玉爱吃胭脂,是从玉玺要印朱泥上想出来的”,而且说第四十四回提到的胭脂盒就是印泥盒;二是把有关的理由编缀起来,变成:“一块玉石,镌上传国玺的文字,印上朱泥,盛在紫檀盒子里,用龙衣包袱缠裹,试问,这是甚么捞什子呢?这不分明点醒读者,宝玉就是传国玺吗?在这里,我们既知宝玉即是传国玺,所以衔玉而生的这个人自然是天子的身份。”旁证是,第三十四回薛蟠有“难道宝玉是天王”的话;第四十六回鸳鸯也说过“别说是宝玉,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