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台北人-第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观音大士还在苦海里普渡众生吗?她还能说什么?只得牙痒痒的让那个刁妇把便宜捞了回去。多走了二十年的远路,如此下场,也就算不得什么轰烈了。只有像萧红美她们那种眼浅的小婊子才会捧着杯酒来对她说:到底我们大姐是领班,先中头彩。陈老板,少说些,也有两巴掌吧?刚才在状元楼,夜巴黎里那一起小娼妇,个个眼红得要掉下口水来了似的,把个陈发荣不知说成了什么稀罕物儿了。也难怪,那起小娼妇哪里见过从前那种日子?那种架势?当年在上海,拜倒她玉观音裙下,像陈发荣那点根基的人,扳起脚趾头来还数不完呢!两个巴掌是没有的事,她老早托人在新加坡打听得清清楚楚了:一个小橡胶厂,两栋老房子,前房老婆的儿女也早分了家。她私自估了一下,三四百万的家当总还少不了。这且不说,试了他这个把月,除了年纪大些,顶上无毛,出手有点抠扒,却也还是个实心人。那种台山乡下出来的,在南洋苦了一辈子,怎能怪他把钱看得天那么大?可是阳明山庄那幢八十万的别墅,一买下来,就过到了她金兆丽的名下。这么个土佬儿,竟也肯为她一掷千金,也就十分难为了他了。至于年纪哩,金大班凑近了那面大化妆镜,把嘴巴使劲一咧,她那张涂得浓脂艳粉的脸蛋儿,眼角子上突然便现出了几把鱼尾巴来。四十岁的女人,还由得你理论别人的年纪吗?饶着像陈发荣那么个六十大几的老头儿,她还不知在他身上做了多少手脚呢。这个把月来,在宜香美容院就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拉面皮、扯眉毛——脸上就没剩下一块肉没受过罪。每次和陈老头儿出去的时候,竟像是披枷带锁,上法场似的,勒肚子束腰,假屁股假奶,大七月里,绑得那一身的家私——金大班在小肚子上猛抓了两下——发得她一肚皮成饼成饼的热痱子,奇痒难耐。这还在其次,当陈老头儿没头没脸问起她贵庚几何的当儿,她还不得不装出一副小娘姨的腔调,矫情的捏起鼻子反问他:你猜?三十岁?娘个冬采!只有男人才瞎了眼睛。金大班不由得噗嗤的笑出了声音来。哄他三十五,他竟吓得嘴巴张起茶杯口那么大,好像撞见了鬼似的。瞧他那副模样,大概除了他那个种田的黄脸婆,一辈子也没近过别的女人。来到台北一见到她,七魂先走了三魂,迷得无可无不可的。可是凭他怎样,到底年纪一大把了。金大班把腰一挺,一双奶子便高高的耸了起来。收拾起这么个老头儿来,只怕连手指头儿也不必翘一下哩。
金大班打开了她的皮包,掏出了一盒美国骆驼牌香烟点上一支,狠狠的抽了两口,才对着镜子若有所悟的点了一下头,难怪她从前那些姐妹淘个个都去捧块棺材板,原来却也有这等好处,省却了多少麻烦。年纪轻的男人,哪里肯这么安分?哪次秦雄下船回来,不闹得她周身发疼的?她老老实实告诉他:她是四十靠边的人了,比他大六七岁呢,哪里还有精神来和他穷纠缠?偏他娘的,秦雄说他就喜欢比他年纪大的女人,解事体,懂温存。他到底要什么?要个妈吗?秦雄倒是对她说过:他从小便死了娘,在海上漂泊了一辈子也没给人疼过。说实话,他待她那份真也比对亲娘还要孝敬。哪怕他跑到世界那个角落头,总要寄些玩意儿回来给她:香港的开什米毛衣,日本的和服绣花睡袍,泰国的丝绸:啰啰嗦嗦,从来没有断过;而且一个礼拜一封信,密密匝匝十几张信纸,也不知是从什么尺牍抄下来的:“兆丽吾爱”——没的肉麻!他本人倒是个痴心汉子,只是不大会表情罢了。有一次,他回来,喝了点酒,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一个彪形大汉,竟倒在她怀中哭得像个小儿似的。为了什么呢?原来他在日本,一时寂寞,去睡了一个日本婆,他觉得对不起她,心里难过。这真正从何说起?他把她当成什么了?还是个十来岁的女学生,头一次谈恋爱吗?他兴冲冲的掏出他的银行存折给她看,他已经攒了七万块钱了,再等五年——五年,我的娘——等他在船上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台北来,买房子讨她做老婆。她对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告诉他,她在百乐门走红的时候,一夜转出来的台子钱恐怕还不止那点。五年——再过五年她都好做他的祖奶奶了。要是十年前——金大班又猛吸了一口烟,颇带惆怅的思量道——要是十年前她碰见秦雄那么个痴心汉子,也许她真的就嫁了。十年前她金银财宝还一大堆,那时她也存心在找一个对她真心真意的人。上一次秦雄出海,她一时兴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码头上站满了那些船员的女人,船走了,一个个泪眼汪汪,望着海水都掉了魂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次她下嫁陈发荣,秦雄那里她连信也没去一封。秦雄不能怨她绝情,她还能像那些女人那样等掉了魂去吗?四十岁的女人不能等。四十岁的女人没有工夫谈恋爱。四十岁的女人——连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那么,四十岁的女人到底要什么呢?金大班把一截香烟屁股按熄在烟缸里,思索了片刻,突然她抬起头来,对着镜子歹恶的笑了起来。她要一个像任黛黛那样的绸缎庄,当然要比她那个大一倍,就开在她富春楼的正对面,先把价钱杀成八成,让那个贫嘴薄舌的刁妇也尝尝厉害,知道我玉观音金兆丽不是随便招惹得的。
“大姐——”
化妆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舞娘走了进来向金大班叫道。金大班正在用粉扑扑着面,她并没回过头去,从镜子里,她看见那是朱凤。半年前朱凤才从苗栗到台北,她原是个采茶娘,老子是酒鬼,后娘又不容,逼了出来。刚来夜巴黎,朱凤穿上高跟鞋,竟像踩高跷似的。不到一个礼拜,便把客人得罪了。童得怀劈头一阵臭骂,当场就要赶出去。金大班看见朱风吓得抖索索,缩在一角,像只小兔儿似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实在憎恶童得怀那副穷凶极恶的模样,一赌气,便把朱风截了下来。她对童得怀拍起胸口说过:一个月内,朱风红不起来,薪水由她金兆丽来赔。她在朱凤身上确实费了一番心思,舞场里的十八般武艺她都一一传授给她,而且还百般替她拉拢客人。朱凤也还争气,半年下来,虽然轮不上头牌,一晚上却也有十来张转台票子了。
“怎么了,红舞女?今晚转了几张台子了?”金大班看见朱凤进来,黯然坐在她身边,没有做声,便逗她问道。刚才在状元楼的酒席上,朱凤一句话也没说,眼皮盖一直红红的,金大班知道,朱风平日依赖她惯了,这一走,自然有些慌张。
“大姐——”
朱凤隔了半晌又颤声叫道。金大班这才察觉朱凤的神色有异。她赶紧转过身,朝着朱凤身上,狠狠的打量了一下,刹那间,她恍然大悟起来。
“遭了毒手了吧?”金大班冷冷问道。
近两三个月,有一个在台湾大学念书的香港侨生,夜夜来捧朱凤的场,那个小广仔长得也颇风流,金大班冷眼看去,朱凤竟是十分动心的样子。她三番四次警告过她:阔大少跑舞场,是玩票,认起真来,吃亏的总还是舞女。朱凤一直笑着,没肯承认,原来却瞒着她干下了风流的勾当,金大班朝着朱凤的肚子盯了一眼,难怪这个小娼妇勒了肚兜也要现原形了。
“人呢?”
“回香港去了。”朱凤低下了头,吞吞吐吐的答道。
“留下了东西没有?”金大班又追逼了一句,朱凤使劲的摇了几下头,没有做声。金大班突然觉得一腔怒火给勾了起来,这种没耳性的小婊子,自然是让人家吃的了。她倒不是为着朱凤可惜,她是为着自己花在朱凤身上那番心血白白糟蹋了,实在气不忿。好不容易,把这么个乡下土豆儿脱胎换骨,调理得水葱儿似的,眼看着就要大红大紫起来了,连万国的陈胖婆儿陈大班都跑来向她打听过朱凤的身价。她拉起朱凤的耳朵,咬着牙齿对她说:再忍一下,你出头的日子就到了。玩是玩,耍是耍,货腰娘第一大忌是让人家睡大肚皮。舞客里哪个不是狼心狗肺?哪怕你红遍了半边天,一知道你给人睡坏了,一个个都捏起鼻子鬼一样的跑了,就好像你身上沾了鸡屎似的。
“哦——”金大班冷笑了一下,把个粉扑往台上猛一砸,说道,“你倒大方!人家把你睡大了肚子,拍拍屁股溜了,你连他鸟毛也没抓住半根!”
“他说他回香港一找到事,就汇钱来。”朱凤低着头,两手搓弄着手绢子,开始嘤嘤的抽泣起来。
“你还在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金大班霍然立了起来,走到朱凤身边,狠狠啐了一口,“你明明把条大鱼放走了,还抓得回来?既没有那种捉男人的屄本事,裤腰带就该扎紧些呀。现在让人家种下了祸根子,跑来这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哪一点叫我瞧得上?平时我教你的话都听到哪里去了。那个小王八想开溜吗?厕所里的来沙水你不会捧起来当着他灌下去?”金大班擂近了朱风的耳根子喝问道。
“那种东西——”朱凤往后闪了一下,嘴唇哆嗦起来,“怕痛啊——。”
“哦——怕痛呢!”金大班这下再也耐不住了,她一手扳起了朱风的下巴,一手便戳到了她眉心上,“怕痛?怕痛为什么不滚回你苗栗家里当小姐去?要来这种地方让人家搂腰摸屁股?怕痛?到街上去卖家伙的日子都有你的份呢!”
朱凤双手掩起面,失声痛哭起来。金大班也不去理睬她,径自点了根香烟猛抽起来,她在室内踱了两转,然后突然走到朱风面前,对她说道:
“你明天到我那里来,我带你去把你肚子里那块东西打掉。”
“啊——”朱风抬头惊叫了一声。
金大班看见她死命的用双手把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护住,一脸抽搐着,白得像张纸一样。金大班不由得怔住了,她站在朱凤面前,默默的端详着她,她看见朱风那双眼睛凶光闪闪,竟充满了怨毒,好像一只刚赖抱的小母鸡准备和偷它鸡蛋的人拼命了似的。她爱上了他了,金大班暗暗叹息着,要是这个小婊子真的爱上了那个小王八,那就没法了。这起还没尝过人生三昧的小娼妇们,凭你说烂了舌头,她们未必听得入耳。连她自己那一次呢,她替月如怀了孕,姆妈和阿哥一个人揪住她一只膀子,要把她扛出去打胎。她捧住肚子满地打滚,对他们抢天呼地的哭道:要除掉她肚子里那块肉吗?除非先拿条绳子来把她勒死。姆妈好狠心,到底在面里暗下了一把药,把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给打了下来。一辈子,只有那一次,她真的萌了短见:吞金、上吊、吃老鼠药、跳苏州河——偏他娘的,总也死不去。姆妈天天劝她:阿媛,你是聪明人。人家官家大少,独儿独子,哪里肯让你毁了前程去?你们这种卖腰的,日后拖着个无父无姓的野种,谁要你?姆妈的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自从月如那个大官老子,派了几个卫士来,把月如从他们徐家汇那间小窝巢里绑走了以后,她就知道,今生今世,休想再见她那个小爱人的面了。不过那时她还年轻,一样也有许多傻念头。她要替她那个学生爱人生一个儿子,一辈子守住那个小孽障,哪怕街头讨饭也是心甘情愿的。难道卖腰的就不是人吗?那颗心一样也是肉做的呢。何况又是很标致的大学生。将朱凤这种刚下海的雏儿,有几个守得住的?
“拿去吧,”金大班把右手无名指上一只一克拉半的火油大钻戒卸了下来,掷到了朱凤怀里,“值得五百美金,够你和你肚子里那个小孽种过个一年半载的了,生了下来,你也不必回到这个地方来。这口饭,不是你吃得下的。”
金大班说着便把化妆室的门一摔开,朱凤追在后面叫了几声她也没有答理,径自跺着高跟鞋便摇了出去。外面舞池里老早挤满了人,雾一般的冷气中,闪着红红绿绿的灯光,乐队正在敲打得十分热闹,舞池中一对对都像扭股糖儿似的粘在了一起摇来晃去。金大班走过一个台子,一把便让一个舞客捞住了,她回头看时,原来是大华纺织厂的董事长周富瑞,专来捧小如意萧红美的。
“金大班,求求你做件好事。红美今夜的脾气不大好,恐怕要劳动你去请请才肯转过来。”周富瑞捏住金大班的膀子,一脸焦灼的说道。
“那也要看你周董事长怎么请我呢。”金大班笑道。
“你和陈老板的喜事——十桌酒席,怎样?”
“闲话一句!”金大班伸出手来和周富瑞重重握了一下,便摇到了萧红美那边,在她身旁坐下,对她悄悄说道:
“转完这一桌,过去吧。人家已经等掉魂了。”
“管他呢,”萧红美正在和桌子上几个人调笑,她头也不回就驳回道,“他的钞票又比别人的多值几文吗?你去跟他说:新加坡的蒙娜正在等他去吃消夜呢!”
“哦,原来是打翻了醋罐子。”金大班笑道。
“呸,他也配?”萧红美尖起鼻子冷笑了一声。
金大班凑近萧红美耳朵对她说道:
“看在大姐脸上,人家要送我十桌酒席呢。”
“原来你和他暗地里勾上了,”萧红美转过头来笑道,“干嘛你不去陪他?”
金大班且不答腔,乜斜了眼睛瞅着萧红美,一把两只手便抓到了萧红美的奶子上,吓得萧红美鸡猫子鬼叫乱躲起来,惹得桌上的客人都笑了。萧红美忙讨了饶,和金大班咬耳说道:
“那么你要对那个姓周的讲明白,他今夜完全沾了你的光,我可是没有放饶他。你金大姐是过来人,‘打铁趁热’这句话不会不懂,等到凉了,那块铁还扳得动吗?”
金大班倚在舞池边的一根柱子上,一面用牙签剔着牙齿,一面看着小如意萧红美妖妖烧烧的便走到了周富瑞那边桌子去。萧红美穿了一件石榴红的透空纱旗袍,两筒雪白滚圆的膀子连肩带臂肉颤颤的便露在了外面,那一身的风情,别说男人见了要起火,就是女人见了也得动三分心呢。何况她又是个头一等难缠的刁妇,心黑手辣,耍了这些年,就没见她栽过一次筋斗。那个姓周的,在她身上少说些也贴了十把二十万了,还不知道连她的骚舐着了没有?这才是做头牌舞女的材料,金大班心中暗暗赞叹道,朱凤那块软皮糖只有替她拾鞋子的份,虽然说萧红美比起她玉观音金兆丽在上海百乐门时代的那种风头,还差了一大截,可是台北这一些舞厅里论起来,她小如意也是个拔尖货了。当年数遍了上海十里洋场,大概只有米高梅五虎将中的老大吴喜奎还能和她唱个对台。人家都说她们两人是九天妖女白虎星转世,来到黄浦滩头扰乱人间的;可是她偏偏却和吴喜奎那只母大虫结成了小姊妹,两个人晚上转完台子便到惠而康去吃炸子鸡,对扳着指头来较量,那个的大头耍得多,耍得狠,耍得漂亮。伤风败德的事,那几年真干了不少,不晓得害了多少人,为着她玉观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后来吴喜奎抽身得早,不声不响便嫁了个生意人。她那时还直纳闷,觉得冷清了许多。来到台北,她到中和乡去看吴喜奎,没料到当年那只张牙舞爪的母大虫,竟改头换面,成了个大佛婆。吴喜奎家中设了个佛堂,里面供了两尊翡翠罗汉,她家里人说她终年吃素念经,连半步佛堂都不肯出。吴喜奎见了她,眼睛也不抬一下,摇着个头,叹道:啧,啧,阿丽,依还在那种地方惹是非吓。听得她不由心中一寒。到底还是她们乖觉,一个个鬼赶似的都嫁了人,成了正果。只剩下她玉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