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2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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诈,其实很多事情并不是她想坑害业主,特别是跟某些部门打交道,以她的经验,有时候就算遇到那不受贿的清官,真比那喜贿赂的浊官可怕,因为前者的官僚主义,往往体现在全无时间观念上,一项手续的审批,拖拖拉拉,全不想想企业的资金流动不起来,就仿佛一个人得了脑血栓,会中风瘫痪,以致死亡!后者虽然喜欢贪你些好处,增加些你的成本,但他能比较麻利痛快地给你把合法的事办成,把那至关重要的章子盖上——其实也未见得枉法……比如业主说她一个楼盘里有的楼六证齐全,有的不齐全,但那不齐全的她也囫囵着卖,似乎蛇蝎心肠,刻意蒙骗,他们哪里知道,她何尝不愿一次把证办齐?那卡壳的原因里,就有清官的官僚主义在内,她那六证不齐的房子若等到全齐了再卖,无异于一个人先饿死再给他灌流食啊!……她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艰难,仿佛雾海孤帆,随时可能覆舟!……谁能相信,别看她每天开着豪华车,一身豪华名牌,出入豪华场所,谈的动不动上亿的生意,但有的时候,她是一点提现的能力也没有,也就是没有现钱,她的消费方式要么是用很多个信用卡轮番透支,要么干脆记账赊购,最后都打在她生意的成本里。每回大松一口气,那必定是新的贷款,终于又到手了,那时候她会把原来的一般消费欠账全部结清,手里会有很多现金,当然,拖欠下面的工资,也就可以全部发放或至少发放一部分。她当然愿意赚钱,赚大钱,飞快地赚钱,按期还贷,但赚钱谈何容易,贷款就经常还不上,于是就得设法拆借……据一个模模糊糊的说法,她和另外一些类似的生意人一样,由于有某种背景,或者是使银行的人以为她有那个背景,于是,解决危机的手段,就是借新贷填旧贷,当然是在不同名号的银行之间,来玩这个把戏;因为她毕竟往往又能赚到一些钱,居然自身也能填平一些窟窿,有的贷款确实也勉强地按期或拖期不久还上了,总算起来,还不到资不抵债的程度,所以也还不能把她的行为轻易定为骗贷……她究竟是怎么在商海里游泳的,呛了水怎么吐出来,怎么继续往前游,又究竟是想游多远,最后游到哪儿去?这都是她的商业秘密,也是她的内心隐私,不好轻率揣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当她一个人在她的梳妆台前卸妆时,她会痴痴地望着镜子,而一滴浓浊的泪水,就会从她的左眼或右眼的眼角溢出,缓缓地流淌到她的脸颊,她也不去揩抹。窗外月亮多次窥见过,可以作证……
眼下她又一次陷入危机,而且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次危机。她那煤气公司无力还贷,物流公司严重亏损,玉岭度假村的开发占尽资金骑虎难下……倘若她再不能拿到一笔新的贷款,那么很可能全军覆没!但她自视是一个既聪明又谨慎,既坚毅又灵活的强者,她正既胆大妄为又小心翼翼地在涉过这次的险滩,当此之际,必须懂得牵一发动全身的道理,往往很大的事业,会败在很小的一处疏忽上……
来榆香园之前,她正在一家顶尖级的豪华餐馆里,宴请一些很重要的人士,其中没有一位是银行本身的成员,但也没有任何一位是跟银行完全无关的赘客,表面上这是一次最纯粹的私人饭局,实质上这是她获得新贷款的重要一步。席上有极品金牌鲍翅皇。这当然是一个堆砌辞藻的菜名。既是“极品”又何必冠以“金牌”字样,还非得称什么“皇”。那道菜每人分开上,一只银盘托着一个银钵,钵里当中又有一个银托,托起的是非洲大鲍,周围是鱼翅羹,据说那羹里还撒了金粉。一位客人笑说:“其实这鲍鱼从形象到味道都跟轮胎差不多,而鱼翅羹又太像胶水瓶里挤出的胶水!”其余的客人就点头,笑。就在这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位报馆记者打来的,称打电话的地点是星巴克咖啡厅,而并非报社里;告诉她报社收到一个叫谢超节的民工的投诉材料,这样的材料本不稀奇,但是这位民工寄来的信封上却明白无误地写着他们一位副总编辑的名字,因此是那副总编辑先拆看的,后来转交给下面,交代并不见报,但要整理为内参上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位记者是她罗织在社会关系网里的一个棋子,时不时她会让秘书通知该人来参加她旗下公司的某些活动,如开园典礼呀,楼盘推介会呀,物流公司“接轨论坛”呀什么的,每次自然会让该人领到一个“红包”……她接听电话时不动声色,甚至也没有跟那位记者道谢,只说相信一切都会正正常常。接完电话她的思绪集中在两点上:一,谢超节是怎么知道那位报馆副总编辑姓名的?二,这位副总编辑,她早知道,是通天的!……她以若无其事的仪态应酬完那个鲍翅宴以后,便立即来到了榆香园。
……三个经理,三个臭皮匠吧,顶不过她这么一个女诸葛。她当然没有把自己知道的事态告诉他们。但她要他们暗中调查,谢超节跟园里哪些业主——不是指一般的业主,尤其不是指那些拆迁户或者外来的小财主,主要是指那些离退休的知识分子型业主——来往密切?特别是近期。要从电脑中的业主资料里查阅出,哪些业主可能怂恿谢超节“告御状”?要亲自查阅,只能向她报告,不得扩散,尤其是,绝不能惊动这些业主。至于谢超节本人,责成蔡宪明天就找他当面讲清:一,你被公司开除;二,你的工资,从原来所拖欠的,到今天为止的,立即发放。如果谢超节不愿被开除,那就必须和其他员工一样,等待公司渡过难关后再领取工资。估计他会选择现金工资,而且会很快带着怀孕的妻子返回老家,因为在北京生孩子那成本比在他老家要贵上几倍,而他老婆孕期已逾半年绝不能再耽搁。万一谢超节本人或以后有关机构来纠缠:究竟为什么开除他?这就必须由你们准备好相应材料,像那回业主家的火灾,就可以落实为谢超节为其修理煤气管道马虎所致。这材料也可能永远用不上,但明天就要准备,越快越好。开除谢超节同时发放他全部工资的事不要正式公布,但要让其广泛流传,这样就等于向全体员工宣布:要么领钱立刻滚蛋,要么留下静候欠薪!现在他们也都知道,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民工遍地都是!你走了,马上可以补上一个,但你再去找别的工作,那就难了!
三位经理毕恭毕敬地把罗董送走以后,都不禁赞叹真是有水平,难怪人家能发财,心高气盛倒平常,心细如丝真在万人之上!
罗董的那位男秘书,兼司机和保镖,把车开到了环路上,他正襟危坐,手握方向盘,喉咙有点痒,却不敢咳嗽。他已经取得经验,如果罗董进车后,坐在后座右边,那就是心情还比较好,有时会跟他说几句闲话,他呢,也可以主动说些话,例如评价一下路过的海鲜酒家;但是如果罗董进车后,坐到后座左边,也就是他背后,那就意味着她心情很坏,这时如果招惹了她,她可能立刻炒你的鱿鱼,据说前任秘书,就是因为不懂这一点,偏在这时话多,被她炒的鱿鱼。
罗莉莉在车上心情确实奇坏。她对自己说:是呀是呀,惟文人与鸭子难养也!鸭子的事她现在没去想,想的是文人。鸭子,面首,情人,她以前处理不妥,曾把个别的安排在公司里,甚至当做司机、秘书、部门经理,后来发现那样做有百弊而无一利,现在她绝对不让他们沾她的事业,比如现在这个秘书、司机兼保镖,挑的就是一个毫不能引出她那方面欲望的男人。文人里,除了传媒界里某些用得着的,她尽量一概不沾。有回在某社交场合,一位作家得到她名片后,竟接二连三地给她签寄自己的新著,还在附信里表露,希望能有机会跟她畅谈,了解她创业的甘苦,意思是如果她有那愿望,可以给她写报告文学,树碑立传;那作家的书她翻也不翻,也不往书架上放,让秘书拿开,怎么处理也不交代;后来那位作家又在一次大型社交活动里遇上她,趁自助餐取酒的机会,跟她套近乎,问及她新开发的一个小区,颇露骨地表示想住进去,大概至少是希望她只收成本价,她则笑吟吟地,淡淡地说:“那里不是有售楼部么?”说完去招呼别的人去了,那作家就捏着个酒杯僵在那里好久,但那以后,竟还给她签寄新著,真有点锲而不舍的黏糊劲。那样的作家就死不明白,不光是她罗莉莉,许多开发商都对作家以及类似的人文科学的知识分子毫无兴趣,甚至你越有名就越回避、防范有加。他们盖出的楼盘,最愿意卖给那些完全没有社会名声,但发了横财,又不事张扬的买主。作家之类的人物买了你的房子有什么好处?不仅你那开发中的问题会暴露在其眼底,作为利益受到损害的业主,他可能会比其他业主更厉害地来对付你,如果充当起闹事的领袖,那就更加可怕!他们又特别会管闲事,比如物业欠发员工工资的事,他们掺和进来,比如指点谢超节直接把投诉材料寄给关键人物,说不定还附上短笺,那么,一旦那材料真通到了天上,引出一行批示,或者仅仅是一句表态,那么,所涉及的公司和法人,就可能遭遇灭顶之灾!依法,依法,当然是依法,如果谢超节他们按程序来,先要求仲裁,不成功,再请律师,提出诉讼,那么,就一点也不可怕,她拖得起,谢超节之辈拖得起么?但如果是一根线捅了上去,那么,法将依据那批示和表态,迅雷不及掩耳,狂般君临……现在是如履薄冰,每根汗毛都不能稍有疏忽懈怠呀!……罗莉莉忽然心酸,那酸楚又迅速传递到眼睛……她立即从手包里取出香烟、打火机,点燃了一支……
泼妇鸡丁
几个业主在夜色中发现了物业办公楼前的卡迪拉克轿车。“罗莉莉来了!”这消息很快传开。于是有些业主在轿车左右等候,要与罗莉莉当面对阵,讨还被损害的利益。面积欺诈!房屋质量欺诈!广告承诺欺诈!……我们要房产证!要退款!要赔偿!……尤其是独立采暖的住户,心情最不平静!秋凉开始,冬天将至,她那煤气公司还要按一立方米五元的强盗价格卖气吗?再敢!……强烈要求:立即把煤气价降到市区统一供气的一块八毛钱那个公价!要么立刻将园区的煤气管道与市区供气的主管道接通!不是也就只有两公里远吗?……激愤的业主议论纷纷,仿佛一堆干柴,蹦上一个火星就能嘭地燃烧起来。
其实那些业主集中到那辆卡迪拉克轿车前时,罗莉莉已经离去。他们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女人朝汽车走来,其中一个气性大的壮汉忍不住指着那身影就骂:“你他妈今天不解决问题就别想走!”那走来的其实是马姬娜,哪吃这个,立刻跳起脚对骂:“怎么着,你瞎了眼吧,冲你祖奶奶发什么邪火?”有的立即感觉出来那不是罗莉莉,就来劝发火的壮汉,有的此前也并没见过罗莉莉,因为恨她,所以也就想象成一个泼妇,听见她对骂,也就撮火,认为那壮汉冲锋在前并没有什么不好,就又去拉那劝壮汉的人。有个男士说我是业主委员会的,咱们有话好好说,最好大家进办公室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对话。旁边几个人就说,谁认得业主委员会的?那委员会空有个虚名罢了,做成过几件实事?壮汉气性越发大,拿拳头就砸汽车前盖,大叫:“我就不信你罗莉莉能把我吃了!”一位退休妇女就对他嚷:“嘿,你这样能解决问题吗?我可是希望切切实实解决问题!”又转身对被认为是罗莉莉的马姬娜说:“您替我们想想,拆迁到这儿,本想过安稳日子,可你这煤气价格实在是承受不了……”旁边一位妇女跟上去说:“我们的青春都贡献给这个城市了,如今我们享受不到公价煤气,心里头实在难过……目前这天价我们承受不了!”同时有个声音说:“人家是股份制公司,讲究的是市场价……依我说也不能让人家没赚头,两块钱一立方差不多……”另一个声音就叠进去:“那是你!还业主委员会的啦,屁股坐哪边了?”一片混乱中,那壮汉狂怒中又砸了一下汽车,结果,一声嘶哑的厉吼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谁他妈再敢砸车我把他丫头养的头给砸扁!”这不是女人的声音,是男人的声音,当然不会是罗莉莉,大家定睛一看,果然是个男的,敞着怀,捋着衣袖,透着大流氓的蛮横,就都哑然。那是幡爷……
冯团长要组织保安队员过去劝架护车,被蔡宪拦住了,他责备冯团长:“糊涂蛋!这咱们管他干什么,他们越窝里掐越好!”
如果把那景象录下来放给罗莉莉看,那真好比送了她一整罐定心丸——如今的所谓业主者也,根本是一盘散沙,距离整合为一种理智而有序的力量,来与开发商抗衡,还遥遥远远哩!
误会终于解除。那激动中以拳砸车的壮汉主动向马姬娜道歉。马姬娜倒仰脖笑了起来。幡爷拍拍那汉子肩膀说:“兄弟,我倒喜欢你的爽快!”他们各自开着自己的车离去了。那些业主扫兴地散去,少不得互相埋怨。
一片紫云散去,露出仿佛半个煎饼的月亮。
九点半了,榆香居里的外客陆续走净。四张桌子拼在一起,何凯的生日宴终于开始。
蛋糕放在当中,插上二十一支小蜡烛,王茂帮忙点燃,非要笑梅跟何凯一起吹那火苗,佟妮就把笑梅往何凯身旁推,笑梅挣脱开,何凯憋足一口气,把那二十一支蜡烛火苗一次吹灭,大家都拍手笑叫起来。王茂带头唱“祝你生日快乐”,大跑调,没几个人跟他唱,大乱就跑过来说:“唱那酸歌干什么!来,何凯,唱一个‘爱江山更爱美人’!”这歌也没唱成,何凯就说:“哥儿们,喝呀,吃呀!”凉菜早已摆好,啤酒也都到位,更有两瓶二锅头酒戳在那里。有个哥儿们说:“何凯你怎么不切蛋糕?”王茂就拍他脑袋:“这都不懂!蛋糕要最后吃!”佟妮就笑:“那蜡烛是不是吹早了呀?”大乱就说:“嗨,讲究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规矩干什么!先把蛋糕挪那边空桌上去!不过呀,何凯,你到底还是要把那个意思说出来才对——你说,今天请客,还为了哪一桩?”小伙子们就一块起哄:“我们都不知道,你说说清楚!”何凯就举起啤酒杯说:“那就,都别知道了吧!……”小伙子们哄得更加厉害,何凯就说:“那就,为我跟笑梅……为我们俩好,干一杯吧!”小伙子们大都抢着去跟笑梅碰杯,发现笑梅杯里跟佟妮一样是雪碧,就硬给她换成啤酒,笑梅喝了一大口,说还要去端热菜,佟妮就把她按在座位上,命令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客人,只许在这儿吃喝,不许进厨房!”这时候大乱端出了头两份热菜:软炸里脊和鱼香肝尖……
老板娘从厨房出来,她已经嘱咐好了灶上的狐狸,朝何凯笑着走去,何凯笑梅忙离座敬酒,老板娘说:“我该敬寿星小凯才是!也祝你们俩一辈子真能好到白头!”喝了酒又说:“我跟狐狸说了,给你们炒盘腰果虾仁,算是我的寿礼!”大家鼓起掌来,老板娘把双手往腰上一叉,扬高嗓音说:“不过,你们别闹太厉害了,尤其不许喝了酒撒疯!”又落下嗓音说:“我可要回去歇着了。你们都听狐狸的吧。”狐狸亲自端来了一海盘腰果虾仁,老板娘就再嘱咐他:“都交给你了。明天早上我来了要发现差池,只找你跟大乱算账!”大乱就喊冤:“都听他的,关我什么事?”老板娘捅他胸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