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2期-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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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低头,看见了。老张连忙脱下王爱北京的左鞋,鞋里满满的全是血,老张把血倒掉,看见了一枚钉子。这枚钉子从鞋底下穿上来,显然是有人刻意钉上去的。天啊!老张叫喊一声,谁这么没有良心呀?老板和老板娘同时奔过来。老板夺过老张手中的鞋。是有人要害这孩子哩。老板说。快送孩子上医院啊。老板娘说。老张抱起王爱北京就跑。老张碰翻了两条板凳和一张桌子,打碎了三个碗。一下子,老张就跑出去很远。嘿!老板追在老张身后大叫一声,站住!回来!最近的医院在这边呀!老板说。急胡涂了,老板娘说,可是,这孩子怎么不知道痛啊?不是被吓住了吗?老板说,孩子小,是不能吓的。等老张消失后,老板娘说,这孩子是这老头的孙子吗?怎么不是?老板说。可是有人说是他的儿子哩,是野种。老板娘说。野种?老板说,等我六十岁了,你给我生个野种看?野种当然就不是我生了。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老板突然就发火了。老板把一个碗摔在了地上。小区里人人都这么说,老板娘说,说是老头的女儿传出来的……我们不要去管别人的事,我们做我们自己的生意。老板坐了下来。老板点燃了一棵烟。老板四十多接近五十岁,矮矮胖胖的,一张圆脸,脸上还有两个酒窝,眼睛很亮,但是眉毛很淡,看上去是那种安安分分过小日子的要求不高的忠厚人。人人都不容易,老板说,你千万不能在老头面前说什么野种啊。我傻呀?老板娘说。老板娘开始收拾被老张碰翻的桌子和摔烂的碗。也不能叫他赔这些东西。老板说。老板把很长的一截烟头扔在了地上。
第二天,老板问老张,没有事吧?怎么会没有事?老张说,脚板心上一个洞,差一点儿就把脚给扎穿了……说着,老张坐了下来。他的怀里抱着王爱北京。王爱北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老板娘把豆浆、油条和茶蛋端了过来。王爱北京不吃,老张也不吃。都不吃呀?老板走过来,说,喂孩子一点吧。接着老板说来,我给你抱着。谢谢,你忙你的吧,我喂得了。老张说。说着,老张就把脸紧贴在王爱北京的脸上,低低地哭起来。哭什么呀哭?老板听到老张的哭声,又走了回来,他在老张的身边坐了下来,孩子会没有事的,孩子的伤口好得快。可是他心里的伤口和我心里的伤口却是好不了啦,太深了,老张说,你们都不了解这孩子啊……老张哭得大声些了。说说,说说好受些。老板把一只手放在了老张的一只手上。这孩子是外地孩子,四川人,一生下来,就没有妈,妈跟人跑了,他爸给他说你妈死了,他爸在老家是个车工,后来下岗了,就带着老婆来到了北京,做了菜贩子,但是一直写诗,两个月前,被车撞死了,你知道他爸是因为谁被车撞死的吗?不知道。因为我呀,因为我追他,因为我认为他是小偷……他是小偷吗?当然不是了,他掏我的钱包,目的是在我的钱包里放进一封信。一封信?一封这孩子写给我的信。孩子怎么知道你的?不知道,他的信是写给他爷爷的。写给他爷爷?是呀,他爸给他说他妈死了,他爸没有给他说他爷爷死了,所以,他就想他的爷爷,他写了好多好多的信,他把他的信拿到街上,给过往的老头们看,但是没有一个老头愿意做他的爷爷,没有一个老头愿意和他一起玩……啊!就是这样的。所以你就做了孩子的爷爷了?我不做行吗?他爸是在我眼皮底下被车撞死的呀,实际上是我害死的呀……想不到这孩子命这么苦。我找到他的时候,孩子已经病得很严重了,要是我晚找到他一步,他就烧成傻瓜了。这孩子不会变成傻瓜的。现在也跟傻瓜差不多呀。孩子会好起来的。都是我害的呀兄弟啊,老张把头抵在老板的一个肩膀上,放声哭起来,我有罪啊……这不能怪你,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老哥,你千万要想开呀。我怎么想开呀,我家里,人人都恨这孩子,骂这孩子是野种,还暗下毒手,你也看到了……你不可以和这孩子单独住吗?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是我那点退休工资,租了房子,怎么过生活呀?而且,现在,这孩子又被我害成了这样,呜呜呜……
第三天,老板站在摊子前,看见老张,远远地就招呼着:来了。老张没有回应老板。老张抱着王爱北京缓缓地走过来,垂着头坐在天天都习惯了的那个位置。老板娘又主动把豆浆、油条和茶蛋端了过来。来了。老板娘说。老张仍然没有回应。老板来到老张身边,坐下,说,老哥,我有一个想法,只是我一厢情愿,不知道行得通行不通。说到这里,老板停住了,期待着老张的反应。老张抬起头,两眼空空地看着老板,似乎不明白老板在对谁说话,不明白老板说什么。我是密云人,家在密云水库边上。老板说,同时看着老张的脸。老张的脸灰蒙蒙的,很茫然,没有什么表情。我家里有一个院子,是闲着的。老板继续说。老张的脸上,右眼睛下面,一丝肌肉轻轻地跳了一下。院子不小,三间正房,两间偏房,还有厨房和厕所,有电、有自来水、还装了暖气的,院子中间还有一口压井,院子里有一棵柿树、一棵梨树、一棵枣树、一棵苹果树和一棵香椿树,还剩下一片空地,空地上还可以种点什么菜。老板又停下来,注视着老张。老张的脸上,右眼睛里有一个很小的亮点,极快地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今天年春节过后,我回去了一趟,树们都开了花,蜜蜂和蝴蝶飞了一院,香椿树上也长满了香椿,我摘了满满一篓,然后,又到处查看了一遍,都很好,我还给树施了肥,压井里压出的水,还是那么甜。老板说到这里,看到老张的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水汪汪的,里面仿佛爬满了活物,同时,老张的嘴开始蠕动了。走的时候,我还在空地上种了蒜苗、白菜、萝卜,还有一窝丝瓜、一窝冬瓜和一窝扁豆,现在去的话,这些都可以吃了。听到这里,老张的嘴张开了。我的弟弟是乡里的学校的校长,又兼着乡里的文书,没有什么实权,但是受人尊敬,如果你愿意去,在那里是没有人敢欺负你的。老张的眼睛里,两串泪水同时涌了出来。孩子今后上学也方便。老板继续说。可……可是,老张终于说话了,我没有钱,给你呀。那房子是我自己修的,花了很多的心血,钱是说不清楚的,现在,我也不缺钱,我只是想找一个可以放心的看房子的人。那……我……老张说。在老张的脸上,肌肉们全都在动,一块一块地不停地抽搐,尤其是两道眉毛,简直可以说是在跳。我怕你嫌远,嫌那儿是农村,不会去。去去!我去!那好,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什么条件?就是要你和我结拜兄弟,如果你愿意,你年龄比我大,就是哥,这样,我把我的房子交给我哥,我就放心了,但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愿意我愿意。那好,今天中午,我们在一起吃顿饭,吃杯酒,就是兄弟了,好吗?好。
当天下午,老板给老家的兄弟打电话,说了老张的事后,就在附近的商场买了一台长虹牌彩电,又给密云电信局打电话:申请并且恳求电信局在第二天去他的老家安装一部电话。第四天早上,老板就盼着老张出现,老板左盼右盼,一个上午都过去了,老张一直没有出现。中午的时候,老板找到了老张的家。老板敲开房门,就听到老张的哭声,冷冷地看了一眼围坐在桌子边上正在吃饭的老张的女儿,以及她的两个孩子后,老板就奔进了老张的房间。老张坐在一根小板凳上,伏身把头埋在床上,一个劲儿哭。王爱北京躺在床上,他的左脚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老张哭得太专注了,没有发现老板来了。王爱北京看见了,但是王爱北京不仅没有说话,而且脸上毫无表情。
老板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问:哭啥呢?没有得到回答。老板加重语气又问了一句哭啥呢?老张才抬起头来,看见是老板来了,于是说,我的工资本不见了。你放在哪儿的?老板问。一直放在枕头底下。老张说。老板就起身来到厅里的桌子边,对老张的女儿说:把你爸的工资本还给他。我又没有拿。老张的女儿说。我问过了,老张跟出来说,她不承认。不承认是吧?老板说。说着,老板掏出了手机,我这就报警。随即,老板问老张报警了吗?没,没有,老张说,我只顾哭了。老板挨着老张的女儿坐下,说,你现在还给你爸,还来得及,一会儿警察来了,就晚了。我真的没有拿。老张的女儿说。我知道是你拿了,我还知道是你在那孩子的鞋上钉的钉子,老板说,你知道吗?一个是偷盗罪,一个是故意伤害罪,两个罪加在一起,你至少得关十年,在监狱里十年,十年后出来,你还是个人吗你?你想想吧,我给你五分钟时间。工资本不是我拿的,钉子也不是我钉的……老张的女儿说,在凳子上,她快坐不住了。好了,工资本是你儿子拿的,钉子也是你儿子钉的,行了吧。老板说。本来就是。老张的女儿说。现在把工资本拿出来吧,老板说,你把工资本还给你爸,我这就把你爸接走,这房子就是你的啦。房子本来就是我的。老张的女儿说。那得等你把你爸和那孩子害死以后,老板说,你害死了你爸和那孩子,你也就活不成了。听到老板的这句话,老张的女儿垂下了头,说,他们走了,是不是永远也不回来了?就是你想他们回来,我还不让,老板说,我和你爸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我是你爸的弟弟,所以,我怎么能看着你害我哥不管。那,你就是我叔了,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叔哩。你不知道的事还多哩,老板说,你呀,不傻,就是心不好。
老张的女儿看着老板,突然就哭了起来,然后,她就哭着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不一会儿,她拿出了老张的工资本。
叔,老张的女儿跪在了老板跟前,你帮帮我,我的日子过得太苦了……
你爸的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苦,老板说,你爸幸福极了。
等你的心好了你来找我。老板说。
真是一个好地方啊。老张说。老张一下子就爱上了老板的老家。老张不知道在北京竟然还有如此好的地方。你怎么舍得走呢?老张问老板。我舍不得,老板说,我儿子在城里上大学,二年级啦,等他大学毕业了,工作了,我就回来。那……老张说。老板就紧紧地搂住老张,说,哥,我回来,也不让你走,除非你不认我这个兄弟。认……老张赶紧说。在老张的眼睛里,就有泪水花花了。老板扭开脸,不看老张。老板把院子里的一切一一指给老张。这是正房,三间,你和孩子就住右边这间吧,是以前我儿子住的,冬天采光好些,床是双人床,比普通的双人床还大,是我自己做的,暖气就在床边上,很暖的,今后我和你弟妹回来,就住左边这间,这间本来就是我们住的;这是偏房,两间,堆了一些杂物:农具和粮食,粮食很多,够你们吃几年的,地里也还种着,农忙时节,我都要回来,一会儿,我把所有的钥匙都给你;这是厨房;这是厕所;这是压井;这棵是柿树;这棵是梨树;这棵是枣树;这棵是苹果树;这棵是香椿树,就是这些了,喜欢吗?喜欢。你喜欢我就高兴。
那天晚上,老板和老张聊得很晚,他们分别交换了自己的漫长的一生,两个人算是知根知底了,后来两个人就在一张床的一头睡了,王爱北京睡在他们的中间。他们从两个方向抱着王爱北京。那天晚上,天快亮的时候,两个人都梦见了王小林。在梦里,他们三个人成了兄弟。醒来,老板和老张一说,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老板离开之前,带着老张在村子里转了转。村子很大,是乡政府的所在地。有市场,卖什么的都有,有饭店,有工商银行和农业银行,还有邮电局,医院、学校和电影院。你的工资本在这里也是可以取的。老板给老张说。当天,老板带着老张,他们还去医院给王爱北京的脚换了药。医生说问题不大,没有感染,很快会好的。医生说孩子怎么不爱说话也不爱动?都是脚上的伤闹的。老板赶紧说。随即,老板把老张带到学校。老板的弟弟对老张很热情,说,孩子就是这村子里的孩子了,今后,上学就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一样。老板的弟弟还说,学校是个中心校,有小学、初中和高中,我们这里每年都有许多学生考上北京的大学哩,村子虽然小,但是教学质量是不错的。
就这样,老张带着王爱北京在老板的村子里住了下来。这一年,王爱北京四岁。没有几天,老张就从邻居家里买了两只羊回来,因为老张发现王爱北京喜欢羊。每天,老张就和王爱北京,还有羊,一起在水库边上玩。水库很大,看不到边,几只渔船在里边缓缓地移动着。水库里的水很蓝。天上的云很白。周围的山上长满了庄稼和野花。庄稼很绿,野花很红。老张坐在阳光里既喜悦又忧伤,看着王爱北京和羊。王爱北京学着羊的样子,也趴在地上吃草。看着看着,老张眼睛里的泪水就溢了出来。小林。老张轻轻地叫了一声。这样叫了一声小林之后,老张就看见王小林从水和天相连的地方朝他走了过来。很快,王小林就走到了老张的身边,王小林紧挨着老张坐了下来。你不要为狗儿担忧。王小林给老张说。王小林把王爱北京说成了狗儿。这说明王小林已经知道王爱北京的小名了。王爱北京的小名就是老张的小名。我……对不起你。老张给王小林说。看你说的什么话,我才对不起你哩,王小林说,我们已经是兄弟了,就不要再说这些客套话了,狗儿会好起来的。可是,要怎样,他才能好起来呢?老张问。老张眼睛里的泪水又要流出来了。我们会有办法的。王小林说。
老张和王爱北京一起趴在地上学羊吃草,是在和王小林说过话的第二天。老张趴在地上,嘴里衔着一朵小白花,让王爱北京看着他,然后,他很夸耀地把那朵小白花给吃了。老张还把王爱北京驼到背上,他则趴在地上,学马。老张还在草地上翻跟斗。老张的跟斗翻得一点也不好,但是,老张翻得相当认真。有一天中午,水库边上没有人,老张还脱光了衣服,在水里游泳给王爱北京看。老张仰游,老张蛙游,老张狗刨,老张扎猛子。突然,心里一动,老张把自己完全埋进水里。老张在水里数数。老张在水里整整数到了三百。老张在数数的时候,同时张着眼睛,看着岸上的王爱北京。千真万确,老张把王爱北京看得清清楚楚。王爱北京发现水面上没有了老张,而且水里也没有任何动静和声响,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爷爷!爷爷!老张听到了王爱北京叫他的声音。老张才从水里探出头来。老张探出水面的时候,他的脸和胸口都憋红了。老张顾不了许多,他一上岸,就紧紧地抱住了王爱北京。爷爷你不要死。王爱北京在老张的怀里说。我不要你死。王爱北京在老张的怀里继续说。
老张才想起他根本就不会游泳,长这么大,他除了在浴池里,没有在别的地方洗过澡。在光天化日之下脱光自己,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老张捂住下身,紧张地四处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天上的云很白,很白的云中间,太阳很红,很红的太阳下面,水库里的水很蓝,很蓝的水库周围,山上的庄稼很绿。老张轻轻吐出一口气,额头上就浸出了密密的汗水珠子。老张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游泳而且还游得这么好了。小林。老张在心里叫了一声。实实在在的,老张一点也不害怕,相反,感觉到了充实和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