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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当代-2003年第2期-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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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还游得这么好了。小林。老张在心里叫了一声。实实在在的,老张一点也不害怕,相反,感觉到了充实和愉快。 
  爷爷你游泳了?王爱北京问。爷爷游泳了。老张回答。我也要游泳。王爱北京说。你太小了。老张说。我不小了,我已经四岁了。王爱北京说。至少要长到上了大学以后,才能游泳。老张说。不嘛,就要现在游。王爱北京说。你脚上的伤还没有好哩,等好了以后,爷爷再带你一起游,一个人游会淹死的,刚才爷爷就差点淹死了,是你叫爷爷才把爷爷救上来的。真的?真的。 
   
  就这样,老张和王爱北京都热爱上这样的北京郊区的乡村生活。这样,很快,一晃两年就过去了,两年后,王爱北京六岁。六岁的王爱北京上了小学。上学第一天,王爱北京就当上了班长。王爱北京上学的这一天,老张买了一辆三轮车,在村街边离学校不远的一棵歪脖子槐树下支了一个修理自行车的幌子。老张想趁自己还能做活的时候做一点,多多少少替王爱北京挣些学费。 
  王爱北京的学习非常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老张于是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但是,同时,老张又很忧郁,因为他和王爱北京都是外来人,他倒没有什么,一是老了,二是他是有户口的,他的户口在北京城里,然而,王爱北京却没有户口,是个黑人,他偷偷地求过许多人,想给王爱北京上一个户口,都没有成功。有一天下午,老板的弟弟即校长来到老张的修理自行车的幌子下,对老张说,王爱北京很聪明,是我一辈子里教到的最好的学生。过了一会儿,校长说,如果到了初中,他还是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的话,我就找乡里说说,把他的户口落到村子里来,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落到我的家里,你看怎么样? 
  真的?老张问。老张激动得都有些颤抖了。这些日子,老张就为王爱北京没有户口担忧着。老张还私下打听了,没有户口是不能考大学的。因为考生必须在户口的所在地考。王爱北京没有户口,所以哪里也不能考。乡里会同意吗? 
  会的,校长说,孩子的户口落在乡里,也算是我们乡里出的人才啊。 
  真的?老张又问了一遍。 
   
  就这样,王爱北京上学,老张修自行车,日子一天接一天,一年接一年。王爱北京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少年,而老张却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了。老张的头发虽然白完了,但是精神气很好,腰板挺直,脸红得像个苹果,眼睛比闪电还亮,这是因为他的心里有盼望和安慰。我们知道:老张的盼望和安慰全都集中在王爱北京的身上。王爱北京哩,也越来越懂事,也越来越理解和疼爱老张,每天早上,他和老张一起起床做早饭,每天晚上,他都要给老张倒洗脸水和洗脚水,还要给老张洗脚。这已经成了王爱北京的习惯了。一开始,不知道是从哪年哪月哪天开始的,老张不同意,王爱北京就不高兴。后来,老张就同意了。现在,总是这样,老张先洗脸,然后王爱北京洗,然后,两个人一起洗脚。一个红色的塑料洗脚盆,半盆热水,腾腾的热气直往上冒,两个人的脚都放进水里。在老张的身边还有一个开水壶,里面装满了开水,等水洗凉了,再添水加热。这加开水的工作一向是老张做。总得让爷爷做点事吧?老张问王爱北京。爷爷做得够多的了,王爱北京回答,家里的所有的事都是爷爷做的。但是都没有读书辛苦啊。读书一点都不苦,很有乐趣的,修自行车才苦哩。修自行车对于我也是一种娱乐活动。可是冬天多冷呀,我坐在暖和和的教室里,想起你一个人在冰天雪地,有时候半天还修不到一辆自行车挣不到一块钱,我就想哭,爷爷,你为我付出得太多太多了,我这一辈子怎么还你啊。傻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呢?你是爷爷的孙孙吧?是。那就对了,爷爷为自己的孙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可是爷爷……别可是了。就这样,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洗着脚。既清朗又洁白又飘渺,净无一丁点儿尘垢的热气,在他们的周围缠绵着,绕来绕去,把一间屋子弄得像个仙境。现在,王爱北京的脚已经和老张的脚一边大了。王爱北京弯下腰,先洗老张的脚,最后再洗自己的脚。王爱北京洗老张的脚每一次都洗得特别认真,特别地满怀深情,动作既细腻又温柔。这已经成了老张一生里最大的幸福了。王爱北京先笼统地洗老张的脚:脚背、脚跟、脚底、脚心、脚趾和脚趾缝,随后再恰如其分地揉搓。就是这恰如其分,体现出王爱北京对老张的一颗心来,是王爱北京一点一滴地爱出来的。在王爱北京给老张揉搓脚的时候,老张总是轻合着嘴微眯了眼鼻尖有一些发皱地享受着。那样子完全是个神仙。如果这是一场电影,正好有一个特写,我们就可以看到老张微眯的眼睛里含着闪烁的泪光。王爱北京给老张洗脚和揉搓脚的时候脸上一直是有笑容的。这个工作至少半个小时才能完成。现在,王爱北京给老张洗脚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如果开水壶里的开水永远也加不完,王爱北京肯定要没完没了地洗下去。在王爱北京给老张洗脚的时候,王爱北京的脚也是放在水里的,所以,当他们的脚从水里拿出来,看上去就都像透明的红萝卜了。王爱北京把老张的脚抱在怀里擦拭干净,给穿上拖鞋,然后再擦自己的脚。 
   
  就这样,王爱北京上了初二了,这一年,校长通过种种努力,总算把王爱北京的户口落上了。王爱北京落上户口这一天,老张执意要请校长和乡里领导的客。校长拗不过老张,同意了。乡长和书记,还有派出所的所长,还果真让校长给请来了。在饭桌子上,乡长和书记表示:王爱北京考大学,如果能在全密云考第一名,他们中只要还有一个在位置的话,王爱北京上大学的一切费用,就都由乡里解决。老张听了很高兴,他知道这对于王爱北京来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从不喝酒的老张,就喝多了。结果,饭后,他去结账,发现账已经结了。老张想可能是校长结的。第二天,老张给校长钱,校长说是书记结的。校长说:是书记个人掏的钱。校长说:书记还要我谢谢你。谢谢我?老张说,谢谢我什么?校长没有回答。校长在老张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接着说,书记还要你今天就去乡里的收发室上班,一个月八百块钱。说完,校长就走了。校长很忙啊。老张就愣住了。 
   
  就这样,老张就去了乡政府的收发室上班,也算是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了。老张的精神就更加的好。有一天,一辆火红颜色的法拉利停到了乡政府的大门口。一个穿一件火红颜色的衣服的极有风姿的少妇从车上下来了。当时,老张正坐在乡政府大门边的一把椅子上,看报纸。那个少妇问老张:请问,张富贵先生在这里吗?老张吃了一惊,我,我就是。啊,少妇轻轻地叫一声,是这样,我叫周玉,是王爱北京的妈妈,我现在回到北京了。少妇这样说着的时候,一个大肚子秃顶男人从车上下来,并且缓缓地走了过来。这位是我的先生,我们已经把公司的总部从深圳搬到北京了。跟我有什么关系?老张问。老张手里的报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到了地上。跟你没有关系,少妇说,但是跟我的儿子有关系。你想怎么样?老张问。老张全身都紧紧地依赖在乡政府的大门上,要不然,他早就摔倒了。不想怎么样,我只是想要回我的儿子,少妇说,现在我有条件了。这得看孩子跟不跟你走。老张说。老张总算把自己给站直了。会跟我走的,我是他妈,少妇说,血总是浓于水的。说着,少妇给老张笑了一下,谢谢你这些年你对孩子的抚养,我会给你钱的,决不会让你吃亏。说着,少妇挽过男人的手臂,就进了车,然后,朝学校的方向开去了。 
  老张瘫在椅子上,泪水模糊着他的双眼,透过泪水,他仿佛看见王爱北京头也没有回一下,就上了那辆火红颜色的法拉利,跟着少妇走了。在车上,王爱北京问少妇:你真的是我的妈?我真的是你的妈。少妇回答。妈。王爱北京欢喜地叫,随即,就投进了少妇的怀里。 
  看到这里,老张就从椅子上挣扎着起来,朝着学校的方向,踉踉跄跄地奔了过去。那张掉到地上的报纸,随着老张的跑动带起的风轻轻地旋一下,然后,就飞了起来。 
  阳光照在那张报纸上,极其耀眼。 


在温暖中入眠
胡性能 
  胡性能:男,云南昭通人,云贵高原新生代作家代表人物,本刊曾发表其处女作中篇小说《有人回故乡》。 
   
  1 
   
  傍晚,席叔来到南门车站,天空开始飘起坚硬的雪粒。对丹城这座南方城市来说,只要天空一飘雪,就意味着一年的日子剩下没几天了。席叔望了望微微有些发红的天空,他看不见雪粒怎样掉下来,却能感觉到它们落在脸上那种针尖一样的寒冷。 
  孤身一人的席叔半年前被检查出肝硬化,用医生当时的话说,已经没几天了。但粗糙得像块岩石的席叔竟然一天天熬了过来,就像和命赌气一样,席叔强迫自己一定要活到新的一年。人一旦有个目标,衰弱的身体里就会有种东西支撑着。现在新的一年近得已经看得见了,席叔就如同一个长跑的人,在快接近终点的时候,和命抗争的那股气也就一点点消失了。先前就已硬化了的肝,比半年前更硬了,疼痛的时候自不必说,就是在病情缓解的时候,席叔也感觉到他的腹部右侧像是藏了一块冰,冷冷的,沉沉的,不时对他进行着暗示。在这年最后几页发黄的日子里,席叔的生命就如同寒冷冬夜的一盏油灯,只要小小的一阵风吹来,就会永远消失在黑暗中。 
  南门车站是丹城历史最悠久的汽车站,据老人们说,车站最初建在城市的郊区,但现在完全缩进城来了。许多年前,具体地说是三十年前,席叔正是从南门车站出来,走进丹城的。席叔的父亲是一位建筑工人,在一次事故中死了,因为是工伤,席叔得以按政策顶替他的工作。就这样,十七岁的时候,席叔离开了故乡,只身来到丹城,成为一家国有建筑企业的砖工,一干就是三十年。 
  席叔第一次到南门车站的时候也是冬天,雪比现在下得还大,车站附近的那些建筑还大多是瓦屋,檐沟边到处挂着长长的冰凌。当时,一车人都为安全到达丹城庆幸不已,只有席叔面对这个陌生的城市,完全不知所措。那天他不知问了多少人打听了多少地方,最后才在天黑前找到他父亲生前工作的单位。 
  此后作为一名建筑工人,席叔曾一次次来到这里,有时他是从这里乘车回老家,更多的时候则是从这里出发去远处的工地,但都是匆匆忙忙,从没停下来,像第一次来丹城那样,认真地看一看这个车站。终于,当席叔再次来到南门车站时,他既不是为了回家,更不是要去远处的工地。他所在的建筑公司一年前就破了产,已经不会再有工地等待着席叔了。席叔是听人说,南门车站有很多“鸡”。在检查出肝硬化前,席叔心里想什么时候有了一笔钱,他就会到南门车站去找一只“鸡”,和她过上一夜的夫妻生活。现在席叔已经预感到他的生命没几天了,所以尽管天气寒冷,他还是来到了南门车站,想了却他一生最后的愿望。 
  席叔所在的那个建筑公司,许多工人由于长时间在工地上颠沛流离,婚姻就成了大问题。像席叔这样活了快五十年还没有碰过女人的,并不在少数。但席叔不想带着这个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2 
   
  三十年前,席叔来到丹城不久,曾经爱过一个叫小美的姑娘。小美是个油漆工,每次上工地,她都会穿上那身涂满了油漆的工作服,色彩斑斓地从席叔的工棚前走过。到丹城的第二年夏天,席叔在女工宿舍外面砌乒乓球桌的时候,恰巧小美蹲在他前面的水管旁洗衣服。席叔注意到,随着小美搓洗衣服时身体的上下起伏,她胸前的那对奶子就会在圆领衫里跳来跳去。偶尔她的脖子和圆领衫之间,还会出现一个转瞬即逝的缝隙,让席叔看见小美因乳房挤压形成的沟痕。 
  年轻的时候,席叔常常会梦见小美,直到小美和别人结婚以后,席叔也没能彻底将她忘记。甚至到后来,席叔学会了自慰,小美还常常成了他意淫的对象。这些年,席叔一个人生活,偶尔,他会静静地想一想小美那一跳一跳的奶子来。都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可一闭上眼睛,还是那么的真切。如果想得投入的话,席叔的喉咙还会像上了把锁那样,一阵阵的发紧。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在离南门车站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公交车站台,席叔来了以后就一直站在那里,悄悄打量着人行道上那些走走停停的姑娘。然而却没有一个姑娘,留意站台上的席叔。长时间在工地超负荷地工作,使席叔的样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再加上席叔天生长相就显老,所以尽管他站在那里东张西望,也不会有人把他与那些来南门车站寻找快乐的人联系起来。如果此时他身边放着一堆行李,那么他和一个刚到丹城的乡下人没有什么两样。 
  即使是来到了南门车站,席叔也看不出,那些从他身旁走过的人当中,谁是他想找的那种姑娘。这种情形就像是多年前,他刚到这座城市一样,不知道从哪道门进去才是父亲的单位。偶尔,那些从他身边飞驰而过的出租车还会让他感到有些目眩。后来席叔干脆靠在站台上的一根柱子上,怀念起很多年前,他曾喜欢过的小美来。 
  席叔最终还是引起了两个男人的注意。他们在席叔身后的人行道上,躲在一块阴影里观察了一阵,确定了席叔就是他们要找的那种猎物。经过了短暂的交流,其中一个掏出一支烟夹在手里,来到了站台上,向席叔借火吸烟。之后他借机与席叔交谈起来,并不时地抱怨天气的寒冷。等他离去以后,席叔这才发现先前的那些雪粒,现在已变成了缓慢飘落的雪花。只是眼前的街道,因为汽车的不断碾压,还看不出积雪的痕迹。气温比才来时更低了,席叔裹了裹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棉衣,肝病的折磨,让他身上的这件棉衣越来越大了。 
  一个姑娘在那两个男人离开不久来到了站台,看她那样子,像是在这里等候公交车。一开始席叔没有注意到她,可是当站台上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姑娘朝他走了过来。“大叔,是不是要住旅店?很便宜的!”席叔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摇了摇头。又一辆公交车驶了过来,在停下来的那一瞬间,两道车门几乎同时打开,车上除了司机外空无一人。等公交车开走以后,姑娘几乎已经靠在席叔身上了。“那么冷的天!”姑娘吸了吸鼻子,望着开始变得冷清的街面说,“大叔不找个人帮你焐脚?”这下席叔反应过来了,但是他没有经验,在得知自己要找的姑娘就站在身边,席叔竟然一下子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张了张嘴,借着玻璃橱窗里的荧光灯,看见姑娘不是很美丽、却显得健康的脸。“大叔!”看席叔没有反感的意思,姑娘走过来拉住了席叔的胳膊,“我带你去旅店,又卫生,又便宜!” 
  席叔有些僵硬地被姑娘挽着,离开了站台,朝南门车站旁的一个巷道走去。路上,他把双手伸在大衣的口袋里,其中的一只手紧紧地捏着的,是从下午起就装在衣袋中的五百块钱。 
   
  3 
   
  席叔是在半年前被确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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