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故事 关于教授-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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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爱出风头;而且越来越任性;常常让那些当面对他说好话的领导下不了台。别人越是让他;越是恭维他;他便越得寸进尺;越不知天高地厚。苏教授性格的变化;折射出了一种社会风气的变化。高级知识分子开始得到社会的普遍尊重;文凭热像病毒性感冒一样到处流传。女孩子谈对象;首选便是大学生;高考成为教育大合唱的指挥棒;所有的家长都期望自己的小孩;将来可以成为一名大学生。能否上大学成为一条通往成功的独木桥;大家挤在独木桥上;不是把别人挤掉下水;就是自己扑通一下扎下去。进入八十年代中期;经商下海大潮如火如荼;但是丝毫不能改变人们对踏进大学校门的热情。和刚恢复高考那一阵相比;人们想上大学的念头有增无减;竞争的激烈程度更加白热化;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进入大学以后的学习风气;已经完全改变。书呆子似的陈景润;再也不可能成为大家效仿的英雄;对于高考刚恢复时期的大学新生来说;进入大学;只是苦学生涯刚刚开始;他们失学多年;好不容易又一次逮到了学习机会;仿佛没见过钱的穷人;好不容易发了些小财;很自然地会过份珍惜;不用功也得用功。对于后来那些直接从中学考入大学的佼佼者来说;他们身经百战;过五关斩六将;从题海和没完没了的考试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这些人一旦进入大学;像开国功臣一样功成名就;激烈的竞争仿佛已经到了尽头;苦学也就随之结束。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傻想;从恢复高考的七十代末;一直八十年代后期;如果大学里的风气一成不变;如果大家始终能像上大学时;或者上大学前;那样用功;那样保持苦学状态;结果又会怎么样。校风真是变了;晚自习时;教室里空荡荡的;熄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跑到厕所里去用功。除了想继续考研究生;想出国留学;还稍稍地花死功夫读些死书;现在的大学生远比我们当年潇洒;远比我们更懂得怎么享受生活。他们不仅沾着年龄上的优势;而且对社会的认识也比我们成熟;更比我们深刻。他们知道人生很丰富;知道自己有许多事情可以做;知道什么好事都有名额限制;世界上有许多陈景润似的人物;能成为代表的总是极个别。学生和学生不一样;教师与教师也有着严重区别。和苏教授形成尖锐对比的;是那些五十岁已经出头;直奔六十的中老年教师。这些人一般都是副教授;学校里有一大批;一个比一个寒酸;一个比一个潦倒。他们的工资不高;住房条件极差;家庭负担却特别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与他们总有一段距离;和老的相比;他们太年轻;和年轻的相比;他们又太老。苏教授曾经非常形象地举过一个例子;说自己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各个大学里;像他这样老牌子的名教授;差不多都是硕果仅存。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无论给他们什么样的荣誉;都没人气不服站出来较劲。他们的地位日益提高;与其说社会开始重视他们的知识和学问;还不如说社会开始有意识地推崇他们的身份。他们成为高级知识分子受到良好待遇的典型;成为象征学校实力的花瓶;成为太平盛世里的一个小摆设。人们总是习惯于锦上添花;因为雪中没有那么多的炭可以送;学校里盖了最高规格的教授楼;在苏教授的晚年;他总是不停地折腾;隔几年就搬一次家。尽管苏教授对更高规格的住房没什么要求;但是没人敢僭越住比他还好的房子。只有让苏教授搬进了好房子;别人再可以跟着水涨船高;使自己的居住条件也得到改善。劝说苏教授最后一次搬家;差不多成了系里重要的攻关项目;分房小组好话说尽;最后只差跪下来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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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教授在我研究生即将毕业的时候;才正式成为博士导师。早在前两年他就应该是;但是由于他坚决不肯去体检;结果就为这点小别扭活生生耽误了。说起来真好笑;晚年的苏教授经常表现出一种小孩子般的倔犟;他常常产生一种很可笑的逆反心理;故意和别人对着干。根据国家教委的规定;博士导师在正式任命之前;必须经过身体检查这种形式。换句话说;从理论上来讲;一定要有了足够的健康证明;似乎才能担当培养博士的大任。苏教授的晚年;离不开大把地吃药;然而坚决反对去医院;无论别人怎么解释;一次又一次说明厉害关系;苏教授坚决不去医院。“我的身体没什么问题;要是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偏要相信医生的一纸证明;那我也没什么办法?”苏教授把前来劝说的系主任;像撵淘气的小孩一样轰走;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给我们讲课。苏教授总是十分地陶醉于自己的这种任性。他总是要让我们这些弟子觉得;一个人真有了学问;就有了威风和尊严。谁也没想到会在体检这种小事上动真格;苏教授不让步;博士导师点就果然批不下来。事情就这么僵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博士点是学校的大事;关系着学校的地位和名声;系领导特别重视;等到下一次机会来临;系里不想由着苏教授的性子胡闹;玩了个小滑头;也不说是博士导师体检;只说这次全校的教职院工;不管男女老少;一概都要体检。理由是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全校突然死了四位中年骨干教师;为了知识分子的健康负责;学校医院要开展防患于未然的全面检查。在四位教师中;最年轻的刚满四十岁;最年长的也不过才五十七岁;由于死亡的时间过于接近;其中还有两位是在学校医院咽的气;当我陪同苏教授去医院体检的时候;整个医院都在谈论这些事。很多人都在议论教师待遇问题;议论来议论去;最后部怪死者太玩命;不懂得保护自己的身体。一位女医生用听诊器给苏教授听着心脏;一边听;一边还在和别人说话;说完了;便在体检表上签字。苏教授十分孩子气地看着女医生;想听明白她说什么;女医生让他看得不好意思;笑着说:“老先生;你再活二十年都没问题!”苏教授心花怒放;只要是和女性在一起;他的情绪立刻就会好起来。“还能活二十年?好;我就再活二十年。”接下来是去外科;一位医生查得十分仔细;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得看。苏教授有些尴尬;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总算弄明白了医生的意思;很不情愿地解着裤带;那用来束腰的进口皮带;平时也没用过;紧急关头却松不开;最后还是我上前帮忙;才把他的裤子解了下来;医生戴上橡皮手套;很认真地检查着苏教授缩得很短的阴茎;然后又捏了捏他的睾丸。苏教授很恼火;差一点要发作。我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连忙把头别向另一边。医生检查了前面;又要看肛门;苏教授终于失去了耐心;说:“我不检查了;行不行?”医生有些不解地看着苏教授。他显然不知道苏教授是什么来头;把脸转向我;那意思是这病人究竟怎么回事。我连忙对医生耳语;向他说明苏教授的身份;以及这次检查的目的;那医生听我说完;也懒得再检查;摘了手套;在表格上飞快地打着勾。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位医生有些眼熟;突然间;我想起当年马路晕到在半路上的时候;我们将他送到学校医院;正是这位医生负责接待的;他不得要领地检查着;然后让我们送马路去外面的大医院。马路那时候已经苏醒过来;人非常虚弱;我们借了一个担架;正准备走;这位医生又里嗦地说了一大堆话;一张十分简单的病历;半天都没有填写好;班上有个同学性子急;当时就和他吵了起来。苏教授仍然有些不高兴;板着脸和我一起离开外科;到了走廊上;他非常生气地说:“所以我不肯来医院;有什么好检查的;多此一举!”好在接下来一切顺利;我有了经验;每到一个地方;先打声招呼;于是一路绿灯下去。体检表缴了上去;这最后一道形式完成;苏教授的博导资格很快批了下来。老实说;当时我也有些心动;正好是毕业阶段;系里已经决定安排我留校。苏教授明确向我表示;不希望我考博士生;他觉得既然已经留校;继续跟他学习的条件仍然存在;就没必要读什么博士。苏教授对博士的头衔;似乎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在此后的几年里;他多次向我表示;如果真按照他的愿望;他才不想招什么博士呢。苏教授的博士点虽然已经设立;然而连续两年;都没有招到博士生。不是没人报名;而是所有的报考者;苏教授全不满意。和挂名招硕士生的情况不一样;苏教授对于招博士生显得过于挑剔;他总是用各种借口;把考生淘汰掉。有传言说苏教授是想招一个女博士;因为对于每一个女考生的材料;他都表示出不同寻常的兴趣。可惜报考博士的女性太少;就是有;水平又实在太差;差得绝对不可能录取。大家在背后议论;说可惜力翠华嫁人去了美国;她要是还在;这机会无疑便会属于她。到了第三年;系里决定不再由着这个倔老头的性子胡闹;根据国家教委的规定;批下来的博士点;在一定的期限里不招生;就要自动取消这个博士点。好不容易争来的机会;不能随随便便地就失去;苏教授看不上;系里就专门就组织了一个班子代替他把关。由于前两年没有招生;第三年索性跟搞批发似的;一下子招了四个博士生。我又一次挂名为学生的班主任;这仿佛是留校者必然选择。中文系给留校的年轻教师;向来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给一年级新生上写作课;另一条就是当班主任。再也找不到一所学校;比我所在的这个大学更看轻写作这门课;根据多少年留下来的传统;谁要是在中文系做不出什么学问来;对他的惩罚;就是调到写作教研室去教写作。相形之下;做班主任要比上课容易的多;这次分配给我的;是个收费的作家大专班;我依然当年的老办法;对学生听之任之。作家班的学生;血液中的盐份耍高一些;比正式招生进来的本科生;胆子要大出许多;名士气也更重;几乎都谈不上用功;常常要闹一些男男女女的事情;系里觉得我能力不够;怕出大事;又派了一个行政人员专门监督他们。除了挂名班主任;我的另一份差事;是帮着苏教授整理他的著作。马路的英年早逝;让苏教授一想到心口就隐隐作疼;在所有的苏门弟子中;只有马路是最称职的弟子;也只有马路会最心甘情愿。毫无疑问;如果马路还在;他显然是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选。虽然苏教授看上去仍然还很健康;然而系里正在为他的身后之事;悄悄做着安排。苏教授也完全明白这层意思;他开始口述自传;让我笔录下来;誊清以后;由他修改;然后再誊清;再改。与口述自传同步的;是他的自订年谱;苏教授是个非常认真的人;他的记忆力惊人;但是还是有许多细节;仍然需要仔细核对。为了核对这些细节;我一次次地跑图书馆资料室;跑历史档案馆查阅文献。苏教授的口述自传和自订年谱;都是要在他死了以后才能问世;因此苏教授特别看重这两部书。为了写好这两部书;苏教授特地让我为他找到新出版的同时代人所撰写的自传;譬如冯友兰先生的《三松堂自序》;钱穆的《八十自述》;以及旧版的由王国维门生赵万里编撰的《王静安先生年谱》;章厥生的《天行草堂主人自订年谱》;梁启超的《天十自述》;钱钟书的叔叔或伯伯钱基厚的《孙庵老人自订五十以前年谱》;他的挛生兄弟即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的《潜庐自传》;还有吴芳吉的《白屋自订年表》等等。有些虽然知道书名;然而我费了九年二虎之力;还是找不到;譬如《叶德辉自订年谱》;譬如姜亮夫先生编的有关章太炎的《章先生年谱》。苏教授有一个野心;想让自己留下来的两部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苏教授想留给后人的;绝不是什么个人私事的回忆录和大事记;他想通过这两部书;写出本世纪的学术思想史的演变。从一开始;我就怀疑自己是否能胜任这项工作。由于苏教授对自己做的事情;永远不会满足;他的修改也就永远没有完结。我们总是处于不停地变化之中;苏教授沉浸在对历史的回忆里;他谈到了自己的师承关系;学术思想之由来;反复地谈到自己的恩师;然后通过恩师;再往前推移或者向周围扩展;拿自己恩师的学术观点;和同时代的知名学者进行比较。一般性地谈论;和用笔记录下来;有着本质的不同。平常讲课的时候;苏教授口无遮拦;兴致所至;对于前人对于同时代的人;该贬则贬;要骂就骂;然而真正落实成了文字;不得不有所收敛;一收敛;想说的话就打折扣;这样又觉得太不过瘾。他一再向我表示他的心愿;这就是既要为贤者讳;又要维护真理的严肃性。事实上;苏教授的为贤者讳;只不过是表现在对待自己的恩师黄侃身上;对其他的人并不客气;他的文风充满了一种煮酒论英雄的气慨;指点江山;喜笑怒骂;畅所欲言;也许这正是他坚持要在自己死后;才让两部书问世的重要原因。他坚信这两部书会让后人一直喋喋不休下去。
3
苏教授一向信奉“治学先从继承入手”;所谓“笃学而不趋新;征实而不蹈虚”。二十世纪的风气;就其大趋势来说;始终都在追求一个“新”字。苏教授受其恩师黄侃的影响;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化;对新文化中的前辈人物;如陈独秀;如胡适;以及鲁迅和周作人等颇有微言。在新派人士的眼睛里;苏教授完全是不折不扣的遗老遗少似的旧式人物。他自己对别人把他放在旧派的阵营中也从不反感;因为许多被新派人物大骂的顽固派;在苏教授心目中;始终都是有学问的大师。他终身敬仰这些大师;因此情愿跟在他们后面挨骂。有趣的是;苏教授似乎情愿自己落伍;情愿自己不合潮流;在做学问的几十年里;他骂不还口;懒得和别人斗嘴吵架;从一开始;他坚持的原则就是惹不起;躲得起。苏教授生于1905年;他的祖父是前清的官僚;当过两江总督一类的大官。在和苏教授接触的过程中;多少能够感受到一点;这就是他对于门弟颇有些讲究。他很在乎弟子的家庭出身;因为家庭出身往往决定一个人的性格和教养。苏教授的父亲是大清政府和民国初期的外交官员;自甲午中日战争以后;长年出使在欧美。苏教授自童年起;在中西文化方面;就打好了十分坚实的基础。那时候;像苏教授这样的人家;教师都是请到家里来教的。最初替苏教授启蒙的是一位姓宋的先生;当时苏教授才三岁;学的是《论语》;每次讲四五句;方一上口;即能背诵。早在童年时期;苏教授就表现出了非凡的记忆力;到五岁的时候;读古诗;竟然能过目不忘;其祖父不相信;当场进行测试;结果老人家感叹不已;对这个孙子刮目相待;居然乐滋滋地亲自教苏教授做旧诗。苏教授童年时期的另外一个神话;就是他过人的学习外语能力。最初教苏教授英文的;是一位来自南洋的华侨;这人几乎不会说什么中国话;那时候苏教授大约七岁。苏教授的父亲长年留洋;娶的一个姨太太在国外待久了;也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这位姨太太自己没有生育;于是视苏教授如己出;因此在一开始;苏教授就等于有了两位英文教师。在民国初年;苏教授的父亲一度赋闲在家;经常有些相识的洋人前来作客;他自己虽然在国外待了许多年;洋文却不过关;除了些日常用语;其他的要靠姨太太在一旁当翻译。苏教授屡屡被放在这样的场合里进行锻炼;小孩子没什么顾忌;也不知道难为情;对话的能力神速进展。到十三岁的时候;苏教授被送往上海的教会学校读中学;他和那些在华的洋人子弟一起读书;语言上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他不仅能说一口流畅的英文;而且已经开始学习法文。
通过协助苏教授撰写自传;我有机会比较详细地了解他的生平。我知道了自传和年谱这两部书之外的很多事情。苏教授年轻时的学习条件;现代人根本不可能与其相比。我们今天常讲现在的中小学生学习负担太重;其实苏教授小时候;学习的负担又何曾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