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望月 作者:刘心武-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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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此与秦可信内外勾连,非止一日。
秦可信来到铁网山山寨,本执意不肯坐头把交椅,怎奈山上各位豪杰,非将他推到那头把交椅上不可,他也就恭敬不如遵命,坐了上去。大家心里清楚,要与当今皇帝对抗,把太上皇的嫡孙秦可信推出来作旗,揭穿现皇帝是靠阴谋登基,并控告他肆无忌惮地迫害皇叔、手足与皇孙,又专爱抄家敛物,以肥私蓄,是败坏他的合法性的最佳选择。
柳湘莲坐在第二把交椅上。这个山寨,是他所创。柳湘莲所信奉的,只是劫富济贫,并无权力欲望。但他重友情、讲义气,所以当冯、卫二公子家破后投奔而来后,一心要复仇,并欲借秦可信之旗,夺取皇位,他也便参与了其事。这里面也还有他对贾珍与贾宝玉的浓重情谊。他知道秦可卿被逼死,给贾珍的心剜出了多大的一个伤口。他是完全理解与同情贾珍与秦可卿的逾矩之恋的。帮助秦可信,便是为秦可卿报仇,也便可慰贾珍之心。贾宝玉将金麒麟给了卫若兰,不仅为的是卫若兰,摆在头里的是为了表妹史湘云今后有靠。贾宝玉的泛爱,不仅表现在对黛玉、宝钗、湘云三位表姐妹都爱上,甚至对大小丫头,乃至所有年轻姑娘,都充满爱怜,别人不懂,柳湘莲却能意会。所以帮助秦可信,也就可能为卫若兰一家平反,从而成就卫若兰、史湘云的一段好姻缘,也从而能使宝玉心安,他何乐而不为?
冯紫英坐第三把交椅。头几年,他父亲冯唐以来铁网山打围为名,暗中与秦可信联络,冯紫英随往。有天冯紫英一人从秦可信圈禁地潜出后,不想被官军缉捕,以其“僭入禁地”而欲兴狱问罪,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始终未暴露出其真实身份,并在官军押送途中,由已占山为王的柳湘莲所救出。后冯紫英安全逸出铁网山,潜回京城,并曾出现在贾宝玉、薛蟠等面前,因历险中的脸伤未痊愈,还引起过众人询问,话逼话,他都说出了“这一次,大不幸之大幸……”更引出了众人热辣辣的好奇心,但他到底还是忍住未透出底细。因他与秦可信及山寨都联络最早,故坐了第三把交椅。卫若兰坐第四把交椅。坐第五把交椅的是张友士,他是秦可信父亲在江南时,违制所设的太医院的太医。秦可信父亲当年在府中仿照禁中,设立了会计、掌仪等司,太医院也俨然为其中之一。他在秦可信父亲死亡后便上了这个山寨。坐第六把至第九把交椅的,是几位上山虽早,却服膺于以上各位的绿林汉子。
各位豪杰坐定,便先由探子汇报了銮驾的行止。之后,引进了京城匆匆而来的秦显。
此时的秦显,已近四十岁。一路落荒而逃,胡子拉碴,更呈老相。
秦显报告道,他和浑家得这边传信后,顺利盗得那鹡鸰香念珠串,但却在出城之际,被贾雨村手下拿获,搜出了那香串,贾雨村还亲自审问,几用严刑,他一口咬定,此香串系当年太上皇赐给秦可信父亲的,因秦可卿事他们留在贾府之际,秦可卿之父将此香串郑重留给了他们,说是以备日后再见时的凭据;现因他们两口在贾府极被冷落,屡遭排揎,所以欲往南边寻主,老王爷虽亡,秦可信尚在,他们愿去往投靠,也无非仆念旧主之意,临走几乎放弃了一切,只是这香串万不可弃,所以恳请开恩放行……这一派谎言,原不过是急中所编,并不抱侥幸放脱的想头,却不曾想审讯后拘留不久,竟被兵丁拖出逐出城门,香串亦在最后一刻掷回,真是虎口余生、惊魂未定啊……
秦显未及说完,冯紫英便冷笑道:“好个贾雨村!真乃曹阿瞒一类奸雄!他明知你秦显有诈,竟还人赃俱放,他这是给咱们递话呢,倘若大功告成,不能不给他记个头功!另外,想必他也给贾政递了消息,但消息只是消息,却又并不将人赃交回贾家,这就能牵着你贾政的鼻子,让你今后非与他沆瀣一气不可!倘若我们大事不成,他照样吃当今这位皇上的皇粮,说不定还要巧撰戏文,陷害贾政,邀功领赏呢!”
褒奖秦显一番后,让他且去沐浴进餐歇息,这里便议开了下一步的战略。
让秦显盗来鹡鸰香串,是为了离间当今皇上与北静王的关系。在所有的皇族近支中,惟有北静王是个类似贾宝玉那样的只愿过诗化的生活,而绝无权力欲望的人物,所以当今皇上对他最放心,也打算在将其他近支皇族剿灭后,留下他并当众演示情深谊重的场面,以掩世人攻击诟骂之口。因之,倘若拿出过硬的北静王参与谋反的证据,出示于当今皇上,以他本来多疑的性格,必定方寸顿乱,说不定他会一怒之下,先将北静王治罪,那样一来,朝野必定震惊,人心必定大乱,而颠覆其皇位的机会,便一定倍增!
冯紫英对这一诡计主张最力。卫若兰也认为,据探子所报,此次銮驾不甚伟盛,但南北驿路均有异象,很可能是先虚后实,因此不宜决以死战,还是多用诡谲之思,与其智斗为好,待有大机可乘之时,再直举义旗,取胜把握方大。
柳湘莲道:“此次所谓南狩,独带了贾元春在侧,诸位以为原因何在?”
卫若兰道:“还不是用来掩人耳目,让世人都以为他真是只知享乐,不动兵器,俨然太平天子!”
柳湘莲又问:“倘真刀箭相见,我们对元妃应否刀下留情?”他想到了宝玉和元春的关系,虽然二人年龄相差颇多,后来又难以再见,但宝玉幼时,元春于他真不啻半个母亲。
冯紫英道:“此女外慈内狠。要不是她向皇上举报,秦可卿未必会死。”
秦可信道:“以命抵命。我恨不能让她也吊着咽气!”
张友士望着柳湘莲道:“是她命中欠下孽债。休怪别人向她催索。”又道,“举大事不可不多细思,却万万不可多虑!”
柳湘莲遂无言。心中却漾出几丝苦涩。心想此女此刻正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何等荣耀,而可曾想到,捉拿她的无常,已开始舞动双腿双臂了!再想到北静王原系一宝玉式人物,非把他卷入皇位之争,充交战之矢,对一无辜毋乃太残忍!而由此掀起的大波大澜,又将把宝玉抛向何境,他何堪承受!人生之诡奇悲苦,夫复何言!
正议论中,忽然探子急报:南北大军,约三万余,已快抵达铁网山,并两翼扯动,看来是欲构成环围之势!
气氛立即万分紧张。
皇帝压在元春身上,双手紧握她的双乳,极其粗野地与她做爱。
此时的元春,迷迷瞪瞪中,有陶醉,亦有无数杂念短暂而尖锐地丛生。
白日里,皇帝那般威严,尤其是大臣扈从面前,是非人的神;而在帐中,皇帝与自己赤条条相搂相抱,又很难想像,他与那冠冕登于宝座的,竟是同一活物。每当皇上兴尽,汗津津、喘吁吁地侧身一旁时,她便生出无限的怜惜,甚至暗暗觉得,这个男人就总这么样,该有多好!但皇帝毕竟是皇帝。他常常即使在布施雨露时,亦充满了只有皇帝才有的疑虑与警觉。他就很多次虽退了衣服,却佩着短剑与元春招呼,并且有时还脸逼着脸地说:“我能揉你的乳,也能割你的乳!”元春便给他闭眼的一脸温驯。确实,皇帝岂止可以不假思索地割掉她的乳房,更可以无须成立罪项地即刻割下她的头颅。这是外人万万领受不到的恩宠与恐惧交加的心情。自从进宫以后,她经过多少此种功课!那年归省,她与祖母、母亲等挽手相见时,禁不住脱口而出地说,宫中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又在父亲隔帘问安时,忍不住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但听者只能意其皮毛,怎能知她心中那深不可测的惊悚悲苦!
她恨这个把她来回搬动搓揉的男人,她却又无限怜惜这个连这时也不能摆脱防御之心的皇帝。难道这皇位是偷来的吗?为什么要无时不刻地防着“失主”来索取这已到手的宝座?当然,她也明白,即使这皇位是得之于正大光明,那些个皇叔、皇兄、皇弟、皇侄乃至于皇帝亲生的皇子,十个有八个总还是无时不刻地在那里或明或暗地觊觎这个皇位,古往今来,这皇位酿成过多少战乱血案,为什么任是谁登了基,也终不免要变得这般狂躁多疑?似这样的日子,确确实实:虽富贵已极,然终无意趣!
皇帝又终于汗津津、喘吁吁地弃她侧身,她这也才得悄悄匀气。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皇帝忽然陡地起身下床,飞快地穿着衣服并唤道:“来!”
夏守忠立即从门前一架屏风后转了出来,躬身轻问:“可还是——留?”
原来皇帝与后妃做爱,时辰长短等等太监都要详加记录,并在结束之后,如皇帝命令“去”而不是“留”,太监便要亲自动手,将皇帝射入的精液尽悉洗净。
皇帝却并不作答,而是更急迫地道:“立唤戴权!”
戴权就在门外值候,立即进来了。
皇帝斩钉截铁地宣谕:“起驾!”
当袁野与邬铭从睡梦中被唤醒时,都不禁发愣。刚刚丑时,且下着不大不小的雨,为何皇帝要此刻赶路?
也许能明了皇帝心思的,惟有戴权。
戴权的名分,一直是大明宫掌宫内相。大明宫是太上皇住的地方。太上皇的偏瘫禅位与当今皇帝的登基成功,都有戴权的不可磨灭却又不便宣扬的功劳。前些年皇帝那样处理江南秦逆,戴权的建议亦构成很重要的部分,所以皇帝竟破祖宗那不许太监以公务身份出宫活动的老例,在秦可卿死后,让戴权公然坐上大轿,打伞鸣锣,亲赴宁国府上祭,并允了贾珍之求,给了贾蓉一个龙禁尉的名分。
这回皇帝南狩,随行者当中,只有戴权了解全部机密。他和皇帝都知道,这潢海一带,布满湖泽沼地,倘若雨量失常,变得太勤太大,会很快形成水涨失路的局面。他们离最后所要到达的“围猎地”,只有一天的行程了,只要抵达了那里,一切驻跗供应,便都会有金陵体仁院总裁仇琛的周密安排,会是色色精细、小心伺候的。那里不远,也即是秦可信的圈禁之所。皇帝甫至,不仅不会为难秦可信,还欲当着众官员乃至精选的良民代表们,给秦可信以最大的恩典,以示其仁爱孝悌的慈怀。皇帝夤夜起驾,正是防止一夜连绵阴雨之后,沼泽淫溢,路径难辨,銮驾不能如期抵达目的地。当然他更忧心的是,所暗中调动的南北两支劲旅,亦不能如期围住铁网山匪寇的山寨。
丑时未过,銮驾已在雨中行进了。这回抱琴与元春同坐在那金顶金黄绣凤版舆之中。元春手中,仍握着那蜡油冻的佛手。寒气从版舆帘缝中透入,抱琴替元春系披风上风帽的绦带。
抱琴对元春小声说:“娘娘好春色!”
版舆中,只有一盏羊角灯,泛出微弱的光。
元春什么也没说,只是现出一种令抱琴无法理喻的神色。
在版舆中,她们听见雨声越来越大,并且还忽有强光泄入舆中,须臾,竟雷声大作。版舆禁不住颠动摇晃起来。抱琴坐在元妃对面,不禁把手也放到了元妃那握蜡油冻佛手的手上,喃喃地念起佛来。
这雨势使得銮驾不得不停了下来。打头阵的袁野来到皇帝的马车前,滚下马跪报:“前方已失路径,有几匹马已误陷沼泽,难以拉出……”
后卫的邬铭也来跪报:“似这等情形,臣斗胆建议,右侧有一小山,山上似有房屋,或到山上暂且驻跸一时,待雨稍息,并派员探明前行路径后,再抓紧赶路,可望于天明前到达目的地。”
戴权骑在马上,亦附和说:“先上山小憩,实为良策。”
皇帝应允了。
于是銮驾上了小山。
山上的房屋,原来是所破庙。庙额依稀可辨,曰“智通寺”。袁野先带人进去搜索一番,证实内中并无僧俗人等。夏太监又带领众小太监迅速布置好正殿,迎进皇帝与元妃。那正殿中的三世佛金身早已剥落,但在大明角灯照耀之下,瑞相依然庄严。
夏太监等于佛案前设下临时宝座,皇帝坐了上去。元妃进入,跪下叩头。皇帝笑道:“你是拜我,还是拜佛?”元妃答:“拜佛,也拜圣上。”皇帝一把拉过她,揽于怀中,又问:“拜我重要,还是拜佛重要?”元妃侧顾左右,面有为难之色,皇帝一挥手:“去!”殿中所有宫女太监,悉尽退出,皇帝却又唤进戴权与夏守忠,命令说:“戴权你与我寺外统领一切。小夏子只许你一人在殿门外伺候,传水传食,更衣取物,我自会吩咐,不用你擅献殷勤。”二人喏喏,各自去了。夏守忠临去关拢殿门。
皇帝便一边轻薄元妃,一边又问:“是拜我重要,还是拜佛重要?”
元妃答道:“一样重要。”
皇帝捧着她的脸,逼近了问:“偏要你分出轻重,说!”
元妃便道:“圣上是活佛,自然拜活佛活更为紧切!”
皇帝把元妃的脸一抛,厌恶地说:“原来你也只会阿谀奉承!”
元妃身子一闪,袖子一挥,咣当一声,将袖中那蜡油冻佛手掉在了地下。
皇帝一惊,耸眉道:“你竟袖有暗器!”
元妃赶忙跪下,拾起那蜡油冻佛手,举给皇帝检验,并坦白道:“这是臣妾随身带着压惊的一样古玩。是臣妾祖母过寿时,一个外路和尚献给她的寿礼。臣妾母亲进宫请安时,带给了臣妾,意在见物思祖,永葆孝心……”
皇帝取过那蜡油冻佛手,愠怒地说:“我那严禁私相传递的旨意,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该当何罪!”
元妃匍匐在地,战栗地说:“虽然这是圣上谕旨下来之前送来的,臣妾等确是罪该万死……”
皇帝摩挲着那蜡油冻佛手,触觉上甚有快感,忽又转怒为喜,道:“起来起来,什么罪不罪的,咱们是两口子,且坐一处说话……”一把拉起元春,又把她揽于怀中,问:“这竟不是蜂蜡制的,沉甸甸的我看是名贵的玉石,你快给我解释解释……你说是和尚所献,看起来内中颇有玄机呢!佛手就是香橼,香橼便是元春,假香橼便是贾元春……你看黄得多亮,就凭这个东西,我怕就要封你为皇后呢!”
都说伴君如伴虎。其实虎何尝会像皇帝这样喜怒无常。
皇帝对那蜡油冻佛手爱不释手。他本是弓刀不离身的,喜悦中,他扯下元妃腰中一条绦带,将那蜡油的冻佛手,挂到了他那张弓上,又将弓顺手套在了香案角上,指着那弓和佛手说:“这便是你我不分离的缘分了!”
这回是元妃主动投入了皇帝的怀中。
……
大约是半个时辰之后,忽然夏守忠启门而入,皇帝暴怒地喝问:“大胆!我何曾唤你?!”
夏守忠未及答言,戴权已迈进了门槛,进门便咕咚跪下,报道:“圣上,大事不好!”
皇帝本能地握紧腰上的剑柄。
戴权尚未再启口,忽听“嗖”、“嗖”、“嗖”几声,若干枝利箭已穿窗而进,分别射在殿柱、香案和临时宝座上。皇帝拔出宝剑,大吼:“何人谋反?!来人!与我拿下!”
戴权跪进几步,贴近皇帝膝下,喘吁禀报说:“圣上,此殿已被逆贼所围……他们原有地道与此寺相通……埋伏已久!……寺外邬帅已被他们所擒,袁帅亦被他们的二层包围圈所逼……本当与此等逆贼决一死战,奈何此殿外伏兵转瞬即可扑入……现逆贼派出一员说客,欲面见圣上……”
皇帝不完全从那禀报的话语,而是更多地从戴权那眼神里,意识到了情形的严峻与可能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