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望月 作者:刘心武-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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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匿的?我听爹妈说过,那还不是;说是那妙玉爷爷官做得好好的,谁知得了场急病,一命呜呼了;后来她爹做的官没那么大,命也不长,她妈没多久也去了——也有一说,是她给气死的;她带发修行,说是因为有治不好的病,什么病?其实是心病!所以她阴阳怪气的。她后来在苏州玄墓蟠香寺,缁衣素食,身边只有两个嬷嬷、一个丫头,有人说她贫贱,其实她家从高祖起就爱搜罗古董玩器,上辈全去了,那不都是她的了?若都卖出去,她富可敌国呢!那忠顺王爷要是追究到她,害了她,怕不止是得个什么成瓷小盖钟了!”一番话把几个人都听呆了。袭人心里更是诧异,没想到这原在怡红院中不过是浇花、喂鸟、拢茶炉子的粗使丫头,却有如此这般的来历;她更想不到,正是因为小红断断续续从爹妈那里听到了上几辈皇族富贵之家的浮沉沧桑,所以早已懂得“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的道理,深知“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的人情世故;不过好在小红虽悟透“谁也没有几百年的熬煎”,事到临头,却也并不心冷意淡,却还能急人所难,挺身维护。宝玉听毕小红一番话,只觉得忠顺王爷随时都会施害妙玉,心中更加着急,连连央求小红,快烦贾芸去知会妙玉,让她速速躲避!
这时天色已暗。西风吹过,院中银杏叶和银杏果簌簌落地,天上飞过归巢的鸦群,呱呱地叫个不停。
暮色垂落,令本已荒芜破败的大观园更显得凄凉阴森。怡红院里,蕉枯棠萎,牖裂帘破,屋墙上那些原用来安置琴剑瓶炉的凹槽空空如也,集锦格子上布满蛛丝;昔日的欢声笑语、娇嗔浪谑,早已化作了鼠呜枭啼、狐吟鸦聒;潇湘馆里,早不复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只一派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悲楚景象;蘅芜苑里香草死尽,杂草丛生;紫菱洲缀锦楼里,霉气氤氲,怕是有被“中山狼”蹂躏而死的迎春怨魂在呜咽游荡;秋爽斋里,梧桐叶落,寒雀觳觫,似企盼着“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的探春,有朝一日能从远嫁之地,回来从头收拾贾府残局,使其子孙不致流散湮灭;蓼风轩里,雨浸薜荔,地走蚰蜒,那昔日在这里作画的惜春,虽免于被卖,暂到馒头庵栖身,终不免被贾芹等欺凌难忍,以至离庵出走,缁衣乞食……正是:到头来,谁把秋挨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偌大的园子里,也就稻香村、栊翠庵两处,尚有人气。
稻香村里,李纨、贾兰指挥素云及丫头、婆子等,早打点好箱笼家什,只等着明天一早,便迁往蒜市口购妥的一所四合院居住。吃罢在园中的最后一回晚餐,李纨守着贾兰,在灯下苦读《孟子》。素云想起昔日一起嬉戏闲话的园中姊妹,死的死,嫁的嫁,更有被拉往崇文门发卖的,心中酸楚,给李纨母子端茶时,不免含泪呜咽。李纨遂对她说:“咱们心里只该感念皇上的隆恩沛泽,切莫有非分僭礼之思,若是为那罪有应得者涕零,便是糊涂人了!”素云也不敢搭腔,一旁默默哀伤去了。
栊翠庵里,却仿佛山门外未曾发生过什么巨变,不仅一切如昔,甚或更其明净幽雅。竹丛青润,桂花飘香,整洁的甬路两侧,各色秋菊怒放,一盆藕合色的瀑布菊,从东禅堂门外的山石上,泻下壮观的花枝;禅堂里纤尘不染,观音大士瑞像慈蔼,供案上的宣德炉中,暹罗细香飘出袅袅的如雾轻烟,氤氲出淡淡的莲花气息。此时妙玉打坐毕,在西厢书房中,自抚一架焦尾琴,让丫头琴张以木鱼伴奏,吟唱汉代乐府古辞《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两个嬷嬷在庭院中清除落叶残花,听到那琴音歌声,也并不为意。荣国府刚被查抄时,嬷嬷们吓了个半死,就连深受妙玉熏陶的丫头琴张,也被唬得不知所措。后来得知按例家庙与祖茔等不在查抄之列,公差们并未踏入庵门,且仍允庵中人暂居其中,付足银两亦可保有米粮油盐菜蔬供应,嬷嬷、琴张这才心神稍定。那妙玉却始终毫无异样神色,我行我素,泰然如昔。琴张也曾试着探问:“我们是不是该早日迁出,离开这是非之地,比如且到西门外牟尼院去,再买舟南下,回苏州玄墓蟠香寺?再说,一旦皇上把这府第并园子赏给了什么人,他们进驻以后,会怎么对待我们?闹不好让他们撵出,倒不如我们自己早作主张。”妙玉只是微笑不答,后来也许是嫌琴张一再聒噪,这才淡淡地说:“师父圆寂时,留下遗言,说我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我的结果。一切听其自然,撵也好,不撵也好,想它作甚?我们且关起庵门静心养性,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来的自然不会来,一切自有先天神数锁定。”琴张和嬷嬷们究竟难有妙玉那样境界,每当送粮油菜蔬的到来,少不得打听外面消息,一日琴张忍不住跟妙玉说起,两府羁押的人口中,有的如周姨娘、赖升、绣橘等已然惊恐病饿而死;有的如绣鸾、春纤、靛儿、彩明、焙茗、扫红等已先期被人买走;有的则已疯癫;余下的惶惶不可终日……妙玉听了,不但毫无悲悯之色,竟笑着说:“一劫之中,有成、住、坏、空四步,他们已然走到了坏这一步,再往下便空空如也,得大自在了,可喜可贺!”并让琴张跟她一起鼓琴击节而歌。琴张常听妙玉说,文章只有庄子的好,又给她讲解过庄子的《大宗师》,那《大宗师》里讲到,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是莫逆之交,忽然有一天子桑户死了,孔子听说,派徒弟子贡去帮着办丧事,结果发现孟子反、子琴张他们在编曲鼓琴而歌,快活非常……那是为什么呀?就是因为孟子反、子琴张他们是逆于俗理而合于天理的“畸人”,他们懂得“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的道理;妙玉给她取名琴张,正是从《大宗师》里这段故事来的。琴张虽然懵懵懂懂不解其意,但看到主人如此洒脱无畏,也便心中稍定;不管外头生离死别,关紧庵门,她们四个人每日里按部就班,往日该做什么,现在便依然做什么,两位嬷嬷也渐心定,竟把庵中花木伺弄修理得比以前更好。
且说贾芸买通守府公差,从大观园后门,越过往昔厨房一带,转到园中,迤迤逦逦前往栊翠庵。路过沁芳闸,月光下只觉闸闭水腐,冒出不雅气息;经过翠樾埭,那些往日他监植的树木,要么枯萎折倒,要么无人修整长疯了枝叶;荼架已空,木香棚已倾,牡丹亭已残,芍药圃已废,蔷薇院已芜,芭蕉坞已塌……触目惊心,悲从中来。远远望见稻香村,尚有一窗灯火,想是大奶奶和兰哥儿还在,便掂掇着是否知会妙玉后,顺便也去一晤。渐渐来到了栊翠庵前,忽有木樨幽香,沁入鼻息,并有菊香阵阵,飘忽而来,更有琴音歌咏之声,越墙入耳,不含悲戚,竟似欢唱,不禁诧异。转眼山门已在脸前,少不得敲起门来。
妙玉正与琴张和歌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一个嬷嬷忽慌慌张张走过来说:“有人敲打山门!说是要拜见妙师父!”琴张停歌问:“究竟是什么人?素来这时候没人敢来骚扰,怎么今天竟有这等怪事?”妙玉却还管自轻吟:“……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嬷嬷回道:“说是后廊上五嫂子家的贾芸,是二爷让他来的,有万分紧急的事情……”琴张不得不止住妙玉的吟唱,把嬷嬷的话给妙玉重复了一遍,妙玉说:“什么前廊后廊五嫂六嫂云儿雨儿的。我倒兴尽了,你且把焦尾琴收拾起来,我要到禅堂坐禅了。”说着便起身,欲往禅堂去。这时山门外贾芸的敲门并呼唤声已清晰可闻。另一嬷嬷也跑来报告,说山门外那贾芸说是有“十万火急的泼天大事”要禀告。妙玉笑道:“十万算个什么数目?我只知恒河沙数。泼天又有多大?我只知梵天十八重。”说着便移步而去。琴张跟过去请示:“究竟怎么办?让不让他进来?听不听他禀告?若不让他进来,可怎么把他轰走?”妙玉边走边说:“也不要让,也不要轰。由他。”又说,“那槛内之声好龌龊。你去给我准备一盆净水,并桂蕊菊英等物,我要洗耳。”
贾芸没想到,竟无论如何敲不开那山门,又怕敲得太响或呼唤声过大,竟让公差们听见惹出麻烦,急得一头大汗。可怎么办呢?情急之下,他都想逾墙而入了。只是那庵墙虽不甚高,如无梯架,或有人托举,他也只能望墙兴叹。抓耳挠腮、万般无奈时,忽然想起稻香村的一窗灯火,虽然听小红说到过,那珠大奶奶素昔厌恶妙玉,二人很不相得,但事态如此,找那珠大奶奶救急,也不失为一个应变的办法,况且贾兰论起来是个本家堂弟,宝玉更是他亲叔叔,几层的关系,找上门去,总不能撒手不管吧!主意拿定,贾芸便转身暂离了栊翠庵,往稻香村而去。又一路盘算着,若珠大奶奶和贾兰亦无进庵之法,那就借贾兰的纸笔,写一告帖,从庵门的门缝塞将进去……
贾芸不知不觉走到了凹晶馆边,那一带岸上可谓是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水边的芦荻蒲草长疯了,夜风吹过,瑟瑟乱响,不禁毛骨悚然。忽然眼前有黑影一晃,似有什么活物在颓馆残窗间藏匿,心想这园子里原饲养过梅花鹿、丹顶鹤等物,敢是它们变野了各处觅食?又想到此园荒废已久而归属未定,守门公差见钱眼开,既能放我入内,自然也会放别的人进来;只是那黑影若是人,为何鬼鬼祟祟?莫不是连贿赂未使,飞檐走壁而入的盗匪?那一定持有凶器,若把我当作了巡园的公差,在这暗处将我结果了,那可怎生是好?想到这里,脊骨上蹿过一道凉气,不由得屏住气息,呆立在那里。这时那匿于馆中的人倒把他认出来了,闪出来,离他一丈远,便给他请安,唤他“芸哥”,这一声呼唤竟比刚才的揣想更令贾芸恐怖入髓,难道不是人竟是鬼么!莫是个拉人乱抵命的厉鬼!但那“鬼”却只是一再请安问好,贾芸略回过神来,只听那边在跟他说:“……芸哥莫怕,我是板儿,王板儿……我姥姥姓刘……我们原是见过的……”说着进前几步,贾芸也才迈前几步,凑拢一眯眼细认,可不是那宝玉被鞫后,不约而同地前往狱神庙探监时,会到过的那个庄户人家的王板儿么!两个人互相认定后,不由得一同问出:“这时候你怎么来了这里?”
王板儿先说他的经历。他到狱神庙给宝二爷送信后,忙去寻找巧姐儿的舅舅王仁,本想见一面后,留个地址,以备今后联络,便赶紧出城回家。谁知打听来打听去,那王仁竟径将巧姐儿带到勾栏巷,卖与那锦香院的鸨母了!没想到巧姐儿躲过了官卖,却躲不过狠舅的私卖!这可把王板儿急坏了!他找到那鸨母时,王仁已然携银溜走了,鸨母说你明儿个拿二百两银子来,我也不问你是她什么人,安的什么心,只管接走;如若不然,那后天就让巧姐儿绞脸上头挂牌接客了!事不宜迟,王板儿哪还顾得出城回家,想起贾家惟有珠大奶奶和兰哥儿还没遭难,多年来也有些个积蓄,那巧姐儿乃他们至亲骨肉,一位是大妈,一位是堂兄,焉有任其流落烟花巷之理,所以便赶到这里,贿赂了公差,混进了园来……一番话令贾芸听得心里怦怦然,叹息道:“这府里竟败到了如此地步!可幸大奶奶他们还在,你若明天来,他们也都搬出去了!”又问,“银子可已拿到?”板儿说:“咳,没想到,刚听我说起巧姐儿给卖到了锦香院,娘儿俩还摇头叹息,那大奶奶以至红了眼圈;可等我说起需拿二百两银子一事,他们可就半晌不吱声了。末后大奶奶说,巧姐儿打小看大的,本应择一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着实可怜!但那王仁虽说忒凶狠了些,却是她嫡亲的舅舅,我们本不是一房的人,鞭长莫及,也无可奈何!我一听急了,便说只当我来借你们银子,日后一定还给你们,赎了出来,我带回去给我姥姥,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那贾兰便说他们没那份闲银子,又说他们为买宅子、搬家,已花费很多,况他母亲寡妇失业,有道是人生莫受老来贫,好容易攒下了一点银子,也需留给自己,以防万一。我说救出巧姐儿,莫说是你们至亲,就是原来不相干的,也是积阴德利儿孙的事,没想到你们竟如此无情!大奶奶听我如此说,便拿着帕子不住地抹眼泪;那贾兰强辩说,不是巧姐儿不该赎,哪一位都是该赎的,卖到勾栏的该赎,卖到别人家当奴才的就不该赎吗?要赎先该把二奶奶赎出来才是!谁有那么多银子呢?……”贾芸听了,大觉诧异,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问道:“难道他们就真撒手不管了么?”板儿道:“也许是我又说了几句气话,末后那贾兰说,倒是想起来,他们还有一张一百五十两的银票,本是留着置备新居家具的,现在既然事情这么紧急,就先给我,明儿个一早去银号兑出,再不拘到哪儿凑齐那五十两,且把巧姐儿接到我家去,交给我姥姥吧。”贾芸点头道:“这还算是句人话。那五十两,我和蒋玉菡凑凑,你明儿个务必把巧姐儿赎出来。”板儿道:“我听姥姥说过,巧姐儿生在七月初七,她这名字是姥姥给取的,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她若遇到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却都从这‘巧’字上来。你看我又恰巧遇上了你,明儿那缺的银子也有指望了。我打算今晚就在这园子里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忍一夜,天一蒙蒙亮就溜出去办事儿。”说到这儿,板儿才又问贾芸为何进园。贾芸朝稻香村那边一望,跺下脚说:“光顾听你的,误了我的事了!你看他们已然熄灯了!这便如何是好?”于是把他急着干什么告诉了板儿。板儿听毕,冷笑道:“就是他们娘母子二人没有熄灯就寝,你找去他们也怕不会帮你。连巧姐儿的事他们都能推就推,何况那外三路的什么姑子!你既急着进庵,死敲不开门,巧在遇上了我,我把你托过庵墙,不就进去了么?”贾芸低头思忖了一阵说:“好。也只得如此。”
且说栊翠庵里,琴张和两个嬷嬷心神不定,两个嬷嬷不敢就睡,琴张到禅堂耳房内给妙玉烹茶,也不似往常自如——妙玉家从祖上起,就嗜好饮绿茶,如龙井、碧螺春、六安茶等,贾母对此非常清楚,而贾母并整个贾府却都偏爱喝红茶或香片,所以那年贾母领着刘姥姥到庵里来,妙玉刚捧出那成窑五彩小盖钟来,贾母劈头便说:“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道:“知道,这是老君眉。”老君眉便是一种红茶。这种对答他人哪知来由?其实逗漏出了两家前辈来往频密、互晓根底的世交关系——琴张此时在慌乱中,却拿错了茶叶罐,给妙玉往壶里放了两撮待客时才用的老君眉……
琴张正用小扇子煽茶炉下的火,忽听院中咕咚一声,忙跑出去看,两个嬷嬷吓白了脸,跑过来,喘吁吁地说:“有人跳墙而入……”“强盗来了……”琴张先转身返回禅堂,只见妙玉仍闭眼盘腿于蒲团上,一丝不动,便又赶紧走出禅堂,对两个老嬷嬷说:“你们守在这门外,死活别让人进去。”自己壮起胆子,朝那边有人影处而去,颤声问道:“你是谁?为何跳进我们庵来?”只见那人影在竹丛外菊盆中站定,一身长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