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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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但无疑正朝着隔壁入口石那边如笨蛇一般蠕动着爬去。
这家伙跟任何活物都不一样,星野想道,使用任何武器看来都奈何不得。没有该刺的心脏,没有该勒的脖子。到底怎么办呢?但死活不能让它爬进“入口”,因为这家伙是邪恶之物,黑猫土罗说过“一看便知”,一点不错,一看就知道不能放它活着。
星野返回客厅寻找可以当武器用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找到。随后,目光蓦地落在脚下石头上。入口石!说不定可以用它把那家伙砸死。在淡淡的黑暗中,石头看上去比平时约略泛红。星野蹲下试着搬了搬。石头死沉死沉的,纹丝不动。
“噢,你成入口石了。”星野说,“这就是说,只要在那家伙赶来之前把你关上,那家伙就进不来了。”
星野拼出所有力气搬石,然而石头还是不动。
“搬不动啊!”星野喘着粗气对石头说,“我说石头君,看来你比上次还重,重得我胯下两个蛋蛋都快掉了。”
背后“嚓嚓”声仍在继续,白色活物正稳稳地向前推进。时间已经不多了。
“再来一次!”说罢,星野双手搭上石头,狠狠吸一口气,鼓满肺叶,憋住,将意识集中于一处,两手扣住石头两侧。这次再搬不起来就没有机会了。看你的了,星野君!星野对自己招呼道。胜负在此一举,决一死战!旋即他拼出浑身力气,随着吆喝声双手搬石。石头多少离开了点地面。他又一鼓劲,像撕离地面一般把石头搬起。
脑袋里一片空白。感觉上双臂肌肉似乎正一块块断开。两个蛋蛋大概早已掉落。但他还是没有放开石头。他想起中田,中田为此石的开关缩短了生命,自己无论如何要替中田把事情最后做完。继承了资格,黑猫土罗说。全身肌肉渴望供给新的血液,肺叶为造血而渴望必要的新鲜空气。然而不能呼吸。他知道自己正无限接近于死亡,虚无的深渊已在他眼前张开巨口。但星野再次集中所有能集中的力气把石头搬到胸前,终于向上举起,“砰”一声翻过来放在地上。石头震得地板摇摇晃晃,玻璃窗嘎嘎作响。重量实在惊人。星野一下子坐在那里,大口喘气。
“干得好,星野君!”稍后星野自言自语道。
入口关闭之后,那白色活物收拾起来远比预想的容易,因为出路已被堵死。白物也明白这点,它已不再前进,在房间左顾右盼寻找藏身之处,也许想返回中田口中。但它已没有足够的力气逃走了。星野迅速追上,挥舞柴刀一般的菜刀把它砍成几段,又进一步剁碎。白色碎块在地上挣扎了不一会儿脱了力动弹不得,硬硬地蜷缩起来死了。地毯被黏液沾得白光闪闪。星野把这些碎尸块用畚箕撮在一起装进垃圾袋,拿细绳扎紧,又用另一个垃圾袋套上,又用细绳扎紧,再套上一个壁橱里的厚布袋。
如此处理完毕,星野瘫痪似的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两手瑟瑟发抖。想说句什么,却说不出。
“成功了,星野君!”过了一会儿,星野对自己说道。
攻击白色活物和翻石头时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星野担心公寓里的人会被惊醒报警。幸好什么也没发生,没有警笛响,没有敲门声。在这种地方遭遇警察可不是好玩的。
被碎尸万段装进口袋的白色东西再也不会起死回生了,这点星野也心里清楚,那家伙已无处可去。不过慎重总没有坏处,天亮时在附近海岸烧掉好了,烧成灰,完了回名古屋。
时近四点,天将破晓。该动身了。星野把替换衣服塞进自己的宽底旅行包,出于慎重,太阳镜和中日Dragons棒球帽也收入包内。最后的最后再被警察逮住可就前功尽弃了。还带了一瓶色拉油以便点火。又想起《大公三重奏》CD,也一并装进旅行包。最后走到中田躺的床头。空调仍在以最强档运转,房间里冷如冰窖。
“喂,中田,我要走了。”星野说,“对不起,我不能永远留在这里。到了车站给警察打个电话,叫他们来收老伯你的遗体。下面的事就交给和蔼可亲的警察先生好了。往后再不会相见了,我不会忘记老伯的,或者不如说想忘也不那么容易。”
空调咔嗒一声停了下来。
“我嘛,老伯,我是这样想的,”星野继续道,“往后每当遇上点儿什么,我大概都要这么想:若是中田这种时候会怎么说,若是中田这种时候会怎么做。我认为这相当重要。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中田的一部分日后也将活在我的身上。说起来,我的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容器,不过总比什么也不是强些吧。”
但他现在搭话的对象不过是中田的空壳。最重要的内核早已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对此星野也一清二楚。
“喂,石头君,”星野对石头也打了招呼。他抚摸石头的表面。石头又回到原先什么也不是的石头,冷冰冰粗拉拉的。
“我该走了,这就回名古屋。你也和中田老伯一样,只能委托给警察了。本该把你领回原来的神社,但我星野君记忆力不好,实在想不起神社在哪里了。是对你不起,原谅我吧,别报应我。一切都是按卡内尔·山德士说的办的。所以嘛,要报应就报应那家伙好了。但不管怎么说遇见你也是有幸,石头君,对你我也是忘不掉的。”
之后,星野穿上耐克厚底轻便运动鞋,走出公寓。门也没关。右手提着自己的宽底旅行包,左手拎着装有白色活物尸体的布口袋。
“诸君,升火时间已到!”他仰望黎明时分的东方天空说道。
第49章 再见,卡夫卡君(上)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听到汽车引擎声越来越近,我走到门外。不久,一辆车头高耸、轮胎粗重的小型卡车出现了。四轮驱动的达特桑①,看上去至少半年没洗车。车厢里放有两块似乎用了很久的长形冲浪板。卡车在小屋跟前停住,引擎关掉后,四下重归寂静。车门打开,一个高个子男人从车上下来,身穿偏大的白T恤和土黄色半长裤,脚上一双鞋跟磨偏的轻便运动鞋,年龄三十光景,宽肩,晒得没有一处不黑,胡须大概三天没刮,头发长得盖住耳朵。我猜测大约是大岛那位在高知开冲浪器材店的哥哥。
“噢!”他招呼一声。
“您好!”我说。
他伸出手,我们在檐廊上握手。手很大。我猜中了,果真是大岛的哥哥。他说大家都叫他萨达②。他说话很慢,字酙句酌,仿佛在说时间有的是不用急。
“高松打来电话,叫我来这里接你,带你回去。”他说,“说那边有什么急事。”
“急事?”
“是的。内容我不知道。”
“对不起,劳您特意跑来。”
“那倒没有什么。”他说,“能马上收拾好?”
“五分钟就行。”
我归拢衣物塞进背囊的时间里,大岛的哥哥吹着口哨帮忙拾掇房间,关窗,拉合窗帘,检查煤气阀,整理剩余食品,简单刷洗水槽。从他的一举一动不难看出他已非常熟练,仿佛小屋是自己身体的延伸。
“我弟弟看来对你很满意。”大岛的哥哥说,“弟弟很少满意别人,性格多少有问题。”
①日本日产公司出产的卡车。②③在日语中这两个字有“潦倒”之意。④
“待我十分热情。”
萨达点头:“想热情还是可以非常热情的。”他简洁地表达看法。
我坐上卡车助手席,背囊放在脚下。萨达发动引擎,挂档,最后从车窗探出头来,从外侧再次慢慢查看小屋,之后踩下油门。
“我们兄弟为数不多的共同点之一就是这座深山小屋。”萨达以熟练的手势转动方向盘沿山路下山,“两人都不时心血来潮到这小屋独自过上几天。”他推敲了一阵子自己刚才出口的语句,继续说道:“对我们兄弟来说,这里是非常重要的场所,现在也同样。每次来这里都能得到某种力量,静静的力。我说的你可明白?”
“我想我明白。”
“弟弟也能明白。”萨达说,“不明白的人永远不明白。”
褪色的布面椅罩上沾有很多白色狗毛。狗味儿里掺杂着海潮味儿。还有冲浪板打的石蜡味儿、香烟味儿。空调的调节钮已经失灵。烟灰缸里堆满烟头。车门口袋里随手插着没带盒的卡式磁带。
“进了几次森林。”我说。
“很深地?”
“是的。”我说,“大岛倒是提醒我不要进得太深。”
“可是你进得相当深?”
“是的。”
“我也下过一次决心进得相当深。是啊,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随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意识集中在把着方向盘的双手上。长长的弯路一段接一段。粗轮胎把小石子挤飞到崖下。路傍时有乌鸦,车开近了它们也不躲避,像看什么珍希玩意儿似的定定地注视着我们通过。
“见到士兵了?”萨达若无其事地问我,就像在问时间。
“两个士兵?”
“是的。”说罢,萨达瞥一眼我的侧脸,“你走到了那里?”
“嗯。”
他右手轻握方向盘,沉默良久。没有发表感想,表情也没改变。
“萨达先生,”
“嗯?”
“十年前见那士兵时做什么来着?”我问。
“我见到那两个士兵,在那里做什么了?”他把我的问话原样重复了一遍。
我点头等他回答。他从后视镜里查看后面的什么,又将视线拉回到前面。
“这话我跟谁都还没有说过,”他说,“包括弟弟——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怎么都无所谓,算是弟弟吧。弟弟对士兵的事一无所知。”
我默默点头。
“而且我想这话往后也不会对谁说了,即使对你。我想你大概往后也不会对谁讲起,即使对我。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我明白。”
“什么原因可知道?”
“因为即使想说也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那里的东西,因为真正的答案是不能诉诸语言的。”
“是那么回事。”萨达说,“一点不错。所以,不能用语言准确表达的东西,最好完全不说。”
“即使对自己?”
“是的,即使对自己。”萨达说,“即使对自己也最好什么都不说。”
萨达把COOLMINT口香糖递给我,我抽一片放在嘴里。
“冲过浪?”他问。
“没有。”
“有机会我教你。”他说,“当然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高知海岸的波浪极好,人也不多。冲浪这东西远比外观有深意。我们通过冲浪学会顺从大自然的力量,不管它多么粗暴。”
他从T恤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嘴里,用仪表板上的打火机点燃。
“那也是用语言说不明白的事项之一,是既非Yes又非No的答案里面的一个。”说着,他眯细眼睛,向车窗外缓缓吐了口烟。“夏威夷有个叫TOILET BOWL①的地方,撤退的波浪和涌来的波浪在那里相撞,形成巨大的漩涡,像便盆里的水涡一样团团打转。所以,一旦被卷到那里面去,就很难浮上来。有的波浪很可能让你葬身鱼腹。总之在海里你必须老老实实随波逐流,慌慌张张手刨脚蹬是什么用也没有的,白白消耗体力。实际经历过一次,你就会晓得再没比这更可怕的事了。不过,不克服这种恐惧是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冲浪手的。要单独同死亡相对、相知,战而胜之。在漩涡深处你会考虑各种各样的事,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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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为“便盆碗”。
死亡交朋友,同它推心置腹。“
他在篱笆那里跳下卡车,关门上锁,又摇晃了几下大门,确认是否关好。
往下我们一直沉默着。他打开调频音乐节目开着车,但我知道他并没怎么听那东西,只是象征性地开着而已。进隧道时广播中断只剩下杂音,他也毫不介意。由于空调失灵,驶上高速公路后车窗也开着没关。
“如果想学冲浪,来我这里好了。”望见濑户内海时萨达开口了,“有空房间,随你怎么住。”
“谢谢。”我说,“迟早会去一次,什么时候倒定不下来。”
“忙?”
“有几件事必须解决,我想。”
“那在我也是有的。”萨达说,“非我乱吹。”
接下去我们又许久没有开口。他想他的问题,我想我的问题。他定定地目视前方,左手放在方向盘上,不时吸烟。他不同于大岛,不会超速,右臂肘搭在打开的车窗上,以法定速度沿着行车线悠悠行驶,只在前面有开得太慢的车时才移到超车线,有些不耐烦地踩下油门,旋即返回行车线。
第49章 再见,卡夫卡君(中)
“您一直冲浪?”我问。
“是啊。”他说。往下又是沉默。在我快要忘记问话时他总算给了回答:“冲浪从高中时代就开始了,偶一为之。真正用心是在六年前,在东京一家大型广告代理店工作来着。工作无聊,辞职回这里干起了冲浪。用积蓄加上向父母借的钱开了冲浪器材店。单身一人,算是干上了自己喜欢的事。”
“想回四国的吧?”
“那也是有的。”他说,“眼前若是没海没山,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人这东西——当然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生长的场所。想法和感觉大约是同地形、温度和风向连动的。你哪里出生?”
“东京。中野区野方。”
“想回中野区?”
我摇头道:“不想。”
“为什么?”
“没理由回去。”
“原来如此。”他说。
“和地形、风向都不怎么连动,我想。”
“是吗。”
其后我们再度沉默。但对于沉默的持续,萨达似乎丝毫不以为意,我也不太介意。我什么也不想,呆呆地听广播里的音乐。他总是眼望道路的前方。我们在终点驶下高速公路,向北进入高松市内。
到甲村图书馆是午后快一点的时候。萨达让我在图书馆前下来,自己不下车,不关引擎,直接回高知。
“谢谢!”
“改日再见。”他说。
他从车窗伸出手轻轻一挥,粗重的轮胎发出“吱吜”一声开走了——返回大海的波浪,返回他自身的世界,返回他自身的问题之中。
我背着背囊跨进图书馆的大门,嗅一口修剪整齐的庭园草木的清香,觉得最后一次看图书馆似乎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可一想才不过四天之前。
借阅台里坐着大岛。他少见地打着领带,雪白的扣领衬衫,芥末色条纹领带,长袖挽在臂肘那里,没穿外衣。面前照例放一个咖啡杯,台面上并排放两支削好的长铅笔。
“回来了?”说着,大岛一如往日地微微一笑。
“你好!”我寒喧道。
“我哥哥送到这儿的?”
“是的。”
“不怎么说话的吧?”大岛说。
“多少说了一些。”
“那就好,算你幸运。对有的人、有的场合,一言不发的时候甚至也有。”
“这里发生了什么?”我问,“说有急事……”
大岛点头。“有几件事必须告诉你。首先,佐伯去世了。心脏病发作。星期二下午伏在二楼房间写字台上死了,我发现的。猝死。看上去不痛苦。”
我先把背囊从肩头拿下,放在地板上,然后坐在旁边一把办公椅上。
“星期二下午?”我问,“今天星期五,大概?”
“是的,今天星期五。星期二领人参观完后去世的。或许应该更早些通知你,但我也一时没了主意。”
我沉在椅子里,移动身体都很困难。我也好大岛也好都久久保持着沉默。从我坐的位置可以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擦得黑亮黑亮的扶手,转角平台正面的彩色玻璃窗。楼梯对我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因为从楼梯上去可以见到佐伯,而现在则成了不具任何意义的普普通通的楼梯。她已不在那里。
“以前也说过,这大约是早已定下的事。”大岛说,“我明白,她也明白。但不用说,实际发生之后,令人十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