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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花魁劫[梁凤仪]-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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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地走个没影儿,离了这姓贺的一大班牛鬼蛇神算数。
  现今,十多个年节都熬过去了,什么礼仪规矩也当作是一场场人生折子戏,通统是过眼云烟,计较些什么呢?
  候着敬生起床,我先给他说了声:“恭喜!”
  敬生望我一眼,问:“只一句恭喜就交差了?”
  “这就跟你到大少奶奶屋里去喝那红枣莲子鸡蛋茶了!”
  “来,我不是说这些!”敬生六十岁的人,有时表情还带稚气,竟会有一点点似贺杰的神态。
  他好莫名奇妙的望住我。
  “你来!”敬生对我扬扬手。
  待我走近他身边,他便以一个非常熟练的手势向我的腰际一揽,让我整个人的重心,跌进他的怀里去。
  跟着就是吻如雨下。
  敬生喜欢吻在我眼皮上,屡说:“小三,你脸如满月,眼似流星,引得人垂涎欲滴。”
  我挣扎着,诚恐他把我的那套裙褂弄皱了。
  “快别来这一套!”
  “为什么呢?我今天尤其要从心所欲。”
  “一家大细在那头等着你了,且别要人家伸长脖子守候,坏了气氛。”
  “管他们呢!”
  我真想说敬生一句,都已经是如假包换的花甲之年,还来淘气。
  说话当然出不了口,尤其在今天,谁不应迎就他一点,不去扫他的兴。
  事实上,现今一般六十岁以上的人,还一律的精壮健旺,不时的相当活泼。
  敬生并不例外。
  让他这一痴缠,果然弄得一套裙褂皱得象老太婆面皮似,连我的化妆都要稍稍添补,那头乌光水滑的发髻也得重新收拾,仪容才再见得体。
  裙褂交到佣人手上去熨时,群姐慌忙地走进房里来说:“三姑娘,那边打电话过来催了。”
  于是匆匆忙忙,重穿了裙褂,在最短时间之内出门去。
  心想,还是那种金银壁钱的礼眼好,左接右叠,都不会弄出皱纹来,省时节力得多。
  总之,节省任何麻烦,都要讲资格。
  敬生和我踏进聂淑君的屋子里,一个偌大的客厅,早已有了万头攒动之势。
  真的,贺聂两家再加长媳阮家等的亲戚,都云集于此。
  聂淑君带领着女儿媳妇,一色的大红底金银壁线中国裙褂,迎到贺敬生的跟前来,口里说的当然都是好意头的话。只是,聂淑君的面色还是喜悦得相当勉强。
  当然,我见聂淑君宽容开朗的日子其实少之又少。
  今天虽是贺敬生的大喜日子,如偏偏更惹聂淑君的难受,更看我不顺眼,因而更添不快。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也只有我心水清,明白透彻。
  满堂宾客,众目睽睽下看牢贺敬生由人陪着走进来,等于向众亲戚宣示,聂叔君掌管的天下,徒负虚名,有名无实。
  贺敬生是旦夕都跟宠妾双宿双栖。
  刚才大宅这边老催敬生早早过来,无非是希望疏一层的亲戚未曾到场,就少掉几双看着聂淑君失威的雪亮眼睛,免去日后的诸多事实。
  豪门盛典,参与的人之所以如此兴奋,只为事后还有甚多资料,可供茶余饭后的逍遣。
  老实说,要我容壁抬大方到早一晚就送贺敬生到大宅这边来,我可办不到,兼舍不得。
  其他门面风光,我再吃亏,还能忍。
  最不能忍受的是要我在男欢女爱的感情上头跟别个女人分享。
  在跟贺敬生之前,我曾真地与他约法三章。
  居小无妨,名在其次。
  贫苦无惧,富贵更不伤大雅。
  只是贺敬生的身与心,绝对不能梅花间竹的穿插于我和聂淑君之间。
  外间人如何想法,我且不管。
  说得难听一点,我真不要跟敬生耳鬓厮磨之际,蓦然想起下一分钟,他又会跟别个女人我我卿卿去。
  十多年来,我豁出去的是外在,而非内心的一切。
  贺敬生当年是指天誓日的答应下来,我才跟了他的。
  当然,敬生这些年,都坚守他的承诺,从不在聂淑君房过夜。
  只曾试过一次,就是前几年,聂淑君五十一大寿,贺家并不铺张,只设家宴。那一晚,聂淑君竟当着众儿孙跟前,对贺敬生说:“今晚真高兴啊!你不就在这儿息一息,才让聪儿勇儿他们陪着你回小三那边去吧!”
  也许是乘着一点酒意,亦可能由于聂淑君少有的温言柔语,碍着儿女面份,加上是她的大喜日子,贺敬生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立即被儿媳一窝蜂似地把他簇拥着,送到聂淑君房里去。
  我孤伶伶的独个儿呆站在大厅内好一会,才晓得跟群姐走回家去。
  一整晚思前想后,感怀身世,泪如泉涌。
  很久很久未曾在脑海中出现过的一张脸,又似在眼前浮动。
  由远而近,由模糊而至清晰。
  那年,我才是十三、四岁。乡间,隔壁住着一个好邻居,潘大妈跟她的儿子,我管喊他潘大哥的……
  人在失意之时,会得骤然想起别个异性来,当然更不是好事。
  自决定跟随贺敬生之后,这潘大哥的那张年轻健壮的脸谱已然谈出,甚而消失。
  纵使见着了芬姐如鱼得水的小夫妻生活,我也未曾兴起过想念家乡一切的情怀。
  只是,当贺敬生一下子睡到别个女人的身旁去。我就觉得失落失望,痛苦痛恨。
  就蓦然想到从前……
  如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我们不是为了环境艰苦,关山阻隔,那来今日的委屈与凄惶?
  流的是不甘不忿的酸泪。
  天稍稍吐出鱼肚白,贺敬生就走了回来。
  蹲在床畔,看见我哭得血红的眼睛,他整个呆住了。
  我不理他,不听他解释,不管他急得要死,对他完完全全的不屑一顾。
  婚姻之于我,既非一纸法律合同,而只是一个承诺。双方就必须一成不变地遵守个生生世世,绝无转圜与商量的余地。
  贺敬生苦苦哀求我的原由,足足有半个月,我才稍稍心软而平了气。
  自此,贺敬生守足我的规矩。
  我当然并不傻,敬生就是逗留在大宅里过那么一晚半晚,也不见得就跟聂淑君有襟枕之爱。
  就是因为我相信贺敬生不会碰他老妻一碰,就更不要在此事上头,让自己平添冤屈。
  那聂淑君并非善类。关起门来,她怎样受尽冷落,只她一人知晓。只要她沉得住气,决定自欺欺人,事必要把她和贺敬生的关系仍看成恩爱夫妻无异,无人能奈其何。
  什么便宜都可以让她占去,只这一种便宜不可。
  她的自欺却又比欺人更令我难受。
  或许我比聂淑君更残忍、更阴沉。我连她心里头要保存的一点夫妻恩爱,也容不下。
  我要贺敬生正视现实,更不让聂淑君制造假象。
  我失的被别人刻意地公诸于世,我得的也不劳遮遮掩掩。
  如果以此心态,指责我是犀利之人,我也不便否认。
  聂淑君当然是心知肚明。
  因此,敬生大寿之日,越迟亮相人前,她就越觉面目无光。
  贺家是惯行大礼的。
  也许是因为贺沈氏的家教问题。她既从小在清皇家咸丰皇帝六弟奕欣家长大,耳濡目染,纵使逃亡香江,心还是萦念往昔。自贺元勋得志,另立门户之后,贺沈氏更重行甚多封建时代崇尚的家礼,以示怀旧。
  贺元勋一则事母至孝,二则发迹后,正好以各种形态表示自己的教养与家势,因此,沿习下来的家庭礼节,虽因时代进步,而尽量简化,仍比一般家族为多为繁。
  贺敬生穿起了长衫马褂,跟他的元配在客厅上面南而坐,那股气势仍是慑人的。
  第一个向他俩敬茶道贺的人,是我。
  过尽了这许许多多年,当我由习惯而略为麻木之时,真不知敬生心里头怎么想?
  给贺敬生与聂淑君敬完茶后,贺家四宝,聪、敏、智、勇都轮流给父母贺寿。独缺了贺杰。
  站在一旁的贺敬瑜姑奶奶就给我说:“细嫂,怎么杰儿没有回来给生哥拜寿?”
  “他大考在即,敬生嘱咐让他免了。”
  “怪不得,广东人有句俗语叫‘烬仔烬心肝’,果然不差呢!生哥把杰儿当作宝贝,与众不同。”
  我只微笑,没再答腔。
  这位姑奶奶的父亲是贺元正,即贺元勋的堂兄弟,她的祖父跟贺元勋父亲是亲手足。年前敬生很用了点人事与金钱,才把她申请到香港来团叙。
  贺元正一房,本有一子一女,可是儿子早夭,都说是贺敬瑜命硬,把弟弟与父亲都克死了。
  传说归传说,敬生是念着贺家人丁单薄,这位堂妹子虽是女流之辈,总流着一半贺家人的血,好歹把她带在身边,才叫安乐。
  贺敬瑜来港时,票梅已过。敬生嘱聂淑君着点力,为这小姑子做媒。
  可借得很,做大嫂的出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撮合得一头亲事,招了顺兴隆的一位伙记作东床快婿,刚过了一个年头,姑爷又得病,英年早逝,更落实了贺敬瑜命带克星的讲法。要再为她另觅归宿,就难比登天了。
  中国人头脑多少有点守旧,不愿意讨个黑寡妇回来的心理总是有的。然,问题的关健还是在于这贺姑奶奶品性尖刻阴沉,毫不容易相处。
  她跟任何人交往,三言两语下来,就有本事揭人疮疤,搬是弄非,且管自洋洋得意,实在没有人觉得她可爱。
  越是没有人敢亲近她,她越心上苦恼,嘴里更不饶人,陈陈旧因,顿成僵局。连聂淑君都怕极了这姑奶奶,而不愿意她寡居在她家,跟兄嫂共住。
  贺敬生为免家宅不宁,搬了一层小公寓给堂妹作居停。
  人的性格也真有凉薄的一面。明知贺敬瑜的拿手把戏是生安白造,搬是扯非,偏就是当受害人不是自己时,就不觉其讨厌。很有种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旁观心理。
  尤其当攻击对象正正是自己的假想敌时,会顿生一种患难真情的假象。因而小人嘴里的难听话会作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成了能起心里安慰特异功能的甜言密语,相当入耳。
  的而且确是在这种心态影响之下,聂淑君自我进了贺家门之后,跟贺敬瑜就走近了。
  也亏贺敬瑜本事,她的资料搜集功夫顶棒,再加上丰富的联想力,总能久不久就编出聂淑君喜欢听的有关我的行藏私事来,让她乐一乐。
  姑嫂二人的感情扯近了,对贺敬瑜有相当多好处。最低限度被聂淑君关照在广阔的社交圈子内,也就不愁深闺寂寞。
  当然,家用方面,一向由聂淑君向顺兴隆支取再作分配,能得到她的欢心,自然更实惠。
  人要计算人,真是防不胜防。
  对方若苦心孤诣的要将小事化大,已经无奈其何。若果深谋远虑地要无事生非,一样束手待擒。
  这十多年来,我的经验也委实是太丰富了。
  就说多年前有一次,上陆羽茶室去候着敬生来一同午膳时,在门口被一个朋友碰着了,叫我一声:“小三!”
  我回头一看,竟是大同酒家的冯部长。
  自我嫁给敬生后不久,大同酒家也改建了,旧同事除了芬姐,也只有跟冯部长是有联络。他是个难得的老实人,旗下有那个女招待寻到好归宿,他都开心。彼此碰上面,自然欢喜。于是我热烈地跟他握着手,谈了好一会。
  刚也贺杰在我身边,冯部长看杰儿长大了,开心得不得了。他第一次见他时仍在襁褓,以后我跟冯部长与芬姐见面,也没带贺杰出席,那年儿子已六岁了。贺杰正鼓起腮帮发脾气。孩子顶怕上陆羽这等中国茶室吃饭,只一味的嚷着要去吃西餐饮汽水。我是半拉半扯半哄半吓地才把杰儿带到陆羽来的。
  冯部长细问之下,立即对贺杰大献殷勤,征求我的同意,把他带到美心去嚼牛扒。
  我看,要贺杰的小屁股坐在陆羽那硬帮帮的酸枝椅子上,只有叫他活受罪,一定是两分钟不到就吵个没完没了,又惹敬生责骂,倒不如随他跟冯部长去吃顿安乐茶饮,回头我再到美心去接贺杰好了。
  敬生看贺杰没有同来,问了一句:“杰杰呢?”
  “哦!”我懒得多解释,兔得敬生又说我慈母败儿,于是不经思考,随口就撒了个谎,说:“没带他出来,他要赶中文功课。”
  敬生虽是吟洋尽大的,却项中国化。贺家的孩子,个个都有家庭教师专门补习中文及诗词歌赋。礼拜天,一家大细,全上茶楼吃点心,没有西式自助餐或汉堡包的份儿。
  我原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知差点出了大事。
  当晚,敬生饭后,在园子里散步,跟聂淑君交谈了一会,再回到我这边屋子里来时,面色就不怎么好看。
  我没有问,顺其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敬生有什么烦恼,若要自己解决,问他也是白问。
  麻烦事是冲着我来的话,就等他发招好了。
  果然,敬生的脸似是越拉越长,一双浓眉皱得似乎粘结在一起。好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终于敬生开口了,问:“今日贺杰有没有上过街呢?”
  答案可大可小。
  也幸亏我机灵,意识到事态可能严重,并不即席承认,或者否认。
  我反问:

  “答案对你重要吗?为什么要问?”
  反守为攻,且试探一下对方口气,摸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徐图后算。
  我决不自行畏缩,自乱阵脚。只一贯的淡静,保持我单独在敬生面前的威仪。果然,贺敬生稍稍让了步,答:“你不是说今天中午贺杰要呆在家中赶功课,没带他到陆羽吃茶吗?”
  原来如此,可以推想出一定是有人看见贺杰走在街上,甚而碰到冯部长亲热地拖住贺杰上了西餐馆,因而出了事。
  于是,我答:“对,我是这样子对你说的。”
  “实情呢?”敬生问,并不放松。
  “实情是碰上冯部长,他没见贺杰很久了,于是把他带去美心吃东西。我随口撒个谎,免得你又噜唆,说我把儿子宠坏了。”
  贺敬生显然的如释重负,笑容再浮到脸上来,完全打算雨过天青的样子。
  我可不肯就此放过他。没由来的大兴问罪之师,发觉是一场误会之后,额首称庆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事必要寻个水落石出,这种委屈不宜胡乱容忍,否则,让敬生以为他可以随便地责难与思疑,积习成风,是非更无有已时。
  于是轮到我疾言厉色,大发雌威,道:“满意了吧?抑或要我招供,偷偷把贺杰带去见个旧情人,你才叫安乐!”
  “小三,何必小事化大,我随口问问而已,只不过听人家说,见到你在茶室门口把贺杰交给一个男人,谁知是老冯呢?”
  “岂只小事化大呢,这简直叫无事生非。你贺敬生若以为我容壁怡对你不起,也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才对。听那些三姑六婆胡言乱道,就来思疑我了!”
  我着着实实的生了十天八天气,没让敬生碰我一下。
  对敬生,必须软硬兼施。
  一味的容忍迁就,日子有功,会完全失去了贺家与影响的权力,决非好事。
  故而,一沾到重要的原则问题,我站得挺直,不容任何人侵犯我的尊严底线。贺家的人素来批评我城府极深,并非善类。聂淑君在儿女面前,直情数落我是功夫一等的狐狸精。我都不予否认。
  在贺家,当圣女还能生存?
  贺敬生终于还是赔尽了小心,才哄得我转嗔为喜。
  为了要讨好我,他替无反顾地了出卖了搬是弄非者,原来是那位闲着设正经事可为的贺敬瑜姑奶奶,当天在陆羽茶室走过,远远看到情景,快马加鞭赶回家去,给聂淑君报告而闹的事。
  那起粤语残片的诬害方式,在现实里头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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