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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投胎(上)-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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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禧珍还来不及弄清楚她阿玛的意思,就忽然被拽起——
  她纤细的手臂吃痛着,然而她的阿玛毫不留情地用力拖着她,直把她拖到额娘的灵前——
  「妳给我跪在妳额娘面前!妳这铁石心肠的孩子,竟然连妳额娘去世,妳也不掉一滴眼泪吗?!」岳乐忽然甩开小女儿,野蛮的程度就像对待战场上的仇人。
  然而禧珍只是呆呆地瞪着她的阿玛,彷佛不明白,为什么过去疼爱自己的阿玛,会突然这样严厉地对待自己……
  「好!妳就好好给我跪着!在没看见妳掉一滴眼泪之前,妳就永远不许给我站起来!」安亲王怒吼。
  他突然发疯一样狂暴的举动,吓坏了众人!
  然而当人们看到那木着脸的小女孩,见到她对自己额娘的死那无动于衷的表情,人们开始指指点点,不再同情那孱弱的女孩!
  多数人还由衷以为,这小女孩如此冷血,安亲王的心痛忿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可禧珍……
  没人明白这小小的孩子心痛如绞,她因胸口疼痛而知觉渐渐麻木,然而尽管她再心痛……
  却怎么样也挤不出半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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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琰风尘仆仆,自大漠返回京畿复命后,深夜时分才得以返回王府,却见亲王府大门前悬着一片白幡。
  他起先疑惑,继而明白这片白幡象征的意义——
  「贝勒爷!」王府总管奕善一路呼喊着,追随在永琰马背后奔进王府前院。
  自永琰回京后,圣上已下令册封永琰贝子爵升一等,赏戴三眼花翎,即日起册封贝勒,这消息昨日前已传回王府,但逢此时任谁也没心思庆祝。
  「夜半三更的——贝勒爷,使不得啊!您快下马——」奕善的话才说一半,顿时卡在喉头。
  因为永琰已经勒停坐骑。「这是几日前的事?」他问的是人死之时。
  「回贝勒爷,是八日前的事儿了!不过灵堂直至昨日才备好,王爷他哀痛得几乎要病倒了。」奕善回答。
  永琰不再回应,他翻身下马疾步走进内院。
  内院是王府女眷的居所,奕善站在外墙边不敢贸然跟上去。
  永琰一路走向水湘别苑,小径边上的花朵凝结着深夜的露水,正兀自散发出属于深夜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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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额娘、额娘……」
  三岁的小禧珍颠着步子,从庭院里一路跑进她额娘的房里,稚嫩的童音殷殷切切地呼唤着她最亲爱的挚亲。
  「珍儿?」正在做针黹的颜宁,一抬头忽然见到小女儿双眼红润润的,吓得她赶紧扔下手头上的针线活儿,抱着女儿仔细端详。「妳怎么了?两只眼睛怎么这么又红又肿的?妳别吓坏额娘了!」
  「我没事儿,额娘……」小小禧珍用力眨着眼睛,她只觉得又痛又痒的。
  「怎么没事儿呢!妳这孩子——」颜宁焦急起来,忽然想起禧珍出生时的事。「妳是不是眼睛里跑进脏东西了?快眨眨眼,挤出几滴泪来都好,快把眼里那脏东西给冲出来呀!」
  禧珍听她额娘的话,用力眨眼,可却任凭她再怎么眨眼,眼睛里依旧流不出半滴眼泪!
  「珍儿,妳为什么不流泪呢?」颜宁急得快哭了。
  「额娘……」禧珍用她那双像兔子一样红润润的眼睛,茫然地瞪着她的额娘。
  「春兰!春兰!」颜宁大声呼唤她那才十六岁的小婢女。
  春兰急忙跑进主子房里。
  「王爷不在府里,妳就不必再报总管,赶紧自个儿出门去请大夫过来——妳快去呀!」颜宁已经哭出来。「快去……再慢,小格格的眼睛要不保了!」
  「是,娘娘!」春兰吓得夺门而出。
  禧珍望着她的额娘,她看到额娘脸上不断流下的泪水,于是好奇地伸出小小手心,接住自她额娘脸上落下的泪滴……
  「珍儿,妳听额娘说,」颜宁心痛地看着女儿,紧紧地抱着她的心肝宝贝。「妳试着回想月前摔跤的事儿,那痛吧?痛就流泪呀!额娘求求妳流泪吧,珍儿!」
  然而禧珍却一点都不明白,何谓「流泪」?
  月前摔跤时尽管痛痛,可她也没「流泪」呀!
  那「流泪」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儿呢?
  颜宁瞪着女儿茫然的眼,她的心碎了……
  她的小女儿,自出生那一刻起就让她担忧心惊。
  因为这孩子,禧珍……
  她自生来就只会笑、不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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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禧珍忽然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还跪在额娘的灵前,夜半时分天黑得像一团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自白天起已经过了六个时辰,她没水喝、没饭吃,就这样跪在她额娘的灵前,双腿都已经麻木。
  她并不明白这府里的下人在大福晋奶娘的指示下,没人敢来照管她这失去亲娘保护的小小八岁孩子。
  梦中,她恍惚间忆起三岁时发生过的事,原本她的记忆遗忘了这桩幼年往事,只有额娘始终耿耿于怀,自那之后便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每日早午晚各三回,用大夫调制的药水灌洗她的双眼。
  而如今额娘死了,这已经第八日,小禧珍的眼睛再没有人用药水细心地替她灌洗,于是渐渐的发红干涩,肿痛起来。
  禧珍的双腿跪了这许多时辰,也早已经由痛转为麻痹然后失去知觉。
  然而双腿与双眼的疼,再怎么也比不上她的心痛……
  然而她还太小、小到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她瞪着额娘的灵牌,会突然有这痛彻心扉的,说不出口的痛苦?
  禧珍并不知道她的身子正在摇晃着,因为即使是个大男人都不能忍受这长跪的酷刑,何况她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禧珍虚弱地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瞪着她额娘的牌位,想弄明白心窝的痛楚。然而她虚弱的身子,摇晃的幅度却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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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琰跨进他阿玛小妾的别苑内,立即见到厅内已布妥的灵堂。
  但就在夜半时分,在这空无一人的灵堂内,他却看见一名小女娃儿独自一人跪在灵堂前,身子摇摇欲坠……
  他走到女娃儿身边,站在数尺外观察着她清秀绝丽的侧颜,讶异于这小女孩小小年纪,已经拥有浑然天成的绝世容貌。
  他虽未认出这名小女孩,然而永琰知道,这水湘别苑的女主人,曾经为他的阿玛生了一名小格格。
  这处水湘别苑是他额娘的禁忌,除了阿玛、总管以及别苑内的奴婢,府内所有人顾忌着福晋,因此都将这水湘别苑当成是隐形的、根本不存在。
  永琰是恪瑶的亲生子,他当然更不可能走进这水湘别苑。
  安亲王府里的水湘别苑就像遗世独立的桃源,但这是他阿玛一人的桃花源,却是他额娘心中最深最苦的痛。
  永琰凝立在小女孩身边,出神地凝望着这摇晃着孱弱的身子、却兀自苦撑的小女孩,并且注意到她红润肿胀的双眼……
  这片刻,永琰以为这女孩是为了她额娘的死而哭肿了双眼。
  时光如静止般悄然无息地漂流过,他就这么出神地凝望着女孩,怀着一种连早熟的他也不了解的情绪,万种滋味蓦然掠过心头,彷佛在许久许久之前,他早已经认识她……
  禧珍回头看到这名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年,她红肿的双眼茫然地痴望这专注地审看着自己的陌生人,心口又突然狠狠地揪痛起来——
  较之于前,胸口忽然增加数十倍的疼痛,突如其来地打击禧珍!让她再也撑不住——
  她蓦地朝前倒下!
  永琰在第一时间上前接住她……
  禧珍的额头撞到他坚硬的胸口,而这昏头晕脑的疼痛,竟蓦然逼出了她的眼泪……
  永琰看到女孩的泪水,伸手抱住她时,他朝上的掌心接到了她落下的泪滴……
  「妳没事?」他抱紧怀中这小小的、娇弱的身躯。
  永琰的问题注定得不到回答。
  因为这个脸上挂着泪痕的小女孩,早已经晕厥在他的怀里。
  第二章
  禧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一时间回不过神,蜷缩在暖呼呼的被窝里,还等着额娘来唤她起床……
  「醒了?」永琰盯着床上那一脸困意的小女孩。
  忽然瞧见床边坐了一个陌生人,禧珍瞪大眼睛,一骨禄从床上爬起来--
  「唉哟!」没想到膝头一磕在床垫上,就教她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永琰坐在床沿,见她傻呼呼的举措,不由得嗤笑出来。「妳到底在灵堂前跪了多久?两个膝盖肿得跟馒头一样大!」
  禧珍摇头,泪珠儿就成串地滴下来。「额娘……」
  膝盖疼痛让她想起了额娘已经亡故,膝痛加上心痛,禧珍伤心得说不出话……
  忽然间她尝到嘴角边咸咸的滋味儿,她愣愣地伸出手背,抹了一手湿湿的泪水。
  这是什么?禧珍问自己,忽然想起昨晚在灵前做的梦,她想起了三岁那年额娘眼睛里滴下来的「水」,便痴痴地发起呆来。
  「怎么?妳跪傻了?还是舌头被猫给吃了?」见她的泪珠像不值钱,成串成串的掉不停,永琰逗她。
  再怎么样永琰还是大孩子!越是沉稳的大男孩,见了这傻呼呼的丫头,就有一丝心疼。
  禧珍用她稚嫩的童音问:「你是谁?」
  「妳不知道我是谁吗?」
  禧珍再摇头。
  「那妳总该知道,自个儿的阿玛是谁吧?」
  「我知道,阿玛就是额娘的丈夫。」
  永琰忍住笑。「那么我就是妳阿玛的儿子。」
  禧珍一脸茫然。
  永琰知道,这丫头压根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傻丫头,妳还是个小不点,话都听不明白吧?」
  禧珍眨眨眼,接着便将一双小脚放在冰凉的地上,急着下床。
  「妳做什么?」永琰挡在床边问她。
  「我要下床……」
  「妳病了,得休息,不能下床。」他不许。
  「可是阿玛要我跪在额娘灵前,没有阿玛的命令就不能站起来。」禧珍死心眼地回答。
  永琰挑起眉。「妳说妳在灵前跪了一夜?这是阿玛的意思?」
  禧珍点头。
  「阿玛喜欢妳额娘,没道理这么做。」他盯着有一双大眼睛的禧珍问:「是不是妳犯了什么事,惹阿玛不高兴?」
  禧珍还是摇头。
  「妳仔细想一想,别一个劲儿摇头,像个傻丫头一样!」他皱眉。
  「阿玛说,没掉一滴泪前,不准我起来。」禧珍想起来了。
  「怎么?妳没掉泪?」他低哼一声。「瞧不出来,妳还真坚强。」
  「什么是流泪?」禧珍问他。
  自额娘死后,他是第一个肯同自个儿说这么多话的人,正因为如此,禧珍将埋在自个儿心头一整夜的疑惑,拿来问他。
  「流泪就像妳现在这样,脸上挂了两串水条条,丑八怪!」他笑她。
  禧珍不在意他嘲笑自己,她脸上的茫然下减反增。「以前我在额娘脸上也见过这种东西。」
  习妳以前见过』?」他嗤笑,当这是小女孩的童言童语。「别开玩笑了,每个人都会流泪!」
  「我以前不会流泪,」她瞪着自个儿那沾湿的手背呢喃。「但我不知道自个儿怎么了,现在就会流泪了……」
  永琰不置可否。他淡漫的眼神,连小女孩都看得出来他的不信任。
  「你不相信我吗?」她问他。
  「妳现在掉这么多泪,又怎么解释?」他是不信。
  「我也不知道……」禧珍皱着粉嫩的眉心,苦苦思索……
  然后她忽然想起,是昨夜一头撞到他的心窝上,才突然掉眼泪的!禧珍瞪着他、痴痴地望着他,她实在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妳瞪着我干嘛?」永琰问她。
  禧珍不说话。
  「我问妳瞪着我干嘛?」他再问她。
  禧珍还是不说话。
  「妳--」
  「格格!」水湘别苑的婢女春兰没头没脑地跑进禧珍房里,打断永琰没说完的话。
  忽然见到三贝勒也在房里,春兰一时愣住,进房后该说什么话,这会儿她已全不记得。
  「春兰,妳找我吗?」
  直到禧珍柔柔软软的童音问她,春兰才回过神。「格……格格,王爷找您呢!」春兰的目光回到她家格格身上,这时她又愣住了!「格格,您怎么了?!」春兰像活见鬼似的。
  「我怎么了?」禧珍睁大眼,稚嫩地问:「春兰……我怎么了?」
  「您、您流……流眼泪了?!」
  春兰瞪大眼睛、张大了嘴巴,那副惊讶到极点的夸张表情,引起永琰的注意。
  「眼泪……」禧珍苦着小脸,眼神迷茫,她正困惑着。「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掉几滴眼泪需要这么惊讶?」永琰讪讪地问这主仆俩,怀疑小丫头跟奴才在做戏。
  「当然惊讶了!」春兰仍然瞪着她的格格,目不转睛地。「格格从一出生就不掉泪的!以前颜娘娘每天早中晚还要拿大夫研制的药水,冲洗格格的眼睛。」
  永琰见春兰讲得有模有样,听来不像骗人,他的眸光转回禧珍身上。「这就怪了,从来不掉泪,为什么突然哭了?不止哭,还哭得唏哩哗啦!」他讪笑,好玩的问。
  禧珍把他的玩笑当真,挺认真地摇头,用她那稚嫩的童音回答:「不知道,只记得是昨夜撞到你的胸口上,我就哭了……」
  「这么说,是我把妳弄哭了?」他咧开嘴,忍不住逗她。「那么这会儿妳该谢我?还是该怪我?」
  禧珍是个八岁孩子,自然听不懂这像绕口令似的话,只管皱着眉心呆呆瞪他。
  春兰杵在一旁,忽然想起王爷的交代:「格格,王爷在厅里等着您呢!」她焦急地催促。
  禧珍听见春兰的话,便想从床上站起来,可她两条腿抖得慌,像没了力气一般,春兰赶紧上前搀扶。
  「我阿玛找她做什么,罚她继续跪灵堂?」永琰跟在后头问。
  「王爷没说,只要我来找人。」春兰迟疑了。「不过,我瞧王爷的模样似乎不生气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春兰了咽了口口水。「我瞧王爷虽然不伤心、也不生气了,只是……只是叫人摸不着边。」
  「妳学我绕口令吗?含含混混的,把话说清楚!」他忽然脸色一板,冷声斥骂。
  春兰被这一斥,吓得拱起肩。「奴才的意思是……王爷的脸色,好像吃了秤锤一般铁青铁青的。」
  「嗯。」永琰绕到前头挡路。
  「贝勒爷?」春兰惶恐,不明白主子挡路的意思。
  「妳到王府几年了?」
  「回贝勒爷的话,十年了。」
  「跟在娘娘身边几年了?」
  「回贝勒爷的话,八年了。」
  永琰收敛起笑容,神色莫测,春兰忽然有些胆跳心惊……
  永琰漠冷的眼色瞟向禧珍,她怔怔地回望着永琰,眼睛里还含着两泡泪水,那模样儿瞧起来怪可怜的。
  「八年还学不会把话说明白,府里还真是白养了妳这奴才!」永琰严厉地扔下话。
  春兰一听,吓得扔下她的格格,「咚」地一声就朝地上跪下。
  禧珍本来便站不住,这会儿春兰突然放手,她立刻朝后倒栽过去--
  料到会有这结果,永琰出手便准确无误地揽住她,卷进自个儿怀里。
  禧珍喘了一口大气,胸口「噗咚、噗咚」地像虾子乱跳起来……
  她心口痛痛、脸儿红红的……
  可一个八岁的孩子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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