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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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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剩的,又拢在两只破袍袖中,挤得压压的,他又不省得向众人道谢,依然拔起步来,向门外走。众人又吃一惊,问他此时到那里去?他鼓起双眼嚷道:“我才讲明白的,他业已伸腿了,须得给个信给她的娘,好叫她的娘来收殓。我又不逃跑了,你们只管追问,几乎将我当着犯人看待,这是甚么用意?”

  众人见他这话,也说得有理,只是不大放心,怕他有了钱又溜向赌场去赌,遂在众居邻里推了一个代表,托他陪着三爷去给信姚氏母亲,暗中却是监察他一般。饶三却不理会这些,一抹头就随着那个人直奔他岳母在那个雇工的公馆里而来。起先姚氏的母亲,已知道她女儿现今另嫁了饶二,心里狠不以为然。无如做女儿的,初嫁从父母,再嫁从自己。况且饶三又实在养活不起堂客,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闹去,却从此轻易不上她这女儿的门了。后来姚氏病重,也曾乞人向她母亲处借贷,她母亲三百五百,少不得帮助过几次。此番忽然听见她女婿到来,心中吃了一吓,忙忙的出来问饶三有甚么事?跟随饶三一齐来的那个人,看见姚氏的母亲走到面前,暗暗扯了饶三一把,叫他赶快向他岳母磕头。饶三将那个人啐了一口,说:“我死了堂客,又不是死了老子娘,我为甚白白的磕头。”那人也没法,只好呆立在一旁,姚氏的母亲问道:“三爷你近来想还好,有好些时不见你影子了。”

  饶三直挺挺的向他岳母说道:“甚么好不好,要是好到不死人了。……”这一句话转把他岳母吓噤住了,好半晌才战战的说道:“三爷你嘴里说的甚么?我急切听不仔细。”饶三急道:“你又不聋。……”说到此随又大喊起来说道:“死了人了。”他岳母又道:“死死死了谁个?”饶三急的跳得有三五尺高,重又喊道:“你女儿死了,你还问,难道还疑惑我死不成?我若是死了,如何还能赶向你这里来报信,亏你推聋装哑,只管问谁呀谁的。……”他岳母听到这里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平空直坐到地下。饶三指着他岳母急道:“你看……你看,难不成哭一会儿就算了么?”一面说一面抄着手叹气。其时那个公馆里许多男女仆从,大家都围拢过来瞧看热闹。便有人向饶三发话道:“你这人到也奇怪,只管抱怨你的丈母。这死的虽是她的女儿,毕竟也是你的堂客,虽不成这副重担子,全行交在她身上?”饶三急道:“除得死了她的女儿以外,我那里另外还死了一个呢。我撕掳那一个,这一个便交给她撕掳撕掳,也没有使不得的道理。”众人益发笑起来说:“原来死了不止一个,照这样,你丈母问死的是谁,你便不该责备她问的不是了。”

  正说着,姚氏的母亲已淌眼抹泪的扒起来,少不得又跑回里边,带了些洋钱,随着饶三以及同来的那个人,一齐直奔他家里去,见了姚氏尸身,她母亲痛痛的哭了一场,又知道饶三虽然向众人攒凑了几个钱,毕竟要料理两个人身后的事,也不会充足,便同饶三说明,他自家的哥,归他发送,自己便拿出钱来,发送姚氏,饶三便也答应了。是日便七手八脚,买了两口棺木,草草将两人入了殓,随即抬向荒冢上安葬。自是以后,姚氏的母亲,知道饶三不成材料,更不管他死活,他去了,饶三背地里计算计算,除发送饶二以外,还多余了好些钱。冷二那里替他收的钱,一文还不曾花费。饶三欣喜到十分,便把那三十千文,存放在冷二那里,留为将来赌博之用。姚氏已死,租的那两间房子,也没有人住,索性将那房子回绝了,又得了几块押租洋钱。此时饶三自家俨然自命是个富翁,连日以来,大吃大喝。冷二赌局上那些赌友,知道他囊橐充裕,拚命价日夜同他狂赌。不上半月光景,饶三腰里,又没有分文。站在赌局旁边,光拿着眼睛,看别人赌得热闹,心里十分技痒,只是苦着没人肯同他赌。他没事时辰,便想着弄钱方法。觉得做别的买卖,总没有像前日死了人,同人家攒凑银钱,极其来得容易。只是哥子同浑家都已死了,拿甚么再去吓骗人呢?人急计生,只好拣那远些的地方,以及僻静的街巷,自家头上,故意抹着一块白布,沿门沿户,向人磕头,假说是死了老子娘,停尸在床,没有钱发送,哀哀乞化。有些人相信他这说话的,倒也三五百文不等,拿出来济他。他得了钱,便高高兴兴又跑来赌。赌输了,依然用他老计策,又去骗钱。后来他这一副尊脸,已被人认熟了,不相信他一月里到要死好几回老子娘,也就没有人睬他了。过了些时越发不济,只得在赌局左右,趁人不防的时候,掏摸别人的钱物。有一次因为将冷二家里一支水烟袋儿偷出来去卖钱,被冷二查察出来,以后便不容他再住在那里。饶三此时既无宿处,又无食物,便向旧城府署西边一个破烂鼓楼圈门里,权且住下。那个鼓楼,原是当初府署里一个热闹所在。自从民国光复,知府一缺,业已裁撤,署中荒落异常,只有少许军队驻扎在里边,那个鼓楼,便成废址。因为上边有点砖瓦,可以遮蔽风雨,所有乞丐,往往借此栖身。饶三住进去时候,里边已经睡有母子乞丐两人,彼此会见,略通姓名,原来那个女丐姓冯,他儿子是个病废的瘫子,腿脚上终年流脓淌血,他母亲冯氏终日背着他儿子,向街上去乞化,到有好些人怜惜,他这儿子乞得的钱钞,到还可以将就度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七十回纷纷劝进洪宪辟新元踽踽独行腐儒思旧梦

  饶三暗暗羡慕,又恨自己浑身一点病痛也没有,没处可以骗钱。夜间转殷殷的向冯氏求教,并问她从几时做这讨饭勾当的。那个冯氏先伸头将饶三望得一望,便使劲的向饶三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又拍手笑起来,说:“我当是谁,原来你就是我们那条街上饶三爷呀。我起先听见你们弟兄,大家都做了革命党了,怎么还不曾发财?今天高兴,又来干我们这不长进的营生。三爷是贵人多忘事,通不记得我们穷邻居冯老太了,我当初住的那条巷子,离你府上不过约莫有半里多路。我那时候手底下有几个女孩子的日子,你三爷也有好几次白日里在我们那里打过炮的。后来你欠了我们几百文,便不常到我那里去。我也不曾着人打听你的行迹,有人告诉我说,又跳到多宝巷吴大脚去了。我还背地骂你这跳槽的忘八旦,将来管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知道你那时候,耳朵可发热不发热。好几个冤家路儿窄,如今我们又碰见了,老实你也该还我的钱。……”说着又将舌头伸得一伸,肩头撮得一撮,似乎奚落他没有钱的光景。饶三怔了一怔,才笑说道:“原来你就是如意巷的冯老太,嗳呀,换了一个人样了,你当初是个甚么样子,真真又白又胖,不说到别的,单拿你两个奶膀子而论,我们不是常夸赞,你那里像四十多岁的人的奶膀子,差不多初破身的女孩子,也没有你那样细腻白嫩。并不曾隔了几个年头,你的头发也就花白了,脸上又黑瘦了许多,若不是你自己说起,我便再认一会也认不出,你就是当日的那个冯老太。你这几年怎么不做生意了?为何一穷就穷到这个分际儿?”

  冯老太此时方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说来话长,我是遭了官司了,方才弄成这个局面。不怪你不知道,我听见人说,你那时候已经跟随你那大爷,跑湖广去了。刘四太爷那个女孩子,名字叫做玉娇,她那模样儿,是你看见过的,真真没有人不爱她。难得落到我手里,我的主意在她身上,打算至少三五千银子,是有把握的。那里晓得她的命苦,我也倒霉,她好好的同车大娘子睡在一张床上,陡然跑来一个冒失鬼砍千刀的,怎么溜进房去,白白将他们两颗头,伶伶俐俐砍掉了。说了也好笑,遇见我们那位糊涂瘟官,凶手已经拿到案,他转把他放跑了,忽的将我提得去,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是一千藤条子,打得我死去活来,可怜那时我就冲了家了。所有几年来积聚得几百两银子,也不彀那些如狼似虎差役,一抢精光。你替我想想,不讨饭还干甚么呢!我是半截下土的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说不得了。只是你饶三爷还算是铮铮的一条好汉,如今弄到这个下场,我转替你气不愤呢!”

  饶三听了,也只唉声叹气,低着头更不言语。转是那个瘫子在旁,插起嘴来,望着冯氏笑道:“娘也不用替三爷过虑,难道自古以来,讨饭的人,就没有出息日子吗?怎我当初时常看看古来小说子,像唐朝那个薛仁贵,不是也流落在花子窑里的,后来如何一样会封王拜相呢?”冯氏笑道:“呸,小说子上的话,如何可以相信,那是人编着哄人的。你知道唐朝果真有个雪仁贵雨仁贵没有?。……”

  冯氏说的大家都笑了。自是以后,饶三便随着那一班乞丐,沿街叫化,到也落得逍遥自在。该应合当有事。有一天冯氏觉得身子不甚自在,背不动儿子上街,一眼看见饶三,睡在墙根底下,身上披着一条草鞯,把来尚当被盖,呼声如雷,睡得十分酣适。冯氏走过去,将他推得一推,笑骂道:“你看这是甚么时候了,还不上街去走走,你这没长讲东西,已经讨饭,还是这般偷懒。”饶三被她喊醒,忙揉了揉眼睛,推开草鞯,一古鲁坐起,果然那日影子已映满半身,也失笑道:“哎呀,是时候了。不瞒老太说,昨夜三更天,梦见我那个浑家,打扮得同生前一般无二,我当时同她少不得高兴了一番,便狠觉得有些困倦了,睡到此刻,都不省得。”

  冯老太笑着,向地下唾了一口唾沫,骂道:“大清早起,也不图个忌讳,谁同你梦呀梦的,在此胡嚼舌头。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我身子有些不好,想在这里歇一歇。那个累赘,只是苦没有人背他。我意思要累你一天,你背他上街,讨的钱,今天晚上同你平分,你答应不答应?”饶三跳起来笑道:“这有甚么使不得。老太太,你只管放心去害病罢。你病一个月,我背他一个月。你便病了三年五年,我也有本领背他三年五年。”冯老太不等他话说完,连连用脚在地上踏着,口里念道:“踹死放屁虫……踹死放屁虫,有病给你去害罢。”饶三见她这样,不由哈哈大笑,跳起来便去背他儿子。他儿子喊道:“你手脚放轻些,捏得人痛的。”

  饶三也不理会,早一路跑向前去。两人商议着,少不得拣热闹的去处去走动。饶三才将瘫子轻轻放落在地,叫他在地挪着,自己便扯开那一副破竹喉咙,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一路喊得前去。此时因为瘫子走不前进,一步一停,虽然那片破竹匾子里,约莫讨得百十来钱,再瞧瞧日影,早又到了响午光景。饶三低低唤着瘫子说道:“老弟,你肚子可饿不饿?我委实饿得喊不动了。你把竹匾里的钱,全行交给我,我买几个烧饼来给你充饥,你暂且睡在路旁等我,不要走失了。我在前边那个饼铺里子去,吃一碗大面。……”说着伸手早将匾子里的钱,拿过来花里花拉,向衣衫里一倒,拔起步就走。瘫子喊道:“那匾子里钱多着呢,你须用不完许多,分一半去尽彀了。”

  饶三回头,将眼一说:“回来同你母亲有帐再算,横竖这钱派我一半呢。等用不完,再交给你也不迟。”且说且走,眨眨眼已不见他踪迹。饶三果然跑了一会,看见街左有一家小饼铺,匆匆的跑入里边,拣了一个座头,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竹筒,纵纵横横,安着十几根毛竹筷子。饶三将筷子取了一双在手,高声喊道:“快替我下一碗大面来,另外再拿十二个烧饼,吃了一齐算帐。”

  当时早走过一个小堂倌来,满头生着鐍疮,刚举着一只手在头上乱抓,那一只手便插在裤腰里,笑嘻嘻向饶三问道:“你吃甚么?”饶三又说了一遍,小堂倌声答应了一句,重又高高的向厨上喊道:“哎,大面一碗,烧饼十二个呀。”厨上接着应道:“咔……咔!”那一声格外清越,声音又拖得极长。饶三又笑问那堂倌道:“你家有酒卖没有?”小堂倌摇摇头说:“要吃酒,拿现钱我替你去买。”饶三忙道:“有有有。”随即在腰里数出四十文,说:“替我卖四两烧酒来吃。面要顶好麦铳子,若是搀杂半点水儿,我拿酒壶砸你脑袋子。”

  小堂倌接过钱笑了一笑,不多一会,酒同大面都已递过桌上来。饶三且不吃面,先揭开酒壶盖子,用鼻子闻了闻,又拿一根筷,向壶里试试深浅,复行在嘴里咂了咂,也不开口。这才一杯一杯的,拖面带酒,霎时吃得精光。那烧饼已经送上来,又狼吞虎咽,一顿把来送入肚腹里,算了算钱,又花去六十文。再摸摸腰里刚剩得二十二文了。此时又想到瘫子,还不曾吃饭,不如带几个烧饼去罢。遂将那个二十文,横在桌上,叫小堂倌拿十个烧饼来,自己向袖里一塞,多的两个小铜壳儿,却好一边耳朵眼里塞了一个,只才站起来,伸一伸腰,慢慢踱出店门,意欲顺着原路而行。一抬头,忽然看见十几步外,簇拥着一大堆人,挤在那里,不知有甚么事故。自家高兴,也就挨身进去,瞧一瞧热闹。及至挤得进去,再一望望,原来并没有甚么可瞧的顽意儿,不过一个老者,向地下铺了一个测字摊子。那老者约莫有五十多岁,生得瘦条条的一副脸儿,额角上撑着铜根玻璃眼镜,几根黄鼠胡须,衣衫褴褛不堪,只有一方破布,方圆约有五六尺光景,上面陈设着一个水池,一个破的砚台,乌光漆黑的木盒子里,堆着无数字卷儿。那先生背后,又挂着一面长旗子,约莫写着五个大字,饶三认了半会,只认得第二字,是个天地的天字,想是那先生测字的招牌了。那先生先前只管拈着几个字卷儿,向左右看的人嚷着:今天只送五位,不取字金。嚷了半日,一总没有人接他字卷儿。先生不得已,又丢下两个,又嚷着:“只送三位……只送三位。”

  依然还没有答应。只见先生脸上渐渐急得紫涨起来,老实两字卷搁下,复行拿起自家面前摆的那个粉牌,用左手轻轻托着,右手便在黑水池里染了一指头黑汁,向众人说道:“诸位不肯测字,却不要走开,帮兄弟一个场面。兄弟无以奉敬,且画点小顽意给诸位瞧瞧。……”先生将这话说完,果然围拢近前的人,越发多了。那先生不慌不忙,便举起右手,在粉牌上划来划去,先画了一只螃蟹,又画了一条乌龙,到也画的有点意思。画了好一会功夫,饶三觉着也没有甚么趣味儿。正待要走,猛不防在这个当儿,大家忽然一齐都将头掉过去向东首那边瞧看,原来远远的跑来一个汉子,急得满头是汗,直排众人,挤到那测字先生跟前,嘴里乱嚷着:“先生替我测一测字……先生替我测一测字。”

  其时那个测字先生见有人来照顾他测字,急忙将手里粉牌放下,嘴里向那人说着,请拈一字,不灵不要钱,一面已经用一片破布擦那粉牌,将那些画的乌龙螃蟹,一顿擦得干干净净,提起笔来等字,此时转将饶三绊住了,呆呆的站在一旁,只不肯走。只见那汉子随手拈了一字,摔在先生面前。先生轻轻打开一望,就用笔将那个字照誊在粉牌上,这个字真把饶三朦住了,罚誓也不认得。原来那先生写字的时辰,饶三留心看他落笔,刚在左边写了个男子,又在右边写了个男子,忽的中间又添上一个女字,好像三个字联合在一处似的。饶三暗发笑道:敢莫这位先生是拿着那汉子顽的,世界上那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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