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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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很合适。人们只是得到这样的印象:鼠疫已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竭了,或者,可能它在达到了它的目标之后自行撤退。总之,可以说它的使命完成了。
可是,城里好像没有任何变化。白天,街上还是那样静悄悄的,而到了晚上却挤满了同样的人群,大多数人都穿着大衣,围着围巾。电影院和咖啡馆跟以往一样生意兴隆。但要是再仔细观察一下,人们就会注意到一张张脸都比以前开朗了,有时还挂着一丝微笑。这使人想起:在这以前,没有一个人在街上露过笑容。实际上,几个月来把这座城市缠得紧紧的不透光的帷幕已经出现了一个裂缝,而且每星期一从无线电广播新闻中,人们可以发现这个裂缝正在扩大,最后它将大到可以让人呼吸了。不过,人们只是悄悄地松了口气,还不敢明显地流露出喜悦的心情。要是前些时候传来诸如有一列火车已经出站,或者有一艘轮船已经到达港口,或者汽车将重新可以在市内通行等消息时,那准是谁也不会随便相信的,可是如果上述新闻公布于一月中旬的话,那却不会使任何人感到惊讶。这种变化当然没什么了不起。但这些微妙的差别,事实上却说明了市民们在希望的道路上已经迈开了大步,而且我们可以说,当市民们的心头点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光时,从这时开始,鼠疫的横行时期实际上就结束了。
但是,在整个一月份里,他们对外界事物的反应还是很矛盾的。确切地说,他们处在一种兴奋和沮丧两者相互交替的状态之中。尽管疫情统计的结果令人振奋,但最近还是发生了好几起试图逃跑的事件,这使当局感到十分意外,连守卫城门的岗哨也毫无思想准备,因为大多数的逃跑事件都是成功的。但实际上,这时候逃跑的人是受一些自然而然产生的情绪所支配的。对一些逃跑的人来说,鼠疫已经在他们的心里深深地播下了怀疑的种子,使他们不能摆脱这种心情,他们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虽然鼠疫时期已经过去,但他们继续按照这个时期的准则来生活。他们是一些落后于形势的人。另一部分人则相反,他们绝大部分是那些在这以前一直被迫与亲人分离的人,经过了这段长期禁闭和心情沮丧以后,现在刮起的这股希望之风吹得他们反而失去了耐心,使他们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与心上人重逢之日已经在望,但又怕功亏一篑,先行死去,不但团圆顿成泡影,连长期的煎熬也白费了劲,这时,他们禁不住惶惶不安起来。在这些月里,尽管他们被囚禁和流放,但他们还是顽强地坚持等待,而现在希望的曙光已经出现,然而它却摧毁了恐惧和绝望所不能摧毁的东西。他们等不及鼠疫结束,为了赶在它的前面,像疯子似地拼命向前冲。
不过,同时也出现了一些自然流露的乐观迹象。比如说,人们发现物价已显著地下降。从纯经济学观点来看,这一现象无法解释。各种困难并没有减少,在城门口还保持了隔离检疫的手续,食品供应远远没有改善。因此,这一现象完全是精神因素造成的,好像疫势的减弱到处都有反应一样。同时,那些过去一直习惯于集体生活,但由于鼠疫横行而不得不单独分开的人也乐观了起来。城里的两个修道院重新开办了,因此集体生活得到了恢复。军人的情况也是同样。他们被重新召回到空着的营房里去,恢复了正常的部队生活。这些事虽小,但却很说明问题。
一直到一月二十五日,市民们就生活在这种秘而不宣的兴奋状态之中。这一星期,统计数字大大下降,经过与医学委员会商议,省里宣布鼠疫可以算是结束了。此外,公报补充说,为了慎重起见——这一点肯定能获得市民的赞同——城门还要关闭两个星期,预防措施还要维持一个月。在这段时间内,一发现鼠疫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就必须保持现状,重新采取有关措施”。但是,大家都把这些补充说明看成是一些官样文章,因此一月二十五日晚,城里欢腾了起来。为了配合大家这种兴高采烈的气氛,省长命令恢复正常时期的照明。在晴朗而寒冷的天空下,居民们又说又笑,闹声不绝,成群地拥向灯火辉煌的大街。
当然,许多屋子照旧紧闭着百叶窗。在这同一天的夜晚,可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不过在这些沉浸于哀伤中的人们中间,许多人心里也感到很大的宽慰,因为他们终于不必再担心会看到其他亲戚死去,或者不必为了保存自身而战战兢兢。就在此时,有些家庭中还有一个患鼠疫的病人住在医院里,而且全家人不是住隔离病房就是呆在家里,等待这场灾难有朝一日能真正离开他们,就像它现在已离开其他人那样。这些家庭对目前这种皆大欢喜的局面无疑是最无缘分的。当然,他们也抱有希望,只是他们把它贮藏在心底里,在还没有真正的把握之前,他们是决不会把它掏出来的。对他们来说,这种处于垂死和欢乐之间的等待,这种默默无言的夜晚,在四周一片欢腾的气氛的衬托下,就显得格外残酷了。
但是,这些例外的情况丝毫不影响其余人满意的心情。当然,鼠疫还没有结束,而且它还将证明自己确是没有结束。可是大家的思想已经走在时间的前面,提前了好几个星期,似乎列车早就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铁轨上鸣笛飞驰,轮船在闪闪发光的海面上破浪前进了。要是再过上一天,大家的头脑可能不再那样发热,可能又会产生怀疑。但是目前仿佛整个城市都开动了起来,正在离开它曾经打下石基的地点,离开这些与外界隔绝的、阴森森的、静止不动的地方,最后带着这场灾难中的幸存者离去了。这一天晚上,塔鲁、里厄、朗贝尔和其他一些人混杂在人群中走动,他们也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在塔鲁和里厄离开了林阴大道很久后,甚至当他们在人影稀少的街道里沿着一幢幢紧闭着百叶窗的房屋默默地走着时,这种欢乐的声音还传到他们的耳边。痛苦在百叶窗后面继续折磨着人,而在离这些房子不远的大街上却充满着欢乐。由于他们已很疲倦,所以无法把这种痛苦和这种欢乐分离开来。解放的时刻迫近了,但这一时刻却同时充满了欢笑和眼泪。
当欢乐的嘈杂声变得更响的时候,塔鲁停了下来。在阴暗的路面上,有一个黑影在轻快地奔跑。原来是一只猫,这是春天以来人们见到的第一只猎。它在马路中间停了一下,犹豫了一会,舔舔爪子,把爪子迅速地抓一下它的右耳朵,接着又悄悄地奔了起来,最后消失在黑夜里。塔鲁微笑了起来。那个矮老头也准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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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正当鼠疫好像远远离去,回到它那不为人知的巢穴里时,根据塔鲁的笔记,城里至少有一个人却为此感到十分惊慌,这就是科塔尔c
说实在的,自从统计数字开始下降以来,这些笔记变得相当奇怪。可能是由于疲劳的缘故,笔记的字迹显得很难辨认,而且它的内容也常常东拉西扯。此外,塔鲁的笔记一直是以记述客观事实为主,但现在却第一次充满了个人的见解。比如,在记录有关科塔尔情况的冗长篇幅中,人们可以读到一小篇关于这个玩猫老头儿的报告。根据塔鲁自己所说,在鼠疫期间,他对这位老头儿始终是很尊重的,无论是在鼠疫发生之前,还是在鼠疫结束之后,这老头儿一直使他很感兴趣,至于后来情况变了,老头儿再也不能引起他的兴趣,这当然是很遗憾的事,但这决不能怪塔鲁缺乏诚意,因为他曾设法找过这老头儿的。在一月二十五日那天晚上他们分手之后,过了几天,塔鲁曾站在那条小巷口,希望能看到老头儿。那些猫已毫不爽约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在几处充满阳光的地方取暖。但是在老头儿习惯出现的时刻,百叶窗却仍紧紧地关闭着,而且在以后的一些日子里,塔鲁再也没看见百叶窗开过。于是,塔鲁出奇地得出结论,认为这个小老头儿正在恼火或者已经死了。如果在恼火,那是因为老头儿以为自己有理,是鼠疫坑害了他;如果已经死了,那么就应该考虑一下他的情况,正像考虑那个患气喘病的老头儿一样,想一想他是不是个圣人。塔鲁并不认为他是个圣人,但是认为他的情况能给人一种“启示”。塔鲁在笔记本里写道:“可能人们只能达到某些近乎圣人的标准。在这种情况下,就只得去做一个谦逊而仁慈的恶神了。”
在这些笔记里人们还可以看到许多有关其他人的评论,但这些评论总是与科塔尔的事情夹杂在一起,而且经常写得很分散。有些是写格朗的,说他现在已经康复,重新开始了工作,好像连一点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有些提到里厄医生的母亲。塔鲁跟这位老太太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他们有时候也聊上几句。塔鲁把这些零星的谈话内容、老太太的态度、她的微笑以及她对鼠疫的看法都认认真真地记录下来。他重点描写了老太太的谦卑,她讲话时的那种简单明了的表达方法,以及她对某一扇窗户的偏爱:这扇窗朝着宁静的街道,傍晚,她一个人坐在窗前,略微挺直身子,两手放得安安稳稳,目光凝视着前方,这样一直坐到暮色苍茫,夜幕渐渐降临到她的房内,把她变成一个黑影,最后把她那静坐不动的轮廓淹没在黑暗里。塔鲁还重点描写了她在屋里从这间走到那间的那种轻盈的步伐,还有她那善良的品质——虽然她在塔鲁面前从不明显流露出来,但在她的一言一行中他处处能隐约体会到这一美德。最后,塔鲁认为,她具有一种无须多加思索就能懂得一切的本领,尽管她沉静。谦逊,但她在任何一种“光芒”之前,哪怕是在瘟神的“光芒”之前也毫不逊色。可是人们发现,塔鲁在笔记中写到此处,笔迹就开始歪歪扭扭起来,显得十分奇怪。而他接着写的那几行字就很难辨别了。最后的几句话第一次涉及他个人的事,这又一次说明他已控制不住他的笔了:“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她也同样谦卑,我很喜欢她的这一品质,我一直想跟她在一起。我不能说她在八年前已经死了,她只是比平时更谦卑地躲人耳目罢了,而当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她已不在那儿了。”
言归正传,现在该谈科塔尔了。自从统计数字下降以来,他曾以种种借口,到里厄那儿去了好几次。但是实际上,每次他总是要求里厄对疫势进行预测。“您是否认为鼠疫就会这样一下子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停止了?”他对于这一点是怀疑的,或者至少他是这样说过的。但是他重复地提出这些问题,这似乎说明他的信心也不够坚定。在一月中旬,里厄早就很乐观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但每一次,这些回答非但没有使科塔尔高兴,却相反地使他产生种种反应,这些反应因时而异,有时是恼火,有时是沮丧。到后来,医生不得不对他说,尽管统计的结果表明情况有了好转,但还不能就立即高呼胜利。
“这就是等于说,”科塔尔接着问,“人们还一点也拿不准,鼠疫说不定在哪天又会卷土重来,对吗?”
“对的,正像治愈率也可能越来越高一样。”
这种捉摸不定的局面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值得忧虑的,但却显然使科塔尔感到宽慰。他曾当着塔鲁的面,和他区里的商人们谈话,竭力宣传里厄的见解。说真的,他也不难做到使人相信他的话,因为现在人们对这些初步胜利的狂热已经过去,在许多人的思想里又产生了怀疑;省里的公告确实激动人心,但当这阵激动的劲头一过,怀疑的阴影又回到人们中间。科塔尔看到大家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时,感到放心。但有时候他也感到沮丧。“是啊,”他对塔鲁说,“最后城门总会打开的。到那时,您看吧,人们一定都会把我撇下!”
在一月二十五日之前,大家发现科塔尔的性格变化无常。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总是设法讨好他区里的居民和熟人,但突然整整有好几天,他老是和他们顶嘴。至少,在表面上,他退出了社交场合,一夜之间,就开始过起一种遁世的生活来。在饭店里,在戏院里,在他常去的咖啡馆里,人们再也看不见他的踪迹。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恢复他在发生鼠疫以前所过的那种有节制的、不引人注目的生活。他整天关在自己的套房里,叫附近的一家饭店给他每天送来饭菜。只有在晚上,他才偷偷摸摸地跑出去买一点他所需要的东西,而一出店门,他就奔向行人稀少的街道。虽然塔鲁在那时遇见过科塔尔,不过他也只能从后者的嘴里掏出了几句最简单的话。过不多久,人们一下子发觉科塔尔又变得爱跟人交往了:他滔滔不绝地和人谈论鼠疫,征求每个人的意见,每天晚上又高高兴兴地出没于人群之中。
省里发布公告的那天,科塔尔无影无踪了。两天后,塔鲁在街上遇到了他,后者正在那里徘徊。科塔尔请塔鲁陪他回到郊区去。由于那天下班后塔鲁感到特别累,所以他迟疑了一下。但科塔尔坚持他的请求。当时他显得很激动,话说得很快,嗓门很高,手势乱打个不停。他问塔鲁是不是认为省里的公告真的会使鼠疫结束。当然,塔鲁认为一份公告本身并不足以阻挡一场灾难,但人们揆情度理,认为鼠疫行将结束,除非发生意外情况。
科塔尔说:“对啊,除非发生意外。不过,意外总是有的。”
塔鲁向他指出,省里规定城门还要关闭两个星期,这证明省里多少是预料到了会有意外情况。
科塔尔的神色还是那样地阴沉和不安,他说:“省里做得很对,因为从情况发展的趋势来看,它发布的公告很可能是说了半天等于没说。”
塔鲁认为这种事也有可能,但他说,最好还是思想上准备着在不久的将来城市会开放,生活会恢复正常。
“行啊,就照您说的,”科塔尔说,“不过,您说的生活恢复正常是指什么呀?”
“电影院里有新的影片。”塔鲁微笑着回答说。
但是科塔尔没有笑。他想知道人们会不会认为:鼠疫将丝毫也不会使城市发生变化,一切将会像从前一样重新开始,也就是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塔鲁认为:鼠疫又会使城市发生变化,又不会使它发生变化;当然,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居民们最大的愿望是恢复正常,就像一切都没有变过样,因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什么也不会改变,但从另一种角度看来,人们无法把一切都遗忘掉,即使是一心想这样做也是做不到的,因为鼠疫会留下一些痕迹,至少是在人们的心灵里。这个矮小的领年金者直言不讳地说他对心灵不感兴趣,并说他甚至对心灵的问题一点也不在乎。他所关心的就是想知道行政组织本身是否会改变,比如说,所有的机构是否会像从前一样地照常运转。于是塔鲁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心中无数。按照塔鲁的看法,所有这些机构,由于在鼠疫期间都遭到了破坏,可以想象得出,在重新开始工作时会遇到点困难。人们还可以有这种看法:一大堆的新问题将会出现,因而至少说,旧机构免不了要重新调整。
科塔尔说:“啊!这有可能,实际上,大家都得一切重新开始。”
这时,两人已走到了科塔尔家附近。后者显得很兴奋,竭力装出乐观的样子。他想象城市会恢复正常生活,它将忘掉它的过去,以便重新从零开始。
塔鲁说:“是啊。总之,对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