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梨-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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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说着话,就同步到了苏友德家里来。苏友白叫跟随拿了一个宗弟的名帖送上,到堂中重新见礼。礼毕,坐下。苏友白说道:“向承厚惠,铭感于心,因备员闲散,尚未图报。”苏有德道:“微末之事,何足挂齿!”一面说话,一面就摆上酒来。苏友白道:“才奉谒,怎就好相扰?”苏有德道:“城中至此,仆马皆饥,聊备粗粝之餐,少尽故人之意。”苏友白道:“仁兄厚意谆谆,何爱我之无已也。”
二人对饮了半晌,苏有备因问道:“兄翁此来,想是为白太老亲事了?”苏友白道:“正为此来,尚不知事体如何。”苏有德笑道:“这段姻缘前已有约,今日兄翁又是新贵,自然成的。只可惜山东卢家这件亲事等的苦了。”苏友白大惊道:“这件事小弟从未告人,不识仁兄何以得知?”苏有德又笑道:“这样美事,兄翁行得,难道知也不容小弟知得?”苏友白道:“仁兄既知此事,必知卢兄消息,万望见教。”苏有德又笑道:“虽有,岂是容易说的?”苏友白亦笑道:“只望仁兄见教,其余悉听仁兄处置,小弟敢不惟命。”苏有德道:“上弟怎好奈何兄翁?兄翁只饮三大杯酒吧。”苏友白笑道:“小弟量虽浅,也说不得了,只望仁兄见教。”
苏有德叫家人斟上三大杯。苏友白没奈何,只得说说笑笑吃了,定要苏有德说卢梦梨消息。只因这上说,有分教:道路才郎,坚持雅志;深闺艳质,露出奇心。正是:
坏事皆缘错,败谋只为差。
谁知差错处,成就美如花。
不知苏有德果肯说卢梦梨消息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20回 锦上锦大家如愿
诗曰:
百魔魔尽见成功,到得山通水亦通
莲子莲化甘苦共,桃根桃叶死生同。
志如火气终炎上,情似流波必向东。
留得一番佳话在,始知儿女必无穷。
却说苏友白吃了三大杯酒,定要苏有德说卢梦消息。苏有德又取笑了一会,只得袖中取出原收,递与苏友白道:“这不是卢兄消息?”苏友白接了细细一看,不觉喜动颜色道:“卢兄真有心人也!”回问道:“此信吾兄何以得之?”苏有德道:“送书人系一老仆,人甚蠢拙。因贱名与尊讳音声相近,故寻到小弟寓处。小弟知是兄翁要紧之物,恐其别处失误,只得留下转致尼翁。不识兄翁何以谢弟?”苏友白道:“感激不尽,虽百朋不足为眼也。”苏有德道:“服是不必,只挈带小弟吃杯喜酒吧。”二人说笑了半晌。又饮了几杯,苏友白就告辞起身。
两人别过。苏友白依旧上轿,竟先到白石村观音寺来拜望静心。静心见车簇拥,慌忙出来迎接。苏友白一见就说道:“老师还认得小弟吗?”静心看了道:“原来是苏爷,小僧怎么不认得?”迎到禅堂中相见过,苏友白就叫跟随送上礼物。静心谢了收过,因说道:“苏爷几时恭喜?小僧寄迹村野,全不知道,未及奉贺。”吃了茶,就叫备斋。苏友白道:“斋且慢。小弟今日仍要借上刹下塌了。”静心道:“苏爷如今是贵人了,只恐草榻不堪。”二人扳谈些闲话。
苏友白因问道:“近日白太玄先生好吗?”静心道:“好的。春间去游玩西湖,去了两三个月,回来还不满一月。”苏友白又问道:“他令爱小姐曾有人家嫁了吗?”静心道:“求是时常有人来求,嫁是尚未曾嫁。昨日闻得白老爷在浙江许了甚人家,吴老爷又来作媒,两下争争讲讲,尚未曾定。”苏友白问道:“这锦石村中有一个皇甫员外,老师知道吗?”静心想了半晌道:“这锦石村虽有千余人家,小僧去化些月米,家家都是认得的,并不闻有个姓皇甫的。”苏友白道:“他说是白太玄家亲眷。”静心道:“既是白老爷亲眷,或者就住在白家庄上。只消到白老爷府中一问便晓得了。”
苏友白吃了斋,借宿了一夜。到次日起来,梳洗毕,吃过饭,分咐车马仆从都在寺中伺候。自家照旧服色,只带小喜一人,慢慢步入锦石村来。到了村中,看那些山水树木宛然如故,不知婚姻如何,不胜感叹。正是:
桃花流水还如旧,前度刘郎今又来。
不识仙人仍在否,一思一感一徘徊。
苏友白一头走一头想道:“不期两家亲事弄在一村。若是先到白家,说了姓苏,皇甫家便不好去了。莫若只说姓柳,悄悄且寻见皇甫公,说明心事,再往白家去不迟。”立定主意,遂进村来,一路寻问皇甫员外家。
原来白公恐怕柳生来寻,早已分咐跟去的家人在村口接应。这日苏友白一进村来,这家人早已看见,慌忙出来迎着道:“柳相公来了吗?”苏友白见了欢喜道:“正是来了。员外在家吗?”家人道:“在家拱候相公。”就引苏友白到东庄坐下。慌忙报知白公。
白公欢喜道:“柳生信人也。”就分咐家人备酒田饭。因与吴翰林说道:“小弟先去相见,就着人来请仁兄一会。”吴翰林笑道:“只怕所见不如所闻。”白公也笑道:“吾兄一见自知,决不劣于苏生。”
白公说罢,竟到东庄来。见了苏友白,再定眼一看,原是一个风流俊秀的翩翩年少,满心欢喜,因笑迎着说道:“柳兄为何今日才到?我学生日夕盼望。”苏友白忙忙打恭道:“晚生因在杭州被朋友留连了几日,故此晋谒迟迟,不胜有罪。”二人一面说,一面见礼分坐。
白公道:“前接手礼,知向说死者未死,皆传言之诬,大是快事。但不知此是谁家之女?又见云乡贵作伐,乡贵却是何人?前闻尊公亦已仙游,为何云此婚尊公主之?”苏友白道:“事已至此,料不能隐瞒,只得实告。先严虽久弃世,昨岁家叔又收继为子。此女亦非他人,就是向日所云白太翁之女也。作伐乡贵即吴瑞庵太史也。”白公听了着惊道:“我闻得吴瑞庵作伐者,乃苏友白之事,柳兄几时也曾烦他?”苏友白忙起身向白公深深打一恭道:“晚生有罪。晚生不姓柳,实实就是苏友白也。”
白公听了又惊又喜道:“这大奇了!兄请坐。我且问,吴兄之荐贤书说选了杭州司李,为何又改姓名潜游会稽?”苏友白道:“只因杨抚台有一令爱,要招赘晚生。晚生苦辞,触了抚台之怒,抚台屡屡寻事加害晚生。晚生彼时是他属官,违拗不得,故只得弃官改姓,暂游山阴禹穴以避之,因与老先生相遇。”白公道:“原来老杨还是这等作恶!且住,白太玄令爱死信又是谁传的?”苏友白道:“是张轨如说的。也困杨抚台知晚生属意白女,故令张轨如诈为此言,以绝晚生之念耳。”
白公道:“小人播弄如此,可恨可恨!”又笑说道:“苏兄新贵,既与白太玄有旧盟,又兼吴瑞庵作伐,这段姻缘自美如锦绣矣。只是将置学生于何地?”苏友白道:“晚生处孤贫逆旅中,外无贵介之缘,内乏乡曲之誉,蒙老先生一顾而慨许双姻,真可谓相马于牝牡骊黄之外,知己之感,虽没齿难忘,故今日先叩附前,以清台命。焉敢以尘世浮云夸耀于大君子之门,而取有识者之笑?”白公笑道:“苏兄有此高谊,可谓不以富贵易其心矣。只是我学生怎好与他相争?只得让了白太玄吧。”苏友白道:“若如此说,则老先生为盛德之事,晚生乃负心之人矣。尚望老先生委曲处之。”
白公道:“这且再处。只是我学生也有一件事得罪要奉告。”苏友白道:“岂敢,愿得领教。”白公道:“我学生也不姓皇甫,苏兄所说的白太玄就是学生。”苏友白听了,不胜惊喜,道:“原来就是老先生游戏,晚生真梦梦矣。”二人相视大笑。
白公忙叫请吴舅老爷来。不一时,吴翰林来到。看见只有苏友白在坐,并不见柳生,忙问道:“闻说是柳生来拜,为何转是莲仙兄?”苏友白忙忙施礼,笑而不言。白公也笑道:“且见过再说。”吴翰林与苏友白礼毕,坐下。吴翰林见二人笑的有因,只管盘问。白公笑道:“吾兄要见柳生?”因以手指苏友白道:“只此便是!”吴翰林惊讶道:“这是何说?”白公因将前后事细说了一遍。吴翰林大笑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我就说金陵学中不闻有个柳生,我就说天下少年哪里更有胜于苏兄者。原来仍是苏兄。”又对着白公说道:“吾死于逆旅中毫无把臂,能一见就拔识苏兄,许以姻盟不疑,亦可谓巨眼矣。吾所敬服。”白公笑道:“不是这番,则吾之爱才出于仁兄下矣。”苏友白道:“蒲柳之姿怎敢当二老先生藻鉴。”大家欢喜不尽。
不多时,家人备上酒来。三人序坐而饮、此时苏友白就执子婿之礼,坐于横首。大家说说笑笑,十分快畅。饮了半日,吃过饭,家人撤过。大家就起身闲话。
苏友白闻一会,就乘机说道:“小婿尚有一事上告。”白公道:“又有何事?”苏友白道:“小婿前日所云避祸之人,昨日偶得一信,知他踪迹。”白公道:“知他踪迹在于何处?”苏友白道:“说来又奇,他说叫小婿到岳父府上访问便知。”白公笑道:“这果又奇了,怎么要访问于我?兄说他是江南谁氏之女?”苏友白道:“不是江南,乃山东卢宅。”
白公道:“我查得山东卢一泓物故久矣,他儿子又小。一个寡妇人家,苏兄怎么知道?又谁人为兄作伐?”苏友白道:“小婿去岁进京时,行至山东忽然被劫,栖于逆旅,进退不能。偶遇一个李中书要晚生代他作诗,许赠盘缠,因邀晚生至家。不期这李家就与卢宅紧邻。晚生偶在后园门首闲步,适值卢家公子也闲步出来,彼此相遇,偶尔谈心,遂成密契。赠了小婿的路费,又说他有一妹,许结丝萝。”白公道:“兄且说这卢家公子多大年纪.人物如何?”苏友白道:“若说卢家这公子,去岁十六,今年十七。其人品之美,翩翩皎皎有如玉树临风。小婿与之相对,实抱形影之惭。”
白公道:“兄出京时路过山东,又曾相会吗?”苏友白道:“小婿出京过山东时满望一会,不期卢宅前后门俱封锁而阆无一人。再三访问李中书,他只说他家止有寡妇弱女,公子才五六岁,今避祸江南去了,并无十六七岁的长公子。小婿又访问一个钱孝廉,他亦如此说。故小婿一向如在梦中,茫然不知所以。昨在敝友处偶得卢兄一信,始知卢兄自有其人,而前访问之不真也。但只是书中叫到府上访问,又是何说?”
白公道:“这卢生叫甚名字?”苏友白道:“叫做卢梦梨。”白公道:“他既说在我家访问,必然有因,容我与兄细查再复。”
吴翰林道:“苏兄步来,车马俱在何处?”苏友白道:“就在前白石村观音寺中,乃向日之旧寓也。”白公道:“寺中甚远,何不移到此处,以便朝夕接谈?”遂分咐家人去取行李。到了傍晚,又重新上席,三人雄谈快饮,直吃二鼓方散。苏友白就在东庄住下。白公与吴翰林仍旧回家。吴翰林就在梦草轩去睡。白公退入后厅,因有酒也就睡了。
到次日起来,梳洗毕,方叫嫣素请小姐来说话。原来白小姐昨日已有人报知,柳生即是苏生,与卢小姐不胜欢喜。今闻父命,忙来相见。白公见了,就笑说道:“原来柳生即是苏生。如今看来,你母舅为你作代也不差,你父亲为你择婿也不差,考察首与科甲取人都不差矣。可见有真才者处处见赏。”白小姐道:“总是一个人,不意有许多转折,累爹爹费心。”
白公道:“这都罢了,只是还有一件,”就将苏友白所说卢家之事说了一遍道:“这分明是甥女之事,为何得有一个公子?”白小姐道:“梦梨妹子这事也曾对孩儿说过。他父亲又亡过,兄弟又小,母亲寡居又不便挥婿,恐异日失身非偶,故行权改做男装,与苏郎相见。赠金、许盟、寄书都是实事。如今还望爹爹与他成全。”白公听了大喜道:“不意他小小年纪到有许多作用!我原主意你姊妹二人同嫁柳生,今日同归苏郎也是一般。这等看来,他的愿也遂了,我的心也尽了。此乃极快之事,有何不可?你可说与他知。姑娘面前不必题了。”白小姐应诺。
白公就同吴翰林到东庄来。三人见过,白公就对苏友白说道:“昨日见所托卢梦梨之事,我细细一访,果有其人。”苏友白欢喜道:“卢兄今在何处,可能一会?”白公道:“卢梦梨因避祸一处,今尚未可相见。若要他令妹亲事,都在学生身上。”苏友白道:“非是晚生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只因小婿在穷途狼狈之余,蒙梦梨兄一言半面之间,即慨赠三十金,又加以金镯明珠,又许以婚姻之约,情意殷殷,虽古之大侠不过是也。今小婿侥倖一第即背前盟,真狗彘不食其余矣。”吴翰林道:“难得,难得。梦梨之赠可谓识人矣。”白公道:“此自义举。我辈亦乐观其成。但只是我前日所许甥女恐不能矣,再无三女同居之事。”苏友白道:“梦梨侠士,岳父何不以外甥女配之?亦良偶也。”白公道:“这里再议。”
大家闲谈,又说些张轨如换《新柳诗》并苏有德诈书假冒二事,大家笑了一会。苏友白道:“如今蒙岳父垂爱,事已大定,以前之态尽可相忘。况二人俱系旧故,尚望仍前优待,以示包容。”白公笑道:“正合我心也。”就叫家人发两个名帖,一个去请张轨如相公,一个去请苏有德相公,就说苏爷在此,请去同坐。不多时二人先后都到,相见甚是足恭。大家在东庄闲要不题。
却说苏御史复命之后,见苏友白改正了翰林,不胜欢喜。因后代有人,便无心做官,遂出疏告病,又出揭到督察院堂上,至再至三的说了,方准回籍调理,俟痊可日原官起用。苏御史得了旨,就忙忙出京,先到河南家里,住了月余,就起身到金陵来与苏友白完婚。报到锦石村来,苏友白忙辞了白公、吴翰林,就接到金陵城中旧屋里来。恰恰这日苏御史也到了。父子相见,不胜欢喜。苏御史问及姻亲之事,苏友白就将杨巡抚招赘,及改姓遇皇甫,归来对明,并卢梦梨之事,前前后后细说了一遍。苏御史满心欢喜道:“世事奇奇怪怪,异日可成一段佳话矣。”府县各官闻知,都来拜望请酒,闹扰不休。苏御史与苏友商议道:“城中宣杂难住,莫苦就在众所周知石村卜一居,与白公为邻。一来结姻甚便;二来白公无子,彼此相依,使他无孤寂之悲;三来村中山水幽胜,又有白公往来,尽可娱我之老。”苏友白道:“大人所见最善。”
到次日,父子竟到锦石村来。白公与吴翰林、张轨如、苏有德彼此交拜过,苏御史就将要卜居村中之意与白公说了。白公大喜,遂选了村中一间大宅,叫苏御史用千金买了。苏御史移了入去,就治酒请吴翰林主婚,请张轨如与白小姐为媒,请苏有德与卢小姐为媒。择一个吉日,备了两副聘礼,一时同送到白公家来。白公自受了一副,将一副交与卢夫人受了。治酒管待众人,彼此欢喜无尽。
行聘之后,苏御史又择了一个大吉之期,要行亲迎之礼。这年苏友白是二十一岁,一个簇新的翰林,人物风流,人才出众,人人羡慕。白小姐是十八岁,卢小姐是十七岁,二小姐面工言貌,到处闻名。到了临娶这日,苏御史大开喜筵。两顶花藤大轿,花灯夹道,鼓乐频吹。苏友白骑了一匹高头骏马,乌纱帽,皂朝靴,大红员领,翰林院、都察院的执事两边摆列,苏友白自来迎亲。一路上火炮喧天,好不兴头热闹。二小姐金装玉裹,打扮得如天仙帝女一般,拜辞白公与卢夫人,洒泪上轿。白公以彼此相知,不拘俗礼,穿了二品古装,竟坐一乘四人大轿,摆列侍郎执事,自来送亲。吴翰林也是吉服大轿。张轨如、苏有德二人都是头巾、蓝衫、骏马,簪花挂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