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清朝的人们-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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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帝以严酷而闻名于世,事实也正是如此。但是在引见活动中,又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人情味:尊重亲情,礼尚往来,亲切关照,使用民间语言。前面提到过的王承烈即有此种际遇。在第四次面君时,王请求说,他的曾祖父是明朝天启间进士,历任山东登莱道,因明末李自成造反而自尽,祖父被抓去做人质,因而被乡里称为“忠孝一门”,现在昧死请求皇上给其祖父追赠。雍正帝说:“君臣情患暌隔,尔以请求,朕即许尔。”当即传令吏部办理。君臣之间存在着天地不同的高下地位,本来感情难于沟通,但在孝亲上是共同的,雍正帝表示他体会得到王承烈的孝心,顺其情,满足他的心愿,故而给其祖父母诰命,表示君臣之情通贯,心心相连。还是在这次会见中,王承烈要离京赴湖北粮道新任,雍正帝亲自翻检时宪历,为他挑选起身的吉日,以祝他一路平安。王承烈在几次引见中得到很多赏赐,第二次是先给参贝陈皮一瓶,又问是否赏过貂鼠皮,回说没有,立命赏一件大貂鼠皮。第三次赐给绿砚一方、香珠一围、荔枝各色葡萄一盘。第四次是雍正帝让太监拿出几副眼镜,令王承烈挑选一副合适的。第五次未见面,先赐米糕油果一盘,见面中又赐《古文渊鉴》、《性理大全》各一部,紫黄藏香各一束,乳饼数十枚。赏赐交流了君臣感情,以至在赐眼镜时王承烈“感激泪下”。王承烈原系京官,外放了,怕不能胜任,雍正帝鼓励他说,“世那有学养子而后嫁之理”,意即边乾边学吧(《雍正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第6册)。雍正帝的比喻是世俗的,而且不那么正经,与皇帝的圣君面孔不同,可他又是严肃的,为的是形象化地说明事理,这样交谈,显得轻松、亲切。王承烈所得厚爱是一个典型,类似的事情别的引见官也有所经历。山西文水人郑锡爵任贵州贵阳知府,雍正帝在引见中知其父母年老,为遂其孝养之愿,改任他为直隶广平知府。山西阳曲人贾秉臣在云南任知州,引见中请求返任绕道回乡看望老母,雍正帝立即批准,并赏赐其母貂皮衣。广东粮驿道吴炯父母年近古稀,雍正帝特赐彩缎和御书“福”字。此类赏赐,多有鼓励行孝之意。
雍正帝在履历片批语中用了许多大白话,以记录对所接见官员的印象,诸如“苍苍儿的”,“太聪明伶俐人”,“恐软些”,“可怜见儿的人”,“似夯些”,“似婆婆妈妈的,好人”,“似内少藏鬼”,“油气些的”,“里性儿大汉子”,“浊胖子”,“丫头是(似)的一个人”,“气局少卑寒些”,“一脸酒气”,“人扪些”,“似呆气”,“周钟宣一案之老贼”,“聪明乖巧人,乾清宫引见,吓着了”,“性急,公子哥儿,良心似有”,“谈语呜噜呜噜的,不真,非诚人也”,“人似混账”,“只恐福寿差些”,“好福相”,“尚性的老头子”,“瘦小身材,而不寒陋”,等等。这些话在皇帝的上谕里、御制集里绝对见不到。在那些正式发布的文献中,皇帝板着面孔教训臣民,行文庄重,词语典雅,扮演的是威严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君主角色,而在这里却充斥着民间流行的俗语、俏皮话、大白话,把对人的看法,从长相、秉赋、性格、能力各方面表达出来。这种场合里的君主是一个通达民情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是一个人,而不是人神之间的怪物(所谓真龙天子)。
总之,从引见活动中的待人接物及朱批的行文遣字,表现出雍正帝凡人的一面,即他也有人性,也讲家人亲情、君臣感情,深知民情,并在一定程度上尊重臣民之情,所以我们说雍正帝虽然赋性严酷,但也有人情味的一面。
第3节 雍正帝与道士贾士芳
雍正帝与佛教关系密切,前已说过,其他记述者亦颇多;而他和道教也大有瓜葛,然介绍者较少,这里略述一二。
康熙五十五年(1716)秋天,当时还是雍亲王的胤禛接到门下人戴铎的书启,信中写他往福建上任路经武夷山时,看见一个道士,“行径甚怪,与之交谈,言语甚奇,俟奴才另行细细启知”。这些在一般人看来并不离奇的话,却使胤禛像吃了一副兴奋剂,满有兴趣地在书启批语中追问戴铎:“所遇道人所说之话,你可细细写来。”戴铎遵命回禀,说他见到道士的时候,暗中问主子的前程如何?道士回说:“乃是一个‘万’字命。”戴铎又说详细情形等将来到京时再行禀告。胤禛见信后异常高兴,在信上批道:“你得遇如此等人,你好造化!”他把道士看作异人,能先知先觉,能言人的祸福,能预卜人的未来,得与这种人交往,当然是福大命大有造化的人了。道人说胤禛是“万”字命,就是说胤禛将离开雍亲王府邸,龙飞九五,进入大内,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帝。胤禛在欢快之余,也还有点不满足,就是戴铎没有把道士的话详尽写出来。他急于知道究竟,等不得戴铎回京,就命令他将道人所说的话“细细写来”。胤禛对武夷山道士的话,如此关心、重视,无非是因为有“万”字命的内容。这可是当时胤禛哥儿们都关注的事!胤禛的八弟允禩在京中,请相命人张明德看相,张奉承他是“贵相”,必将“福寿绵长”。胤禛的另一个弟弟抚远大将军允在西北军前让张恺算命,张献媚地说他:“元武当权,贵不可言,将来定有九五之尊。”皇子与三教九流结缘,都希望有朝一日应了术士的话登基称孤。他们的父皇康熙帝认为张明德是教唆允禩夺嫡,而将他处死,允禩也因此落了不是。可见这种算命是犯罪的行为。戴铎对武夷山道士的话总是不敢详述,也正是怕泄漏出去获罪。在康熙朝的储位之争中,出世的道士并没有超凡脱俗,也成了皇子们的谋臣策士。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有一件雍正帝手书的给地方大吏的密谕,他亲自抄了好几份。内容如下:可留心访问有内外科好医生与深达修养性命之人,或道士,或讲道之儒士俗家。倘遇缘访得时,必委曲开导,令其乐从方好,不可迫之以势。厚赠以安其家,一面奏闻,一面着人优待送至京城,朕有用处。竭力代朕访求之,不必预存疑难之怀,便荐送非人,朕亦不怪也,朕自有试用之道。如有闻他省之人,可速将姓名来历密奏以闻,朕再传谕该督抚访查,不可视为具文从事。可留神博问广访,以符朕意。慎密为之!
这个朱谕没有署年月,然雍正八年(1730),他身患重病,这个密谕大约是为此而发,他急需高明的医生。正由于这种需求,道士贾士芳与雍正帝再结缘法,并因而丧命。贾士芳原是京中最有名的道家圣地白云观的道士,怡亲王允祥认为他“精通医术”,把他荐给皇兄。雍正帝召见后,感到他虚诈不实,就打发出去了。
贾士芳于是浪迹河南,很有名气。浙江总督李卫慕其名声,为执行雍正帝的密谕,再次把他推荐过来。雍正帝命河东总督田文镜将贾士芳送到首都。贾士芳开始给雍正帝治病,大显身手,疗效甚高。雍正帝十分高兴,寄字给宠臣云、贵、广西总督鄂尔泰,说:“朕躬违和,适得异人贾士芳调治有效。”贾道士由被驱逐的妄人,一变为受宠信的异人,身价陡增百倍。那知九月间皇帝突然将他下狱议罪,十月即行处斩,连家属也遭到惩罚。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有一天,贾道士给雍正帝治病,一面用手按摩,一面口诵经咒,只听念道:“天地听我主持,神鬼听我驱使。”雍正听到这里,勃然大怒,心想:我这个至尊的皇帝,不过是老天的骄子,还听命于天地神只,你一个方外的道士,居然要天地神鬼听你摆布,这不是亵渎神明吗!你不就是大逆不忠的反贼吗!当然要捉拿问斩了。其实雍正帝的恼怒,更在于他认为贾士芳的治病,目的在操纵皇帝的健康:“其调治朕躬也,安与不安,伊竟欲手操其柄,若不能出其范围者。”贾士芳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开这种控制皇帝龙体健康的玩笑,他给雍正帝治病,当然要竭尽全力将皇帝龙体治愈,可是雍正帝的感觉也不是发神经病得来的。事情可能是贾士芳综合使用催眠术、按摩术和气功给雍正帝
治疗,而自身功力不济,令雍正帝时而有疗效感又时而失望,因此认为其欲操纵龙体康宁。贾士芳行“以手按摩之术”,无疑施行按摩术,同时“口诵经咒”,装神弄鬼,以“驱神”为皇帝疗疾,而他本人也可能会点气功术,在向皇帝发功。按摩术、念经咒,诱导皇帝进入睡眠状态,以便得到休息。按摩术、催眠术、气功施行疗效如何,要视施术人的功力来定,还要被施术者的配合,因为被施术者的心理、情绪和精神状态同样影响治疗效果。
看来,贾士芳多少有点功力而又有限,他从河南初进宫时,雍正帝对他期望甚高,与他配合得好,因而有些疗效,待后功力不济,以装神弄鬼欺骗皇帝,为雍正帝识破,要了他的性命。贾道士未卜自家生死,当然算不得什么异人;雍正帝大耍君威,喜怒无常,也绝非厚道之君。贾道士的遭遇,倒是正合“伴君如伴虎”的俗谚。
第4节 乾隆帝的好胜性格
有一个有趣的历史现象,雍正帝、乾隆帝父子在世之时,都被民间指责有十大罪过,指斥雍正帝的是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任佞。如此咒骂皇帝的文件,赖有雍正帝颁发的《大义觉迷录》予以保存(《大义觉迷录》,收入中国社科院历史所清史研究室编《清史资料》第4辑)。乾隆帝登基将《大义觉迷录》作为禁毁书,不许流传。而辱骂他的是“五不可解、十大过”,是民间假借工部尚书孙嘉淦的名义写的所谓“奏稿”,乾隆帝于十六年(1751)兴起大狱,而文献今则无存,令后人只能知道他的两条罪状:南巡;杀大臣讷钦。同样是责难皇帝有十大罪状,一个是公布,一个是销毁,于此让我们看到两个皇帝有相异的心态,不同的政治作风和性格,必定会有不同的政治举措,是以我们有兴趣研讨乾隆帝继位之初的政事,并由此窥视乾隆帝的政治理念和性格。
乾隆初政,在许多方面改变雍正朝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政策,所谓去烦苛,施仁政,暂停贪官的追赔,起用废员,为政治犯及其家属作某种程度的平反,不许报垦荒、报路不拾遗及献祥瑞,但有的初政反对的事情,过后又肯定了,在某种意义上说初政是在翻前朝的案,只是制度性的政事未作更动。乾隆帝在施行宽严相济的方针和宽平政策,这种方针政策的产生,除了乾隆帝赋性宽仁因素之外,是在皇孙、皇子时代逐渐形成的,他接受康熙帝的宽仁思想熏陶,鉴于雍正朝严猛政治的某些不良影响,以及他在谋求美誉(好谀邀誉),树立个人的权威所导致。
现在我们来看乾隆帝宽严相济政治思想的提出及其内涵。乾隆帝继位的第五天颁布大行皇帝遗诏,就其内容来看,自然有的是雍正帝遗愿,有的则是乾隆帝的愿望,下引的一番话应当是乾隆帝的意见:
国家刑罚禁令之设,所以诘奸除暴,惩贪除邪,以端风俗,以肃官方者也,然宽严之用,又必因乎其时。从前朕见人情浇薄,官吏营私,相习成风,罔知省改,势不得不惩治整理,以戒将来。今人心共知儆惕矣,……若从前之例本宽,而朕改易从严者,……仍可酌复旧章,此朕本意也。向后遇此等事,则再加斟酌,若有应照例者,仍照旧例行。(《清世宗实录》卷一五九,十三年八月己丑,中华书局1985年影印本)
乾隆帝借用雍正帝的名义,在这里提出治理天下的宽严交替使用问题,初步表示改严从宽意向。一个多月后,召见总理事务王大臣,交待宽严相济的施政方针:
治天下之道,贵得其中,故宽则纠之以猛,猛则济之以宽。而《记》称一张一弛,为文武之道,凡以求协乎中,非可以矫枉过正也。皇祖圣祖仁皇帝,深仁厚泽,垂六十年休养生息,民物恬熙,循是以往,恐有过宽之弊。我皇考绍承大统,振饬纪纲,俾吏治澄清,庶事厘正,人知畏法远罪,而不敢萌侥幸之心,此皇考之因时更化,所以导之于至中,而整肃官方,无非惠爱斯民之至意也。皇考尝以朕为赋性宽缓,屡教诫之;朕仰承圣训,深用警惕,兹当御极之初,时时以皇考之心为心,即以皇考之政为政。惟思刚柔相济,不竞不,以臻平康正直之治。夫整饬之与严厉,宽大之与废弛,相似而实不同,朕之所谓宽者,如兵丁之宜存恤,百姓之宜惠保,而非谓罪恶之可以悉赦,刑罚之可以姑纵,与庶政之可以怠荒而弗理也。朕观近日王大臣等所办事务,颇有迟延疏纵之处,想以朕宽大居心,诸臣办理,可以无事于整饬耶?此则不谅朕心,而与朕用宽之意相左矣。……恐相习日久,必至人心玩愒,事务废弛,激朕有不得不严之势。此不惟臣工之不幸,抑亦天下之不幸,更即朕之不幸矣。(《清高宗实录》卷四,雍正十三年十月甲戌条)
此后,乾隆帝不断论述宽严相济的施政道理,由上引谕旨和历次的讲话,可知乾隆帝的宽严相济、刚柔相济的内涵在于:
(1)因时制宜,纠正前朝末年留下的弊端。
康熙末年,与民休息,出现宽纵之弊,所以雍正帝即位不得不实行严猛方针,进行整饬,于是又产生严峻之弊,形势要求予以改正,乾隆帝当政,只好用宽仁方针取代烦苛之政。雍正朝的整肃与乾隆朝宽容均为形势使然,不是当政者随意采取的,不是出自当政者个人的好恶。所以乾隆帝屡次说,他实行宽容政策,如果造成政务废弛,他就会被迫采取严峻方针,希望臣下同他配合,不让废弛局面的出现。由此可知,所谓宽严相济,当“宽政”出现弊端,就用“严政”来补救,而“严政”出了毛病,再以“宽政”纠偏,如果又发生问题,只好复行“严政”,这是因时制宜的政治思想。“严”并非好事,是不得已而行之,最终要走到“宽容”的政治轨道上。
(2)执两用中,强调中庸和谐。
“治天下之道,贵在其‘中’”,这一类的话,乾隆帝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继位第十七天,给雍正帝拟定谥号,赋予乃父“建中”桂冠。雍正十三年(1735)十二月乾隆帝说:“凡政事之张弛,治理之竞,惟恐不能协乎大中至正之矩。”同月又说:“朕遵奉皇考圣训,以中平之道治天下”。(《清高宗实录》卷九)乾隆元年二月谕总理事务王大臣:“治道贵乎得‘中’,矫枉不可过正。……天下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害,凡人之情,有所矫,必有所偏,是以‘中道’最难。”(《清高宗实录》卷十二)同月训饬陈奏诸臣,所言之事“不能适合厥中”。四月殿试策论,以执中问于贡士:“朕惟治法莫尚于唐虞尧舜相传之心法,惟在允执厥中。……夫用中敷治,列圣相传,然‘中’无定体,随时而用,因事而施,宜用仁则仁即中,仁非宽也;宜用义则义即中,义非严也;或用仁而失于宽,用义而失于严,则非中也。何道而使之适协于中耶?”(《清高宗实录》卷十六)话休叙繁,征引就到这里。乾隆帝的意思,实行中庸之道、执中政治,讲究宽严相济,不让因宽而出现废弛的现象,因严而产生烦苛弊病,不可偏废一方,应当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