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妓柳如是-第4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也拿去转给知县大人明断吧!”
钱万恭一看,瞠目结舌了,摆在他面前的信,是当朝显贵洪承畴、梁慎可、马进宝诸公的亲笔书翰!他没有想到,钱谦益还有如此过硬的靠山。但他是一个老练狡诈的人,一个哈哈就掩饰了他的窘迫,连声说:“难得,难得!孝三大开了眼界!不想太史公还与当朝这些大老往还!请收起,请收起!”
河东君却坚持说:“还是请带上吧!诸名公处,让牧公致函去说明原委,请诸公今后不要再来书札,以免……”
钱万恭立即将书信恭敬地捧到河东君面前打断她的话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太史公与诸公大老书翰往还,府、县都添光彩,怎敢阻止通讯咧!不敢,不敢!”
河东君暗自笑了。她深知地方俗吏的可鄙心理,卑下、畏势而又贪婪,一心向往权势,钻营升擢,又很少见过大阵势,她才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借用他同显贵交往这张虎皮来保护自己。谦益虽早已辞官在家,但他的文名仍然受到器重,当今显贵无不为装点门面,求过文章。为了生存和活动方便,谦益也不得不应酬权势,为他们寿筵喜庆奉上一篇序、赞之类。想不到在此紧急关头,倒救了自己一下!
河东君冷笑着对钱万恭说:“牧公交谊甚广,上自王公贵族,下至门生儒士,就是玉琳君不也时与牧公有书信往来吗?还是把它带去吧,让玉琳君交给县台大人审阅一下不是更放心些吗?这反叛罪名,我们可担当不起呀!”
钱万恭站起来,向谦益躬身致礼说:“太史公,请别介意,都御史大人遣孝三来完全是出于一片善意,太史公的交游满朝野,故旧之间还能没有鱼雁往还吗?孝三回去禀明都御史大人,让给知县打个招呼。”他往后退去,还连声说,“太史公,告辞了!”
河东君及时上书梁慎可母亲,请求深得新朝皇上宠信的梁慎可保护,周知县很快受到参劾,削职回乡了。而钱横因为有亲王为后盾,仍官居高位。不过,他已失去了任他操纵的地头蛇、打手,也就收敛了许多。不然,他们哪敢去探望延平王呢!
这是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水天难分,一片漆黑,惟有水声回响在天地之间。此行虽然经过周密筹划,他们的心弦仍然绷得很紧,那一次一次泼向船头的涛声,也会引起他们心的剧烈嘶鸣。若是被敌人发现,那将不可收拾。
谦益忆起三年前的往事。他接受河东君的嘱托,曾去金门见郑成功。那时,他愧恨交加,对门生给予的信赖感激涕零。当时成功安慰他说:“座师,过去之事已成为历史,朝廷君臣对此事也已表示了体谅。”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以同情目光看了他一眼,“座师冒着性命和家庭覆灭的危险,东奔西走,也已向世人证实了你的痛悔,老师何必过于担忧,郁郁终日!”
谦益心情沉重地长叹了一声,摆了下头说:“贤契,非老朽自寻烦恼,世人的冷眼叫我总疑惑其视我为奸细。真乃一失足成千古恨哪!此恨何时休,此恨何时了哇!”他流淌着老泪。
“学生深明座师的处境!”
现在想起这一席对话,他心里还热热的。
自那次与成功晤见后,他开始试用自己的行动来洗刷自己失节的耻辱,他记得魏耕那首《欲谒虞山钱大宗伯,途中书怀先寄柬呈览》的诗:
前岁纵横计不成,
仰天大笑还振缨。
授书恰思下邳去,
采药乃向玉山行。①
那诗,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和鼓舞,他并非像他所想像的那样,为遗民所不齿。魏耕在与山阴祁氏兄弟破家抗清失败后,还远道来同他商讨复兴方略。他仍受到遗民的信赖,他的心舒坦得多了!他这才有了足够的勇气利用降臣身份的方便作掩护,来往于东南各地。在河东君和黄宗羲的鼓励下,冒着很大的危险,两次去游说金华、松江提督马进宝,劝他倒戈,站到复明力量这边来。这是很要些机智和胆量的。今天,复明形势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张煌言舟师已占据了镇江,郑成功据守崇明岛。沦陷在敌蹄下为奴的百姓,热切地盼望王师打过来。他们此行的心情是既激荡又复杂。
初八日的清晨,他们到达了崇明岛。太阳像只烧红的铜盘,颤颤抖抖地从东海里爬了起来,一片鱼鳞似的朝霞像—片彩帆,从天边向崇明的上空浮来。仿佛有人在召唤它们,为泊满江面的舟师助威。他们仿佛是走进了另一个天地,心田顿时就像鼓满了暖风的船帆。
大木将军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他在虞山就读时,常与河东君讨论社稷大事,唱酬诗词,他一直很敬重河东君。南都事变后,她不顾身家性命,尽其所能,支持复兴社稷,把自己和社稷的命运紧密联结在一起,她早已从名姝、才女变成了一个意志坚定、有胆有识的复国志士了!一个从平康里走出来的女子,能有如此的气节和勇敢精神,使他敬佩不已。他慨叹地对河东君说:“君乃真正的巾帼英豪!你的英雄豪气非寻常男子可比。”
只有芙蓉独自芳(5)
河东君却笑了起来说:“国姓爷,社稷不能独属于你们男子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亦有责呀!”
郑成功肃然地说:“国土沦亡,自古皆为男子之耻辱,作为一个国士,不能保住疆土,不能保护好自己的母亲、妻子、姐妹、儿女,又有何面目称国士!”他痛苦地长叹一声,“匹妇有责,叫我等怎不汗颜哪!”他说着走向窗口,面对着汹涌的大江,心里不觉掀起了涌天的狂涛,微黑的脸颊激动得通红。他突然转过身向着河东君和默默无语坐在一旁的谦益,说,“收复中原之后,成功再访虞山。”他留谦益夫妇在崇明逗留了两日。
他们临行前,去向成功辞行,谦益把他夜来写的—首诗,赠给他。成功默吟着:
水击风抟山外山,
前期语尽一杯间。
…………①
郑成功很理解他的心情,他斥退左右,对老师说,事成,迎他入朝;万一事败,他将接他们到海上。他亲自把他们送上船说:“座师大人,在虞山等着学生!”
此物最相思(1)
红豆,又名相思子。
自有了王维那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千古绝唱,它那红如丹砂的艳丽色彩,更引人们神往了。人们取它相思之意,将它作为思念的象征。芙蓉山庄的红豆树,在它间歇了十多年的花期后,奇迹般地发花满枝了。立在树下仰观,有如无数的白色粉蝶,飞落在殷红的嫩茎上,散发出辛洌的芳香,朝阳中,清露晨流,引入陶醉。
河东君按捺不下心里的激动,以为这种奇观兆示着复兴大业的辉煌前景,曾将红豆发花一事告慰过成功,成功亦为这个好兆头兴奋。他们告别了成功,回到芙蓉山庄的时候,红豆树的羽状叶子已经丹黄如枫了。那串串荚实,也已由碧绿转为黄褐色了,即将咧嘴欢笑,吐出红玛瑙似的子实。她盼望它的子实快快成熟!她有种预感,它那殷红的子实联系着王师的胜利。
令人鼓舞的消息不断传来:
延平王郑成功攻克了镇江,直抵南京。
兵部侍郎张煌言率所部先驱克复芜湖。芜湖父老百姓,扶杖执香,担酒牵羊,犒劳王师。
煌言在芜湖兵分数路:一军出溧阳、广德;一军镇池州,截长江上游;一军往和州,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图徽州。
在很短的时间内,大江南北的二十个县相率响应,庐州、凤阳也都送款支援,义军扩充到二十二万多人。
每得知大军克复—座城池,河东君就亲自采撷一颗红豆,掩好门窗,搬出那只收藏着稼轩与陈卧子诗稿、存我手书的描金漆箱,恭恭敬敬将那颗艳丽如血的相思子放进去。亲手点燃一束香,奉献在漆箱前,跪拜着把胜利的消息告慰他们,祈祷他们的英灵得以安息。喜讯几乎是每天都有,她百听不烦,心里躁动着兴奋,掩饰不住欣喜的目光,青春的活力倏然之间又来到她身上,她突然变得年轻了,期待着王师快点收复中原大地,延平王重访半野堂。她将重建绛云楼,和江南士子重温诗酒旧梦。
可是,形势在一天之间发生了突变。煌言正准备去徽州的时候,郑成功在南京遭到了敌军的突然袭击,溃退了!清军总督郎廷佐扼住了煌言的退路,他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不得已只好决定改变路线,率师改道江西。刚到铜陵,又遇敌将梁化凤,被他击败。魏耕邀请煌言去英、霍山区,组织力量准备再战。煌言起兵向英山进发,才到无为,敌骑追至,士卒尽散。煌言只身突围,茫茫无所归。投奔友人不遇,幸巧在江上遇到一位老人,他认出了煌言,敬佩他的忠义,请到家中,隐藏数日,又亲自送他过江到东流,指引他走建德祈门乱山中去海上。煌言拖着被疟疾折磨的沉重身躯,第二年才回到海滨召州。
随着海师进军的失败,血海之灾顷刻间降落到支持过海师的百姓和缙绅头上。成功遭偷袭仓皇退师,没有来得及实现接走谦益夫妇的诺言。谦益整日担惊受怕,惶恐不安。
顺治十八年(永历十五年,岁在辛丑,公元一六六一年),桂王在缅甸被缅酋捕捉,引渡到云南,被杀害了。
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死了,这对于明代遗民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
谦益听到这个消息,长跪在地,呜呜哀号:“完了!完了!”
河东君虽然难受,但她没有哭,她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大厦倾塌,大多是因为主梁自腐所致,葬送国家前途命运的就是那些无能而又贪婪的君主。她与谦益的认识不同,她赞同孟子的“君为轻,社稷为重”的观点,桂王死了还有意在复兴社稷的百姓、遗民,复兴的力量并未完结。她安慰谦益说:“尚书公不要过于悲伤,也不要因此绝望。对于百姓臣民来说,君可以没有,但国不能没有,我们还有复国的希望!”
谦益绝望地摇着头,他那魁伟的身躯,突然间萎缩了。沉重的痛苦使他的眼睑无力地坠下来,他衰竭得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说:“一切都完了,我们留在这里还有何用!收拾收拾,明日就搬回虞山,回老宅去住吧!”
河东君没有表示可否,她将他扶上卧榻说:“你休息吧!今日不谈此事。”
谦益拉住河东君的手不放,哭着说:“河东君,此乃天意,明朝的气数已尽,不是我等能够挽回的。”
河东君默然地抽出了手,回到自己的书房。
这一夜,她没有合眼。她又抱出那只描金漆箱,跪在它面前,奠祭了一番。难道烈士的鲜血就这样白流了?难道义士的性命就白掷了!不,南方,国姓爷还在奋斗,张司马煌言将军还在集结力量,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百姓是不甘愿做亡国奴的!暂时的失利算得了什么?忽然间,透过闪烁的灯焰,她好像看到了一只鸟,衔着山石往海上飞去!她全身也随之振奋起来,情不自禁地呼喊着:“精卫!”精卫,它只是一只小鸟,但有决心衔石填平东海,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就不能夺回失去的土地吗?不能就此认输,不能!她一生奋斗,就为的是不做奴婢,她能甘心做亡国奴吗?她又面南跪下,在心底默默地呼唤着:“海师!回来呀!海师!来解救我们吧!海师!可别忘了在异族统治下的奴隶呀!”
她听到了大海的咆哮!
“不能绝望,我们还有希望,我们不能离开这儿,我要在这里等待他们,迎接他们回来!”
此物最相思(2)
她站起身来,坐到书桌前,她已在心中拟就了一联,铺开洁白的宣纸,饱蘸墨汁,书出了上联:“日毂行天沦左界”,接着在另一张纸上书出了下联:“地机激水卷东溟”。又在上联首题上:“望海楼”。
这楼,是河东君心坎上的楼,是盼望成功海师再来的楼!
第二天早晨,她将这副书联拿给谦益看,希望他从绝望中立起来,留下来,同她一道等待海师。
谦益读后,久久沉思不语。他深悉此联之意。“日”为帝王象征,也代表着国家的命运,用一个“沦”字,隐隐道出了悲天悯人的沉痛呼吁。“左界”,出自谢庄《月赋》“斜汉左界”,“左界东也”。自建州崛起,明室江山沦为左界已非一日,只恨己身不能挥戈挽日,眼看着“日毂行天”!江山虽好,非我之土也!
谦益长叹一声,深有同感。
下联,牧斋深知为望海的主旨。“地机”即是“地轴”,秋水伊人,天涯望断,望什么呢?“激水卷东溟”是也!寄殷望于成功的海师啊!
谦益垂下头,两颗老泪,滚出了深陷的眼窝,滴落在书联上。泪水漾开去,洇湿了铜钱大的一块。他深深敬佩河东君的精卫填海、屈子怀沙、义愤孤忠的精神。可是,他老了,疲倦了!对世间的一切都厌倦了!看透了!
他放下书联,久久地紧闭着双目。
河东君默默地将书联折叠起来,期待谦益能改变主意。
可是,他没有言语,就那么无声地坐着。好久好久,他缓缓地说:“先帝倡导以儒治国,以佛治心。仕则行礼教,退则学佛以自修。自早年归田后,我一直笃信佛法,今朝才得以脱离红尘,决意献身佛前!”他睁开眼睛,向板壁上望着,继续说,“夫人,派人给我备好衲衣,我将回老宅做个不出家的佛门弟子,了此残生。”他这才把视线投向河东君,“老夫尊重你的意愿,继续等待海师!”
河东君知道再劝也无用,只得成全他,派阿贵送他回了老宅。
岁月难熬,河东君的额上留下了它走过的深深足印,她的意志也被磨练得更为坚强了!可是,她所期待的海师仍然杳无音讯,再也没有见到过阿根的影子和行色匆匆的陌生客人。她好久没有得到海上的消息,惟有梦中的海涛声,才给她一点慰藉。她在孤寂、焦虑和期待中熬到了康熙二年。
到哪儿去寻找他们呢?苏州的商号随着海师的败退关闭了;顾苓与瞿府联姻,引起了官府的注意,他的行动已不大自由,即便来了,也不能带给她海上讯息。突然间,她想到了秋娘。
犒军回来的路上,遇大风,巧遇她于尼庵。她已不再是过去的秋娘了,而是一个身着灰色僧衣法号空尘的老尼。
秋娘留她歇息在她房中。她很想向她一倾别后之情,可她却迟迟没有回房,她就出门去寻秋娘。
风小多了。月亮吐出了淡泊的薄光,像轻傅的一层铅粉。院内阒寂。没有见到秋娘,却听到一个低低的男音在说话。她惊觉起来,在这荒野古庙,什么不测的事端都会发生。她警惕地将身子贴到墙上,慢慢向窗口移去。
窗外,有棵桂树,说话声就从那里传来。
她屏息倾听。
“这两天会有一些人来进香,师太就把这印好的签语给他们。”还是那个男声。
“还要贫尼做些什么?”那是秋娘的声音。
“柴火若还充足,就劳师太为义士炒点干粮。”
“尽管送来。”
“也许她还与海上有联系!”她心里闪现了一线希望之光。
她唤来了阿贵和钱回,对他们说:“我想去青浦庵堂还愿,那次大风借宿时许的。”
阿贵面有难色,结巴地说:“路上不好走,朝廷有迁界令,来往行人搜查很严。”
河东君固执地说:“我们是去给佛爷还愿,要搜查就让他们搜查好了!怕什么?”
阿贵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