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宫春艳-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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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对的,我们就是做乞丐,也凭我这个命。譬如别人没有爸妈的,那么怎样办呢?难道不要做人了吗?欧美有许多青
年,父亲家产百万,儿子做侍役的很多,我们何不也自打开一条血路来谋生存呢?……想到此,跳起来道:“我们要活,
我们非挣扎不可!”
正在这时,忽见茶役进来道:“唐先生!唐小姐!校长先生在校长室等着你们有话哩!”小棣友华一听,心知是为
了此事,但既存了不怕心理,当然毫不迟疑的收束泪痕,一同到校长室来。鹤书见了两人,便开口问道:“今天报上登
着的启事,你们可都瞧到了没有?”友华道:“瞧到的。”鹤书道:“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
友华道:“我和哥哥心里也正在奇怪呀!我们在校读书,却并没有这个事情,你不信可问别的同学,想必爸爸被人
愚弄,一时竟登起这个报来了。”鹤书见兄妹俩人脸上,泪痕犹在,心中也好生不解,因道:“无论这事有无,但你们
应得回家去问个明白,不然连我们学校名誉也受影响了。”
友华小棣听了,并不回答。鹤书又道:“我们上海不是有个姑父住着吗?”小棣点头道:“不错!”
鹤书道:“那么你们不妨先到姑父家去问一声,也许你姑父有些明白你爸意思了。”两人听鹤书很和平的反替自己
设法,心里很是感激,因也说道:“我们自信决无此事,李先生你放心,我们决不涉及母校,好在这学期已完,下学期
我们也不来了。……”说毕,泪如泉涌,一面鞠躬,一面退出校长室。半农候在门外,见两人出来,因上前问道:“李
先生对你们怎样说呢?”小棣道:“李先生的话很不错,他叫我们回家去询问详情,或者到姑母家去探听消息。”友华
道:“家中我决不去,姑母家里去也没意思,只不过去问一声原由罢了。”小棣点头道:“妹妹说得是,你到姑母家去
问一声也好,回来告诉我,我到宿舍去了。”半农皱眉道:“你们为什么不一道去呢?”小棣道:“探听原由,一个人
也够了。妹妹!我身子支撑不住呢?”
正说时,上课钟敲了,半农只好回教室去,友华自到可玉那里去,小棣也垂头丧气的一步挨一步的到宿舍去。小棣
为什么不愿到可玉家去呢?他原也有他说不出的苦衷。因为他一到姑妈家里,心中便想着了小红,胸中不自然地起了一
阵无限感触。他所以不愿去,就是怕触动伤心。现在因找寻小红,而又遇到的卷耳,因卷耳对他刻骨深情,正欲回家告
母,不料又骤睹报上被爸爸驱逐的启事,心中便大受刺激。这时无论见了什么人,他不愿有所分辩,他心中早已存着了
两条路,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走生路情愿抛弃家庭,自己去挣扎,走死路一切都不视不闻,这两条路,当然是前
者难,而后者容易,不过走死路,我又怎能丢得下卷耳,但我所以要走死路,也正为了卷耳啊!因为卷耳虽然真心爱我,
但她身子是她的假母所有啊!现在我是成了上海的流浪者,一个人的生活,尚要去设法,哪儿来意外的一笔……钱呢!
唉!爱情固然是神圣真挚的,但究竟还需要金钱做后盾呀!天下有多少青年情侣,为了金钱,而妨碍了爱情的进展,唉!
我为世界上被恶环境所摧残的有情人同一哭哩!我为了减少卷耳的痛苦,别因我而累她同入悲惨之境,我应该自走死路,
但卷耳曾说我死她也跟我死,这……叫我又怎样死得下呢?妹妹说,做乞丐也凭我的命,是的!我们还年轻啦!应该努
力挣扎的,光明还未到完全绝望之前,我决不走这一条死路。
小棣神昏颠倒的一路向前走,迎面来了许多同学都上课去,小棣不愿见他们,他向走廊下弯过去,他不愿见人的意
思,是否是为了羞辱问题,抑是为了其他别种问题,就是问他自己,一时恐怕也对答不来。因为一个人没有受过极度刺
激,当然不晓得受刺激人心中的痛苦和难堪!半农坐在教室里,哪有心思上课,心中暗自思忖,友华为了自己给士安一
击,以致引出报上登载新闻,而又引出友华的代自己复仇,因又引出士安的开除。现在吟棣的驱逐友华,恐怕也是士安
使的报复。前因后果,使友华不能安于家庭,实在是自己累她的,这叫我怎能对得她住。
半农这样的想着,身子虽在教室,而一颗心早记挂到友华身上去了。这时同学当中,虽在上课,却个个都交头接耳
的把校后棠姜和小棣的事儿当作新闻谈,有的说是该死,有的说是冤枉。半农身后坐着的巧是摆不平,他的议论最多。
伯平因为是校后落选的一个,心中妒着半农,所以冷讥热嘲的只和别个同学搭讪,其原意是说给半农听,使他心里难过。
半农既不好难为他,又不好阻止他不说,也只好转心忍耐,但又疑心伯平也许是本案嫌疑的人,所以半农对于伯平行动,
暗地里加以注意。
时钟滴嗒滴嗒的走着,一天光阴,又悄悄地给夕阳带走了。半农放好书本,到小棣那儿去瞧,却不在宿舍里,友华
也没有回来,半农心中暗暗纳闷。一人无聊,便在校中各处散步,谁知走到教务室门前,却见伯平从校长室里出来,脸
上好像很得意的神气,向半农一笑,便自走开。半农心中好不疑讶,但又探听不出什么消息。想着友华此后生活,真觉
前途茫茫,不禁代友华起了无穷的感慨,同时又想着自己的穷途潦倒,竟无一些能力,可以互助友华,心中一阵辛酸,
不禁临风滚滚掉下泪来。
第八回
如见肺肝瞧出声明点
情非手足最难惜别时
这是一个窗明几净的室,室中几案亭亭,靠窗列着两架花盆,一盆是开满着白芝兰,一盆是九穗的建兰,发出一阵阵的幽香,蕴藏在这清静的室中。窗外下着沉沉的湘帘,一半却卷起在
第二格的玻窗上,这就见窗内靠桌旁坐着两个女子,一个徐娘未老,风韵犹存,一个年才破瓜,娇艳无比。桌上又列着
两盘果品,一盘是新上市的枇杷,一盘是海外来的芒果。那妇人递过两只枇杷,让少女剥着,一面又劝道:“这个事你
终放心着,管在姑妈身上,替你去辩明,你今天且住在这里,凡事都有我呢!别再愁眉苦脸了,叫人看着也难过。”
少女听了,微抬螓首,明眸向那妇人凝望着,点了点头,但她粉颊上已沾满了两串泪珠,滚滚掉了下来。妇人把剥
好枇杷,放到她面前,又递过一方绢帕道:“你别哭呀!大热的天,怪腌的。你爸爸真也是个怪脾气,这启事是今天才
瞧到吗?唉!……”少女把帕儿拭着泪水,叹道:“要是我和哥哥真有结交匪类,招摇撞骗事情,那倒也罢了,现在根
本没有这一回事,不晓得爸爸是听了谁的谗言呢?”
这两个人是谁?阅者当然明白,一个是若花,一个是友华了。友华在校中别了小棣和半农,匆匆坐车到若花家里,
若花见了友华,心里非常喜欢,忙叫佩文端着两盘点心出来。友华见了姑妈,好像见了妈似的,无限辛酸,陡上心头,
就把爸爸启事,向若花告诉一遍。若花听了,不胜骇异,慌忙问道:“这是打从哪儿说起,我才尔到苏州家里去过一趟,
你爸爸怎的并没和我说起呢?”
若花说着,一面把手指儿扳着,一面又接着道:“我从苏州回来,也不过只有三天,这也奇怪极了。我到你家只宿
了一夜,原是为着你姑爹要一个姑娘去的,你妈妈还特地杀一只鸡,我本待多住几天,因你姑爹在上海没人照应,所以
就回来了,那时你爸妈并没和我说起有这么一回事呀!”友华听了,便忙又带泪问道:“姑妈!你在我家时候,爸和妈
可有问起我和半农的事吗?”
若花听她口气,好像有些疑心我搬嘴模样,因忙正色道:“你爸妈这个是一些儿也不知道的,我也绝对不曾给你提
起。你这事都由你哥哥告诉我的,打那天起,偏偏小红又失踪了,我心里又急着小红,又记挂你,后来你哥哥告诉我说
你并没受伤,半农也只有些儿微伤,我这才安心。这种什么舞国春秋,舞国风光的副刑,专喜欢小题大做,其实他们是
缺乏资料,所以一有小事发生,他便拿做绝好新闻载,也不顾人家的利害关系,我说这种人是伤阴骘的。幸亏这种报纸,
外埠是没有的,你爸妈当然没知道,就是知道了,姑妈代替瞒着还来不及,哪儿还会告诉吗?华儿!这个你终明白姑妈
是疼爱你的。我想来,这一定是我到上海后,才有人向你爸爸搬弄是非的,不过这人真也太空闲了,什么事都好干,怎
的伤人家骨肉的事情也去干了呢?”
友华本来疑心姑妈无意中和爸爸说出的,今听她如此郑重声明,也觉姑妈是不会的。她别人的事根本不喜欢瞎管,
况且姑妈平日很疼我,说好话还来不及,哪里会说我的不好呢?但这事当然是另有其人,在和爸爸说我们许多不好听的
话儿了。现在姑妈劝我住一天,等姑爹晚上回来,设法去劝爸爸,这虽然是水底里想捞月,不过姑妈既这分儿好意,当
然也只好住下了。这时佩文开上午饭,若花就在上房里陪友华吃饭,饭后两人又到书室里坐,若花又把芒果枇把拿给友
华吃,友华哪儿吃得下,想起爸爸竟真有如此硬心肠,今后光阴,究竟如何去过,那泪禁不住滚滚又掉下来。这天可玉
四点敲过就回来了,见了友华,便笑道:“华儿今天怎的有空呀!”
友华忙站起叫声姑爹!回来了。若花正欲告诉吟棣启事脱离的事,忽然电话铃响了。可玉也没脱长衫,就先去接听,
若花友华也静静怔着,猜想这电话是哪个打来?只听可玉唔唔两声道:“好的!我立刻就来。”说着,便搁了听筒,若
花早忍不住问道:“是谁啦!”可玉道:“这真奇怪了,是华儿的校长李鹤书,说请我立刻去一次。”友华听了,心知
是为了这事,因低头无语。若花着慌道:“对了!难道他为了这事,就把他们开除了不成?”可玉不明白道:“怎么啦?
敢是又出了什么乱子了吗?”
若花因把吟棣的启事,约略向可玉说一遍。可玉一听,顿脚道:“你的哥哥真发昏了,我想煞一个儿子和女儿,偏
为了这一些儿事,他竟大闹其脱离关系了,这真是笑话……华儿!你别伤心,待我见了你校长,回来大家再作商量吧!”
说着,便自匆匆走了。若花道:“华儿!你听见没有?你姑爹也代你抱不平呢?你放心好了,我们终给你竭力向你去说
罢!”友华十分感激,含泪点头,心中又暗自思忖,鹤书来叫姑爹,当然是为了我和哥哥的读书问题,万一他要开除,
我们当然只好退学,但退学后怎样办呢?住在姑妈家吗?这是不好意思的。回家去吗?爸爸答应不答应尚是个问题,但
我也决计不愿回家,乡下人眼孔多小,少见多怪,本来我是很清白很高尚的姑娘,被爸爸这样一来,那我名誉大受影响,
若回乡下去活受罪,倒不如在上海死了甘心,但是死是个懦弱的表示,而且因了我的死,恐怕还要引起一个人的死,至
少也要变成一个精神病,这我固然不忍,而且也觉不是青年的志气。我应该在上海找一个职业,打开一条血路,来谋自
立生存,倚他人固然被轻视,就是靠赖父母,何尝不是受着束缚,那目前的情形,就很可见一斑了。友华既打定了这个
思想,也不愿姑爹姑妈去说情,她便毅然的存心和家庭脱离了。
若花见她低头沉思,心中也暗自感叹,儿女长大,单怕就是这一件,俗语道:“念岁儿子不由爹,念岁女儿不由娘。”
现在他们还都不到念岁,已经闹得天翻地覆,这一半虽由哥哥过分些儿,但他们兄妹也未免太以浪漫了。不过话又得说
回来,浪漫虽是他们不好,但一半也由上海社会造成,所以这事怪不得老,也怪不得小,实在是万恶的金钱害人,他们
兄妹若不生长在哥哥家里,上海读书的学生也很多,哪里个个都像他们闹出事来吗?哥哥看金钱太重,做儿女的又看得
太轻,所以一闻他们浪费,就有这希奇百怪的登报启事了。若花想到这里,长长叹口叹。室中是静悄悄的,两人默默的
想着,也不知是过了多少时候,那可玉又匆匆的回来了。若花友华一见,慌忙站起,同声问道:“李先生说些什么呀!”
可玉一面脱衣,给佩文拿去挂好,一面挥着扇子道:“别的没有说,只告诉我小棣在外面迷恋着桃花宫一个舞女,
他嘱我警戒他切勿再和这种女人交友。”若花忙道:“哦!原来小棣是常在跳舞场里游逛。华儿!你这事可知道吗?”
友华凝眸一会道:“是的,不过这事我还只有今天知道。哥哥因见了爸爸启事,说他结交匪徒,招摇撞骗,他才发急说
出来的。姑爹!李先生这事他怎样知道啊!”可玉道:“据李先生说,是一个同学名叫伯平的告诉他的。”友华一听伯
平,心想,莫非登报启事和他有连带关系吗?既而仔细一想,恍然悟道,这就对了,士安和伯平两个狼狈为奸,前时半
农被击之事,我也是在他们两人口中听来。现在士安开除,他也许亦知道是我作弄他,所以叫伯平来使报复的。这样想
来,那爸爸面前播弄是非的,一定是他们两人无疑了。想到这里,暗咬银齿,伯平可恨,士安可杀。这时若花又追问道
:“那么今天小棣可在校吗?李先生对于启事,有何表示呢?”
可玉道:“小棣这时也许在宿舍,我却不曾找他。李先生说,小棣兄妹俩人真可惜,他们的天赋聪敏,可是不肯把
聪敏用到正经书本上去。对于登报启事,他觉得也有些言过其实,不过两人每夜出外游逛,未免太以浪漫。他说本学期
书只顾去读,对于家庭的事,当然叫我做姑爹的去说情。他又说小棣简直夜夜到桃花宫去,几时还要约我同去瞧瞧这个
舞女,到底是长得怎样天仙化人,竟能勾引得小棣这样爱他。这位李先生倒也有趣,不过他所以这样热心,也完全因为
棣儿和华儿是很可造就的人才。我希望华儿去劝劝你哥哥,别辜负了人家一片厚望呢!”
若花道:“一个年轻的人,喜欢娱乐,我倒也并不反对,不过终不要入迷才好。这些事也不必说它了,现在最要紧
的,就是哥哥方面,怎样可以使他取消这个启事呢?”
可玉道:“刚才我在校中已瞧过报,仔细研究他所着重点,并不在前半段,却是着重在后半段。今天我们报呢?”
若花听了,忙在书架上取过报夹,交给可玉。可玉翻出那个启事,指给若花友华瞧道:“你们想,他如果要真心的驱逐,
他的启事,”登到自即日起,脱离父子父女关系,特此声明。这样不是就可完了吗?他现在还要添上“所有小棣友华在
外,如向诸亲好友招摇撞骗银洋钱钞等情,鄙人概不负责,特此声明。”这一段,你们就可以见到他的心肝,是专门注
重这概不负责四个字。他的意思,即是小棣友华有正经用途,向我们亲戚那里挪移的话,他也归到招摇撞骗名下去了。
他自己又不是老骗子,什么他自己生的儿女,却防他们专门会向人家骗钱花呢!况且既然声明脱离,以后儿女行为,当
然不负责任,也更何消说得。我知道他所以要郑重声明,就是完全为了肉疼金钱;所以这个启事,上面登的驱逐,和结
交匪类,终日游荡,都是不成问题。只是不舍得金钱,这倒是真的。“
可玉说到这里,又向若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