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菱评点红楼梦-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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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腕而意马心猿。黛玉投以手帕,以“呆雁”喻之。
黛玉自尊如雪。其实此人才是“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她在走向一种恬淡,渐自悟出了自己另外的归宿。故她亦不会那么死恨着宝玉和深妒于宝钗。
宝玉对林妹妹,首先是识其性知其才,为其才情所征服。看书中,无论作诗对禅,他处处表示甘服于黛玉下风。黛玉对宝玉情之所依,多是知己相依,孤独相伴。虽然含有终身相托之意,其实一直内中男女性爱的成分不足。而对床帏之想,她比宝钗袭人等要想得更少。
在宝黛之间的性爱,其实尚未成熟。倘若其能够在人间成熟,则将是一颗人生硕果,当为神仙所羡。
宝玉应当是在她死后娶宝钗的,而后家破,宝钗则于贫困中逝世,这才符合“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宝玉最终是与患难中的湘云相逢的。这才近乎雪芹本意。
作为一个诗人,本来就具有不为世人认识的悲剧性。由于诗意对物质世界的排斥,诗人便多具有病死穷死的命运。在黛玉的时代,以林黛玉这样孤高的性格,敢说王爷皇帝是“臭男人”,即使她身是男诗人,也注定不能得意。亦不能入科举之途,而被人视为无用者。
诗意的男性如宝玉,被父亲贾政视为不正之才,在崇尚仕途的社会中知音稀绝,生计断绝。何况是一个嗜诗如命的少女?
如宝钗所言,闺阁诗词尚不能外传。那黛玉泼天才华,也只是任凭“稻香老农”(李纨评一个公道);在姐妹们中夺一个诗魁,如梦如烟,丝毫也不会改变她的任何命运,更不能在世俗的竞争中为她争得任何生存与爱的保障。
关于宝玉的亲事择人,老祖宗贾母是常常强调“根底”的。而论根底,比黛玉,那宝钗是商家出身,气质则次一畴。商家以“实用”为略,故她的“淑女”也不是本源上的,是实用型的。她的文采更是应酬型的。这与本质上的诗人才女林黛玉是完全分流的。
封建社会到了末世,是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那黛玉出身于“学而优则仕”的家庭。其父为“探花”出身,为五岁幼女专门请了蒙师。贾雨村虽系袅雄,其才学功底,作启蒙私垫足矣。林家独有此千金,生长于苏杭之天堂。黛玉的“根底”可想而知。
黛玉之母贾敏,为贾母之独女。以贾母的根底,乃史家名门闺秀,资质宏丽,弥雅弥博;而又秉受贾府之世泽,则当年贾敏之美慧,绝不弱于元、迎、探、惜等人。所以到了黛玉,其外秀内慧之资,应该是盐中之盐,结晶之顶,只能用“花魂鸟魂”来形容了。
那贾府中人上下都说她“不如宝钗”。“曲高和寡”之故。这是“人才”的悲剧,而不止是爱情婚姻的悲剧。
在“太虚幻境”中“金陵十二钗正册”上有判词说:“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曹雪芹在此处也点出了,黛玉之悲剧,很大程度上是没有人来珍惜和爱惜她的才华,反而被视为“另类”。
“金簪雪里埋”,那有妇德的宝钗后来虽被丈夫宝玉所淡漠。可她继续为荣国府所容。“雪满山中高士卧”,仍可以持续她表面尊贵而 内里凄凉的生活。
而“玉带林中挂”,“寂寞林下美人来”,则是说黛玉注定为整个社会所弃的。 她只能是带着自己的才华死去,“质本洁来还洁去”,不留下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一生竟与这尘世无干。
历来“高处不胜寒”,“自古英才多磨难”,这句话用于男儿,磨难终究还可以出头。而对于女子来说,就不仅是磨难,简直就只是灾难了。黛玉也曾幻想着:“胁下生双翼,随风飞到天尽头”,但即使是飞到了天尽头,偌大世界依然找不到她才情的出路。只能是“一抔净土掩风流”。
“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的幸福,自古与似才华无关。甚至因才害命。
黛玉之恋是以她的诗人气质为前提的。她执著于爱,更执著于自己的个性。这与在以往爱情经典中的女主角莺莺和杜丽娘等皆不同。
对于莺莺与杜丽娘等,是只要让她们能够与中意的男子结合,则没有任何其他思想与理想的条件的。爱情就是她们的唯一个性,追随和依附自然就是这种个性的特征。此外没有其他独立的个性。应该说莺莺与杜丽娘,只要自身丽质,想要这个层次的幸福是有现实性的,并非是必然悲剧。
而林黛玉则是一个注定的悲剧人物。那种以知音为基础的爱情,以诗意缔结的婚姻,即使社会发展至今,在现实中也一直是鲜而有之。人类的可悲,就在于它首先是物质性的动物,而使纯粹的灵性从来成为一种历史的祭品。
执著于诗意追求的黛玉,决不可能选择自弃妥协之途。试想林黛玉若真的变成了以针线女红巧于逢迎的袭人之类,只要能成“美眷”,即能顺应环境,巧媚于世。那《红楼梦》这部书也就不存在了。
千年牢笼囚才女,黛玉之悲剧,不仅仅限于爱情,而是一个绝代才女在男权世界中的必然悲剧,是叛逆者的必然归宿。
而叛逆者在执著于命运中被毁灭,永远是最美丽和具有恒久魅力的。
移花接木难永寿
移花接木难永寿
黛玉以病为友,以药为伴,以花鸟为魂,以诗琴为消遣,实为活得自我。
在药香与独思中奄奄一息,清爽别人世,走得也自我。
强若“死马当成活马医”式的救治,本知为顽症,命中不可治,何必再受摆布与捉弄?
好命不拖,如可卿也。
虽则一淫一洁,二女之死,俱是顾及内心自尊与对外尊严,选择完整离世。
黛玉如草枯花落之自然,而不受强制留世之苦。
那黛玉先在江南,必无囚笼的感觉。那时随诗意的父亲,体贴的母亲,尽赏江南美景,二十四桥踏遍。
其文化功底,自幼父亲启蒙,已经延请西宾。而贾府中诸女却是只自学了一系列女传之类。修养层次和宽度自不可比。
而在贾府中的女眷,除寺庙活动,一天不能外出。即使凤姐亦只能两府中走动。江南才女囚于斯,春来秋去只园中,心灵苦闷难以言传。焉得不病?
更不必说园中饮食,北方口味,竟无人问,黛玉远来可适然?
而一入贾府,从饭后茶饮起,即改其习。见出江南林家与都中贾府不一样。饭后不能即茶,是其父之教诲。而贾府北方气派,水土不同,且以繁礼代替养生。
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只得随和,还唯恐让人笑话了去。压抑之中,勉强自己。如此下来,弱体岂得滋养?
正如黛玉玩笑间对宝玉所言,自己是草木人儿,如何担当得起?
她原本是一株自然生长的绛珠草。却南株北移,从幽幽温馨中来到风刀霜剑之下。自然气候与人文气候都徒然改变。生存危机至矣。
贾府,富而欠雅,丽而非文,繁复的大家族生活,岂能培养出诗人?
故黛玉之诗才,根源于林家濡养。贾府的孤寂催发了这朵早逝仙葩。
大环境与其身体心性之种种不适,造成与病为伴的不健康生活。
宝钗之夺爱争宠,乃属儿女常情,青春故事,但后来皇妃指婚,却致逼命。
黛玉之死,病为其孤也。孤寂幼弱,岂有不夭折之理?
欲黛玉不死,除非换一环境。而要换一环境,须换一命运,即其父母不亡。不离江南。
黛玉从敏感病弱至死亡,俱因移花接木,由南到北,由家到戚,不能适应而至也。
性灵岂能入深宫(1)
性灵岂能入深宫
——“潇湘妃子”辩
清代才子袁枚提出“性灵说”,后来王国维又提出“意境说”。
此二说,是历经数千年形成的中国文化传统的特质。经他们二位提炼总结,令后人豁然洞开。“性灵说”与“意境说”,从此成为后人进入独立于世的东方文化瑰宝的窗口和途径。
《红楼梦》一书,较之前前后后所出现的其他中国小说,至今拥有至高的文化品位和无可企及的艺术成就,这与它对于“性灵说”和“意境说”的大统接受,融会发挥,有着至关重要的关系。
小说,本是应市井茶楼的需要而生,从“说书”一类演变而来,讲究的是热闹、紧张、神奇,也就是要通俗,靠“悬念”抓人。
而“性灵说”与“意境说”,则是顺着诗歌词赋以及性情散文的脉络而来的,欣赏范畴更窄更高,属清雅散淡的逸品。
而扬扬洒洒此一大部小说——《红楼梦》,却恰恰淡化了那些原来故事中具备的“悬念”与热闹,而发生重心转移;转移到用“性灵”与“意境”作为思想内容和人物个性、情节发展的主干支撑。从此使此书横空出世,成为千载奇书。
诸如“黛玉葬花”,“晴雯撕扇”,“宝玉乞梅”等典型的《红楼》性格,《红楼》情节,莫不是以“性灵”和“意境”来作为双向支撑的。
在小说中,凡是刻骨铭心,一唱三叹的场面,则皆是以其“意境”的悠远而独占《红楼》篇章的。如黛玉夜立怡红院外一场,如宝玉痴想于杏子树荫下一场。
凡曹雪芹所喜爱的人物,则俱是讲究性灵,重视性灵的。而其对立面,皆是以抹杀性灵,趋附礼教为本份的,如袭人之告密王夫人,如宝钗之教训林黛玉“不可读杂书”云云。
宝钗扑蝶,则是以一种貌似潇洒悠闲,内则含有“机心”的淑女画面,来体现其复杂的善于生存和获取的个性。此人本质是商人,文化只属“涵养”。
甚至薛蟠,性灵毕露时也有可爱的时候,因为宝钗怀疑他与宝玉挨打有关,将“呆霸王”逼急了,一气喊出了她母女的藏心:“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一如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传统,男性注定比女性放纵。宝玉的人性是比较多面的,他与袭人有性爱,对晴雯却珍爱,他将黛玉放在至要地位,可以誓言“天诛地灭”,但对于其他女性,亦有若干情感之举。
但在宝玉同诸多人的关系中,是重“性灵”而轻其他的。其他类的感情和欲望,不是不存在,例如宝玉对宝钗也动情,但是在深度和份量上,不能与对黛玉相比。
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宝钗刚坐在宝玉睡塌上,那个她想坐的位置上,绣起了她想绣的鸳鸯物件,宝玉却用梦话给了她迎头一击:“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在中国文化中,“金”象征尊贵,财富、地位等等。
金是冶炼而得。而“玉”则是生于天然,包于石内,靠识别发掘而得。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玉的价值是天然生成的,不可能再次提炼。
玉,一贯被认为是与人的性灵相通的。《红楼梦》中说,宝玉有祸时,那块玉石会晦暗。直到现代,人们仍然认为,从所佩戴玉石的色泽变幻,可以看出人的健康情况。
就是说,金是没有生命的,而玉是有生命和性灵的。所以,这两样东西的结合,表面上看都是尊贵同类,其实内涵却完全不能相容相近,是两种性质别异的个性。
木石之盟,含有生命和性灵的成分。在《红楼梦》创造的传说中,宝黛之盟,始于一个“性灵”的神话。绛珠草生于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这三生石,本身就蕴含了一个“因性灵相投,转世后,化为牧童走过以了结重逢之缘”的故事。这是一个在同性间的思想性格而知音的故事。
可见雪芹设计的宝黛之盟,并不是以男女性爱为最初基石的,而是以三生石上的性灵相知为基础的。绛珠草“还泪”一说,,始于性灵的获得,并在尘世过程中也充满着性灵。
天上的绛珠饮灌愁水,餐蜜情果,不食人间烟火。这也意味着黛玉性格的不入世,不为世俗计,亦不为世俗相容的本质。黛玉时常说自己是“草木人儿”,也就是一个自然人,一个性灵人,而无其他俗世可托。
按“木”的市场价值,如何也不能与“金”来作比。但木却是带有生命的,这一点,又是再贵重的黄金也无法获得的。而且木与石,在地质上还可以相互转化。
树化石,石化玉是一种千万年的地质过程,所形成的材质十分稀罕。目前在东南亚一带有发掘。景观壮美,气质绝伦。笔者藏有一块。不知道曹雪芹在设计书中的“木石前盟”时,是否知道这种气象,见过这种化石?
而石头与草木在“投胎转世”后相处的现实基础,仍是“性灵”。“林妹妹从来不说这些混帐话”。这是宝玉对其知音的确信。
宝黛之间性灵的关系,浩瀚的内涵,已非是《孔雀东南飞》、《梁祝》、《牡丹亭》等可以类同的。如果只是男女结合,“同床同穴”的意义,那么就不会有宝玉一娶宝钗于奉旨命,二娶湘云于患难中的阅历,然后才终于入空门的了。那么黛玉一死,立刻他就得同死或出家。否则岂不成为讽刺?
宝玉后来坚持着人生追寻,走上那“将此生阅历志于石头,求为天下一观”的漫长道路。报答了红颜知己,于是也渺渺无踪。
正因为宝黛关系中赋有太高太泛的人文价值,天地追寻,无极探讨,所以仅是一场恋爱甚至一场婚姻的终结,都远远不是终结。所以有太虚幻境,有无穷的追寻。
而成为《红楼梦》重要内容和特征的太虚幻境,则正是“意境”派生出来的一个性灵之大环境。中国诗词中的那些虚情元素,离恨,灌愁,放春,遣香,成了天、地、山、洞,一种自然景观;而古往今来所慨叹的令人们难以摆脱的“孽海情天”,也就真的成了一重天。
在这里,情人们的情愫,痴情,结怨,朝啼,夜哭,春感,愁悲,薄命等等,俱都化成了一个个实在的处所,竟各自成了一个司衙。
这还嫌有点“官僚化”的痕迹。曹公不是无政府主义者,他还是模拟人间制度,或借助于国子监一类的书生集团之体制,把普天下情人与情怀,都登记上册入了衙司。将人们一哭一笑一相思,极自我极隐密的感情自由,命运归宿都划分了范畴,归人管束。还都有了“档案”,就是那些册子。
引愁、度恨,钟情,痴梦等,这些美貌温柔的仙女,自身既是管理者,又是情海之中的人物,就是说这些多情女子已经实现了“自己管理自己”。
这幻境,可能就是林黛玉诗中所唱的:“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
这里所出现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地面上无处不在的男性主宰的世界。这里没有一个男人,而且对男人是嫌弃排斥的。这里是一个女儿国,一个女性们自由烂漫的世界。
曹雪芹在这里显示了一种巨大深沉的矛盾,即:女儿们的伤春悲秋,相思啼哭是神圣的,宝贵和尊严的。而作为她们所思念与悲伤的对象——男性,则是被排斥于这座太虚幻境之外的,是污浊的。这也许是对数千年来压迫女性和给女性带来如此深重苦难的男性们一种报复吧。
在这里,在女性的主持下,贾宝玉完成了他的性启谛。这种以“性实践”来检验和完成一名男子的成年大典,在古代希腊罗马,现代非洲和我国少数民族中是存在的,它具有一定的自然性,也是一种对于承担传宗接代任务的男性的性启蒙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