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菱评点红楼梦-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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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甄家的丫鬟娇杏,其品格自不可比于探春,但“命”却相仿。
到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风泣虚凰”,写宝玉步行于园中: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枝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
令宝玉不禁悲叹那即将出嫁的女儿邢岫烟,“不到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转眼也要失去红颜而白发苍苍。于是发呆流泪叹息。
其实,由花而果,这倒也是娇杏、探春、岫烟这三个务实型的女性可能达到的阶段。这倒是她们命运不薄的一种结局。这种生活的变化,对于她们这一类守本份和识时务的女性,是有思想和现实所准备的。
生儿育女并非人生悲剧,唯美主义的宝玉一味追求青春与自由,达到极致时,也是反人生反人性的。
青春的赞歌要求永存,这只可能存在于艺术中。“花谢花飞飞满天”时,黛玉所想的也只是美的消逝,而不认为花与香的飘失,最终是为果实所必然的牺牲。
非如此岂有生命的延续?非如此岂有“岁岁年年花相似”?
所以,宝玉、黛玉皆非人间客。因为他们不考虑人生的后半段,不接受杏花结果的健康生活。他们代表着一种灵性生活,而不是世俗生活。
宝黛俱是完美主义者,当那人生的后半段不由他们把握时,他们便对人生完全失去兴趣与欲望。而任人摆布的生活在他们宁可没有。所以他们拒绝考虑人生的后半段。于是他们重落花而哀结子。
黛玉进入了一种纯精神化的生活,由于她失去了物质的生活,她无法去把握,又不能迁就。她只能是在精神生活中保持着人格的自由。
而纯精神化的生活,对于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毁灭。所以,黛玉最终是选择了毁灭的。
杏花,本来有世俗热闹的一面,它以春色之先出现,是为《红楼梦》中第一点红,又应了那句名诗“一枝红杏出墙来”。又以宝玉之悲悼,结成满树杏子而收场。首尾相照,可谓丝毫入扣。
探春与风
探春与风
风,在中国文化中又有风骨,风采的意思,“高台多悲风”。
探春的图画,总与“风”相关联。或是放风筝,风紧时,一刀剪去,凭自飘远到不见;或是乘风帆,一帆风雨,行路三千。
风花雪月中,她占的是“风”。
“月”为黛玉所占。“冷月葬诗魂”。
“雪”,是薛宝钗,她是冷美人,从贾府仆人兴儿说出“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可见其人肌肤晶莹如雪。
她住的房子“如雪洞一般”,吃的药是“冷香丸”,家庭在“护官符”上被人称为:“丰年好大雪”。而她在幻境中册子上的命运之词是:“雪满山中高士卧”,“金簪雪里埋”。最后嫁宝玉则过的是贫寒日子,又在贫寒中生子而死。
“花”,则为诸女所分,各得其花。书中“群芳开夜宴”一回已经明叙。此处不赘。
“风花雪月”中,唯有“风”是流动的,是有力度的。所以探春会走出贾府,并且一直力图把握自己的命运。
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探春一出场,那相貌“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就是有动感的,带着风声。黛玉初到,贾母在堂。满场中,除了凤姐无忌,谁也不敢啃声。而探春独不卑不亢。
宝黛初会时的一番对话,至关重要。宝玉为黛玉的气质所动,赠她表字为“颦颦”,而探春独步其间,质询宝玉:“只恐又是你的杜撰”。一出语,每带着自己的推想追问。
可见在宝钗入府前,探春是一个仅次于黛玉的角色。
无论堂前还是私下,她敢作敢为,又动有章法。
探春平素的言行、作为,莫不带着风声,英气昂然,从她管家时遇上赵姨娘扯皮,旁人说情时,她所发出的冷笑,不吝直言;从她斥责平儿李纨等人,不拘长幼;从她在抄检大观园之夜,处乱不惊,镇坐大堂,当机立断,扇了王善保家的一个耳光;等等言止,无不带着风气习习,所谓风生水起,风骨凛凛。
湘云有爽气,探春有英气。
爽气只是天性,而英气则融混着思想锋芒、胆识、志向,以及不可遮掩的过人才干。
故湘云虽穿戴小子衣服,却只是扮相游戏。而探春有真男子气,是一个能挑大梁的女中豪杰。
惜乎探春之英风,已属末世,“阴盛阳衰”,而其时女子虽然暂可当家,却仍不可以“当道”,于家于国,只能哀叹,而不可以向前去有所作为。
而即使就在闺帏之列,三小姐还有一个不可改变的弱势,就是她“不是从太太肚子里面出来的”。“庶出”,身份令她在世道上必然遭到不公平的对待。
探春一生,注定逆风而行。
故造化先令她自身带风,以丽质自保也。
带刺玫瑰花(1)
带刺玫瑰花
——贾探春
贾府中三姑娘探春,是宝玉之姊,元春之妹。
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仆人兴儿在小花枝巷向尤家姐妹介绍贾府人物,是这样说探春的:“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
下人的语言颇生动,看得也准,几句俗话,将她的能力、风貌、性格都说全了。论贾府中正牌的小姐,上有迎春下有惜春,探春居中,而以其美艳尊严,思维明晰,在大观园中颇为人所敬重。
“十二钗”中,贾探春可谓是才貌志节俱全。《红楼梦》第三回上,探春出场时,曾有一段压倒其姐妹的描写:“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其美貌应是来自奴才赵姨娘的。
探春是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少女。她才情敏捷,极有创意,大观园中第一个诗的组织——海棠诗社,就是她发起的。而又曾因凤姐生病,受命与李纨、宝钗及平儿组成“四驾马车”,协同管理荣国府,兴利除宿弊,表现出超人的干练,可谓实干家。
读这个人物,总令人有一种莫大的欠缺:可敬多于可爱,威严胜于温情。尤其是她压根儿不认自己的生母赵姨娘,亦不照料胞弟贾环。无论赵姨娘如何不堪,中国人重孝道,有“儿不嫌母丑”之说,探春如此不认血亲关系,令人对这位尊贵的三小姐确实有点心寒。
凡是关乎到她最敏感的庶出问题,关乎到她真正的生母赵姨娘和兄弟贾环,她界限分明,寸步不让,让人讨好不是,亲近不得。
她是带着刺生活的,也根刺与生俱来,注定要带一辈子。这根刺就是她无法改变也无法回避的庶出身份。
探春得势当家时,正碰上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办丧拨银两,又有贾环要装修书房,两件事情赶在探春手里,都被她压得比一般人还要低。赵姨娘来讨面子,倒被她当众斥为“奴才”。探春并不承认有此门舅舅,说她的舅舅“年下才选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
而当凤姐派平儿来,说“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时,探春立马驳回。那平儿会意,表示恭敬。
平儿所会何意?即是探春现在是最需要主子尊严的时候,最不愿意与奴才拉扯的时候,最要彻底抹掉她的庶出烙印的时候。所以平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待”。
其实暗中谁不同情此时故作威严,压抑内心矛盾的探春呢?
此一事碰得好!从此件事上,倒令人对赵姨娘有所体悯。她在这个府里虽已经有儿有女,却“越发熬的连个人都不是了”。她的亲戚不被亲生女儿承认。这个感触非常令人同情。如此“不得脸”,就别怪她要“有心生嫌隙”了。
出自母爱,赵姨娘想为自己的儿女在贾府中争一个平等的生存地位,不过她想要扳正儿子正统地位的方法太拙劣,就是叫马道婆来用巫术。她一直希望探春也和她站到一条战线上,使用同样的斗法。然而这“从她的肠子里爬出来的”探春,却令她一点不能理解。
探春不认其母,是人性的瑕点,却又是她要维护自己尊严的必然。所以令人叹喟。贾府上的教育,唯对探春是成功的。成功地让她“忘却”其贱母愚弟,成功地让她长成一位俨然识大体的大家闺秀,成功地让她懂得自己的身份地位。最成功的是,让她面对一位不可能有任何尊严的母亲,而独拥有最强烈的贵族尊严。
平儿教训老妈子们时说:“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看了她。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她五分。”
深谙世道的凤姐曾叹息过:可惜这位三小姐命薄,没有托生在太太肚子里。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的,多有为庶出不要的。……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这在探春的身世与内心中,是一个难以弥补的缺陷。她没有投胎在太太肚子里,却是从赵姨娘肠子里爬出来的。生母赵姨娘不能理解女儿要跳出烦恼与卑微的苦心,“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当探春说出:“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一语,其心底是酸苦与寒彻的。
生母与女儿的关系,就这样成了三姑娘一生做人的把柄,这探春非常明白。所以母女关系在贾府里竟仿佛冤家对头,是一块心病。
故此,探春最好的命运也就只有远嫁,去到那让人们弄不清这层底里的异乡去,才能按照她的个性尊严地生活。对于她,这应该是最好的命运了。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红楼梦曲子给了探春一首“分骨肉”。
分骨肉,不只是在出嫁时,是早就分的了。探春与其愚母弱弟一直是泾渭分明的。首先是在主奴的地位上,然后在一系列的做人处世标准上,在生活方式与趣味上。
似乎她们根本不像是母女,就像是无关之路人。在探春这一面,甚至比路人还要有意显得疏远。这看来像是她忘了生养之恩,其实有难以告人之苦衷。在“辱亲女愚妾争闲气”一回里,忠厚的李纨在为她母女劝架时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她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急忙否认,更说明不是她不想“拉扯”,而是她有忌讳。
实际上,探春与赵姨娘的那种不能示弱的个性又是非常相像的。只是层次与命运已经由另一半血统决定出差异,文化与教养又由后天所形成。所以看起来,其行事之道反而一点不象母女。好惹事不服输的赵姨娘给了她一种刚气与血气,还有美貌。
从不被赞美的赵姨娘无疑是贾府女奴中最美貌者,否则以她的气质禀性,贾政不会找她做姨娘。书上每每写贾政“与王夫人商议事毕,便到赵姨娘的房中歇下”。赵姨娘因此总在以王夫人为首的一干人的妒恨中“捱日子”,此是要因。
迎春的母亲周姨娘是一个早被老爷忘记了的人物,个性容貌无甚突出,所以女眷们容忍了她。
赵姨娘是荣府中最为不堪的人物,亲女尚且嫌避,曹雪芹称之为“嫌隙人”。而满府之中,又是贾政最为正经,道学面孔,自命为治国传家第一人。偏这赵姨娘,却是贾政之妾。
曹之笔法恶辣,出人之想。以贾琏之放荡,私多姑娘,却娶一温柔尤二姐。贾政何苦比贾琏尤不及?贾政之爱,正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也”。
带刺玫瑰花(2)
赵姨娘是对贾政的一个讽刺。赵姨娘又是个艺术上最成功的“人物”。什么多姑娘,鲍二家的,以及被凤姐借刀杀人的秋桐,以及高续本的金桂等等,都“脸谱化”和“漫画化”了,只是一个丑的符号而已,引人厌恨,而不能使人同情。但赵姨娘却使人矛盾有之。
赵姨娘其实是一个毫无半点担待,心里无存货的人。她始终没有学会在贾府里生活,那处处机关,步步设计,嘻笑藏心的技艺。相反地,她处处要戳穿这些面纱,要把话说在明处,说到外面。她一语道破,说:“这府里上下都拿她母子当眼中钉,拿宝玉当凤凰。”说凤姐“专横独揽贪财”。
《红楼梦》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上,贾环因游戏事被莺儿嘲弄,回到母亲处诉委屈,赵姨娘因之勾起身份之忿,借说儿子发泄一番。不料被凤姐听见,遭受弹压。这件事在这一回中其实只占了极小的篇幅,可是却成为这一回的主目。可见其实它的份量不一般,正体现了这个大家庭里天伦的畸形。
且听王熙凤对赵姨娘的话:“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一面叫走了“环兄弟”,赵姨娘也不敢则声。而凤姐继续地骂,说他:“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直指他的亲娘是歪心,是狐媚子,是下流。
凤姐的正言,对赵姨娘,是彻底否认她在自己儿子面前作为母亲的身份;对贾环则是一顿假意拉拢,一面承认贾环为主子行列里的人,一面作贱其母。
作为人性,这番话是极其狠毒的。而作为封建大家庭中的伦理,却又是赵姨娘母子必然时时刻刻面对的现实。
贾环之所以受到众人排斥,与他年纪幼小,只能与弱母相依为命有关。他还也许没有意识到,与母亲的亲近,便是他地位日益降低的一个原因。也许意识到了也不想摆脱。但我以为,这正是贾环反而强胜探春的惟一处。至少,他还知道有一个亲娘,还认这个亲娘,有了委屈来对自己的生母诉说,与母亲共同承受着贾府里的歧视与虐待。这是他的人性未泯的表现。“人之初,性本善”,指的就是这个最初的天性。
在这种扭曲的环境里成长的贾环,心态岂能正常?他自幼非仆非主,只能是不确定性地发展着,投机着,怀恨着,怀疑着。伺机报复成为他性格的必然。“天道好还“,这种报应是贾府应该受到的惩罚。贾府对贾环及其母亲是恶贯满盈的。
与贾环相比,那人人称赞的探春却是代表了一种人性的扭曲。
探春曾下功夫亲自做了一双鞋,不给亲生的弟弟贾环,却送给那位有万人伺候的宝玉哥哥。无怪乎赵姨娘说她是“拣高枝儿飞”。探春曾教训过贾环,说他自己是个爷们主子,倒成天跟着那不上进的奴才学。“不上进的奴才”,即是指她们俩的亲生母亲赵姨娘了。
一个不爱母亲也不爱弟弟的三小姐,尽讲空话,这自然很难令贾环心服。环兄弟最需要的是真心的爱与保护。姐姐没有给他半点。
也许,探春是被她的亲生母亲所误解的。她只是不愿意以卑琐的手段和方式来争取生存的权利,实际上那也是不会成功的。贾府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恶,只是代表着封建等级的强大体系,这是无人能够逃脱和对抗不了的。
然而,无论是用什么手段谋略,如果是直接伤害生母,未免犯下伤天害理之大忌。所以探春必是于两难中不断地深思熟虑来完成她的成长的。
探春曾说过:“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