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贾想1996-2008+贾樟柯电影手记 (1)-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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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将《一一》与他从前的电影相联系,因为杨德昌真的超越了自己。他可贵的生命经验终于没有被喧宾夺主的理念打断,在缓慢而痛苦的剥落中,裸露了五十岁的真情。而我自己也在巴黎这个落雨的下午看到了2000年最精彩的电影。
影院的灯亮以后,我发现赵涛眼圈微红。我没想到像她这样喜欢卡通片的女孩会看完这么长的电影,也没想到满场的法国观众几乎无一人退场。大家鼓起了掌。面对银幕,面对刚刚消逝的影像,我们都看到了自己。做舞蹈教师的赵涛问我大陆为什么看不到这样的电影,我无法回答。我们的电影不寻找真相,幸福就可以了,幸福没有真相。
转眼到了九月,《站台》要在釜山影展做亚洲首映,我和摄影师余力为前往参加。《花样年华》是这次影展的闭幕电影,余力为也是《花样年华》的第二摄影,但还没有看过成片,等待闭幕的时候一睹为快。
在酒店碰到王家卫,墨镜后一脸坏笑,说要去北京一起喝酒。谈下去才知道他非常得意,《花样年华》在大陆已经获准通过,我知道这是他真心的喜悦,想想自己的电影公映遥遥无期,多少有点惆怅。釜山到处弥漫着〃花样年华〃的气氛,年轻人手里握着一个纸筒,十有八九是《花样年华》的海报。我没有参加闭幕式便回国。据说闭幕那天突然降温,《花样年华》露天放映,几千个观众在寒风中享受流行。
流行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中午一到北京,下午便买到了《花样年华》的VCD。当王家卫的叙事中断,张曼玉和梁朝伟在高速摄影和音乐的双重作用下舞蹈般行走时,我突然想起了古代章回小说中承接上下篇的诗歌。原来王导演熟谙古代流行,一张一弛都露出国学底子。不能说是旗袍和偷情故事吸引了中年观众,但王家卫拍出了一种气息,这种气息使中年观众也接受流行。
再次回到巴黎已经到了十月底,巴黎地铁站都换上了《卧虎藏龙》的海报。市政厅的广场上立着一面电视墙,电视里周润发和章子怡在竹林中飞来飞去,看呆了过路的行人。我猜他们正在回忆自己的力学知识,琢磨着中国人怎么会摆脱地心引力。这是《卧虎藏龙》的电影广告,精明的法国片商将片名精简为〃龙和虎〃。我从初二开始看港台武打片,这些意境早在胡金铨的《空山灵雨》和《侠女》中有所见识,但神秘的东方色彩还是迷住了观众。美国还没有上片,便有纽约的朋友来电话,让我寄去盗版《龙和虎》。
几天后在伦敦见到李安,全球的成功让他疲惫不堪。大家在一家挂满沃霍尔作品的酒吧聊天,我怀疑空调都会把他吹倒。谈到《卧虎藏龙》时他说了一句:不要想观众爱看什么,要想他们没看过什么。我把这句话看做李安的生意经,并记在了心中。
杨德昌、王家卫、李安的电影正好代表了三种创作方向:杨德昌描绘生命经验,王家卫制造时尚流行,李安生产大众消费。而这三种不同的创作方向,显现了华语电影在不同模式的生产中都蕴藏着巨大的创作能量,呈现了良好的电影生态和结构。今天我们已经无需再描述这三部电影所获得的成功,在法国,《一一》的观众超过了30万人次,《花样年华》超过了60万人次,而《卧虎藏龙》更高达180万人次。了解电影的人都应该知道,这基本上是一个奇迹。而这个奇迹使华语电影重新受到人们的关注。日渐低落的华语电影声誉被他们挽回。我自己也在得益于他们三位开拓的局面,《站台》卖得不错,也就是说会有观众缘。
然而我们会发现,这三位导演两位来自台湾,一位来自香港。电影作为一种文化,广阔的大陆似乎已经沉没,而拯救华语电影的英雄却都来自潮湿的小岛。从90年代中期开始,我们的国产电影就失去了创作活力和国际市场信誉。那些国际大导演其实早在几年前就几乎没有了国际发行,靠着媒体炒作装点门面。而那些以为自己有观众的导演也只能操着京腔模仿阿Q。巨大的影像空白呈现在我们面前。我看?我们能看什么?
我们看到杨德昌、王家卫、李安三位导演在开创华语电影的新世纪,而其中大陆导演的缺失似乎并未引起从业人员的不安。他们的这种〃从容〃,让我确信一个新的时代必须马上开始。
原载《南方周末》(2001年2月16日)
正文 假科长的《站台》你买了吗?
( 本章字数:1681 更新时间:2009…3…7 21:52:00)
前些日子,我在小西天一家卖盗版DVD的店里瞎逛,正是中午时分,店里人少安静,只有老板和我两个人。我爬在纸箱子上猛淘半天也没什么收获,老板见我执着,便与我答腔,说因为开〃十六大〃所以新货太少。我也顿时觉得自己没有老板懂得政治,便要离开。老板突然想起什么,在我一只手已经伸出去推门的刹那,突然对我说:有一个〃假科长〃的《站台》你要吗?
我一下呆住,反问道:什么?老板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我装作冷漠,显得兴趣不大的样子问道:在哪儿?老板说:明天会到货。出了店门,心疯狂地跳。像丢了孩子的家长,忽然在人贩子家里看了自己孩子,出奇地兴奋而又深刻地郁闷。晚上不能平静,一会儿盘算着会有多少人看到自己的电影,不免得意;一会儿又想自己辛辛苦苦拍的电影被别人盗走,心生不快。我们这一代人的毛病就是患得患失,我也不能幸免,只能慢慢克服。夜倒也过得快,8点左右我便自动醒来。平常我睡惯了懒觉,奇怪今天为什么清醒异常。打车去了小西天,真的买到了《站台》。
回到办公室再看《站台》,离拍这部戏已经三年了。这让我和这部电影有了距离,就像布莱松说的,每一部电影都有它自己的生命,它被推出以后,便与导演无关了,你只能祝它好运。但《站台》还是让我想起了很多过去的往事,我曾经因这些往事而选择了电影。
我26岁才第一次看到大海。我学会骑自行车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骑车到30里地之外的一个县城去看火车。这些事情如今在电影中是发生在比我大十岁的那些主人公身上。当时对我这样一个没有走出过县城一步的孩子来说,铁路就意味着远方、未来和希望。在《站台》中弥漫的那种对外面世界幻想期待的情绪就是我自己体验过的东西。我记得我在十七八岁念书的时候,晚上老不睡觉,总期待第二天的到来,总觉得天亮了就会有新的改变,就会有什么新的事情发生。这种情绪一直伴随着我,和我有差不多生命经验的人都会有这样一种感受。
我以前是学习美术的。那时候我们学习美术一点都不浪漫,不是为了追求艺术,而是为了有出路。在县城里,如果想到其他城市生活只有两条路,一是当兵,一是考大学。对我来说当兵没有可能,我也就只能考大学,但是我学习非常差,所以就出去学画,因为美术学校的文化课要求比较低,我们一帮孩子去学美术都是这个道理。刚开始我们并没有理想,就是要讨生活。其实最后考上的也就只有一两个人。其他人第一年考不上就回去了,第二年再考也没考上,就算了。我自己考上了电影学院。刚开始时觉得自己非常厉害,你看我多坚持,我追求到了自己的理想。但是,当我年纪更大一点时我突然发现,其实放弃理想比坚持理想更难。
当时那些中断学业的人都有理由,比如父亲突然去世了,家里需要一个男的去干活;又如家里供不起了,不想再花家里的钱了。每个人都是有非常具体的原因,都是要承担生命里的一种责任,对别人的责任,就放弃了理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些所谓坚持理想的人,其实付出的要比他们少得多,因为他们承担了非常庸常,日复一日的生活。他们知道放弃理想的结果是什么,但他们放弃了。县城里的生活,今天和明天没有区别,一年前和一年后同样没有区别。这个电影伤感,生命对他们来说到这个地方就不会再有奇迹出现了,不会再有可能性,剩下的就是在和时间作斗争的一种庸常人生。明白这一点之后,我对人对事的看法有非常大的转变。我开始真的能够体会,真的贴近那些所谓的失败者,所谓的平常人。我觉得我能看到他们身上有力量,而这种力量是社会一直维持发展下去的动力。我把这些心情拍出来,想要谈谈我们的生活,可有人来听吗?
音像店的老板还在叫卖,像在帮我提问:假科长的《站台》要吗?我不想纠正他的错误,因为这时我的心情已经变得非常愉快。
正文 这一年总算就要过去
( 本章字数:1111 更新时间:2009…3…7 21:52:00)
今年冬天来的早,十月已经一片萧条的景象。以前喜欢冬天,看鲜花败去,杨柳无色,总觉得于光秃秃中可洞悉世界本质,灰乎乎的色彩倒也有种坚强味道。但今冬却怕了寒冷,中午落入房间的阳光也少了往年的力量,远处锅炉房偶尔传来的铁器碰撞声远没了以前的空灵感觉。
这是空虚的一年,我让自己停止了工作,整整一年没有拍一寸画格。事实上我突然失去了倾诉的对象,生活变得茫然,电影变得无力,少年时有过的颓废感又袭上心头。而此刻,作秀多于作事,拍片也不过为媒体多了一些话题。我喜欢一句歌词,歌中唱道:有谁会在意我们的生活?如果困难变成了景观,讲述误以为述苦,我应当停下来,离自己和作品远些,离北京远些。
去了五台山,山中残雪披挂。大自然不理会观众的情绪,自在地按着她的逻辑摆布阴晴雨雪,这是她的高贵。她的节奏是缓慢的四季,大自然不会取悦看客而改变什么。你只能将自己的心情投射其中,而不可要求她顺应你的习惯。像看布莱松的电影,自然如山,你可以从中取悦,但他绝不取悦于你。很愉快这拜佛的路上有了电影的联想,想想北京正在往枯草上喷洒绿色,黛螺顶上海一样的蓝色显得更为真实。登高呼喊,空谷尚有回音,这
是自然对我的教育。
回了太原,拨通以前朋友的电话,听到好几年没有听到的声音,又想起一句歌词:曾经年少爱做梦,一心只想往前飞。这些因我追求功名而被疏远了的兄弟,曾经与我朝夕相处。原来时间也无力将我们疏远。三五杯后,酒气驱散陌生,呼喊我的小名,讲这些年间不为外人道的事情。他们告诉我应该要个孩子,他们在为我的老年担忧。我有些想哭,只有在老友前我才可以也是一个弱者。他们不关心电影,电影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担心我的生活,我与他们有关。这种温暖对我来说不能常常感受,当导演要冒充强者,假装不担心明天。酒后的狂野像平静生活里冒出的花火,呕吐后说出一句话:我爱江湖。
继续向西,去了榆林。长途车上邻座的老乡非常沉默。天快黑时他突然开口,问我今天是几号。我告诉他已到岁末,他长叹一声,说:这一年总算就要过去。我不知道他的生活里出了什么问题,让他如此期待时间过去,但我分明已经明白了他的不容易。这像我的电影,没有来龙去脉,只有浮现在生活表面的蛛丝马迹。
这一次是生活教育了我,让我重新相信电影。
正文 这是我们一整代人的懦弱(演讲)(1)
( 本章字数:1867 更新时间:2009…3…7 21:52:00)
大家好!感谢大家抽空来看《三峡好人》。刚才我也在观众席里面,我本来想看10分钟然后离开去休息,结果一直看到了最后。这部电影五月份的时候还在拍,过了三个月好像那儿的一切我已经遗忘了,再看的时候非常陌生,但同时又非常熟悉,因为我在那儿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和我的同事们工作,所以人是善于遗忘的族群,我们太容易遗忘了,所以我们需要电影。
我是第一次去三峡,特别感谢刘小东。因为这之前我本来想拍一个纪录片,拍他的绘画世界。我从1990年看他第一个个展,特别喜欢他的画。他总是能够在日常生活里面发现我们察觉不到的诗意,那个诗意是我们每天生活其中的。这个计划一直搁浅,一直推后。有一天小东在去年9月的时候说要到三峡画11个工人,我就追随着他拍纪录片《东》。
在三峡,如果我们仅仅作为一个游客,我们仍然能看到青山绿水,不老的山和灵动的水。但是如果我们上岸,走过那些街道,走进街坊邻居里面,进入到这些个家庭,我们会发现在这些古老的山水里面有这些现代的人,但是他们家徒四壁。这个巨大的变动表现为100万人的移民,包括两千多年的城市瞬间拆掉。在这样一个快速转变里面,所有的压力、责任、所有那些要用冗长的岁月支持下去的生活都是他们在承受。我们这些游客拿着摄影机、照相机看山看水看那些房子,好像与我们无关。但是当我们坐下来想的时候,这么巨大的变化可能在我们内心深处也有。或许我们每天忙碌地挤地铁,或许凌晨三点从办公室里面出来坐着车一个人回家的时候,那种无助感和孤独感是一样的。我始终认为在中国社会里面每一个人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我们都承受着所有的变化。这变化带给我们充裕的物质,我们今天去到任何一个超市里面,你会觉得这个时代物质那样充裕,但是我们同时也承受着这个时代带给我们的压力,那些改变了的时空,那些我们睡不醒觉,每天日夜不分的生活,是每一个人都有的,不仅是三峡的人民。
进入到那个地区的时候,我觉得一下子有心里潮湿的感觉。站在街道上看那个码头,奉节是一个风云际会、船来船往的地方,各种各样的人在那儿交汇,忙忙碌碌,依然可以看出中国人那么辛苦,那时候就有拍电影的欲望。一开始拍纪录片,拍小东的工作,逐渐地进入到模特的世界里面。有一天我拍一个老者的时候,就是电影里面拿出十块钱给三明看夔门的演员,拍他的时候,他在镜头面前时非常自然。当他离开摄影机的时候他一边抽烟,一边非常狡黠地笑了一下,我刹那间捕捉到了他的微笑。在他的微笑里有他自己的自尊和对电影的不接受,好像说你们这些游客,你们这些一晃而过的人,你们知道多少生活呢?那个夜晚
在宾馆里面我一个人睡不着觉,我觉得或许这是纪录片的局限,每个人都有保护自己的一种自然的一种心态。
这时候我就开始有一个蓬勃的故事片的想象,我想象他们会面临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压力,很快地就形成了《三峡好人》这样的剧情。在做的时候我跟副导演一起商量,我说我们要做一个这样的电影,因为我们是外来人,我们不可能像生活在当地的真的经受巨变的人那样了解这个地方,我们以一个外来者的角度写这个地区。这个地区是个江湖,那条江流淌了几千年,那么多的人来人往,应该有很强的江湖感在里面。
直到今天谁又不是生活在江湖里面,或者你是报社的记者你有报社的江湖,或者你是房地产的老板你有房地产的江湖,你要遵守规则,你要打拼,你要在险恶的生活里生存下去,就像电影里面一块五就可以住店,和那店老板一样,他要用这样的打拼为生活做铺垫,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很快去写剧本。
在街道上走的时候就碰到唱歌的小孩子,他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