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特-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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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10·595C。
●《共和国》10·607A。
《伊利亚特》描述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中最悲壮的一页。它展示了战争的暴烈,和平的可贵;抒表了胜利的喜悦,失败的痛苦;描述了英雄的业绩,征战的艰难。它阐释人和神的关系,审视人的属性和价值;它评估人在战争中的得失,探索催使人们行动的内外因素;在一个神人汇杂、事实和想像并存、过去和现在交融的文学平面上对影响人的生活、决定人的思想、制导人的行为的一系列重大问题,进行了严肃的、认真的、有深度的探讨。
《伊利亚特》所触及的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是人生的有限和在这一有限的人生中人对生命和存在价值的索取。和平时期的生活是美好的。牛羊在山坡上漫步,姑娘们在泉溪边浣洗;年轻人穿梭在笑语之中,喜气洋洋地采撷丰产的葡萄。诗人弹拨竖琴,动情的引吭高歌;姑娘小伙们穿着漂亮的衣衫,跳出欢快的舞步(18·561—72)。然而,即便是典型意义上的幸福生活,也不可避免地包孕着悲愁的种子,人的属类使他最终无法摆脱死的迫胁。人是会死的,不管他愿不愿意见到死的降临。人生短暂,短得让人不寒而栗:
裂地之神,你会以为我头脑发热,
倘若我和你开打,为了可怜的凡人。
他们像树叶一样,一时间风华森茂,
如火的生机,食用大地催产的硕果;然而好景不长,
他们枯竭衰老,体毁人亡。(21·462—6)
人生如同树叶的催发和枯亡;在第六卷第145—49行里,荷马已表述过这一思想。在战争中,在你死我活的绞杀中,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人们尖叫着纷纷倒地,“头脸朝下”,“手抓泥尘”。死神把成百上千的壮勇拖人阴暗的地府;战争张开血盆大口,吞噬年轻的斗士,啐嚼蓬勃的人生。即便勇烈如阿基琉斯,最终也将走上战死疆场的辛酸路:
但现在,谁也甭想死里逃生,倘若神3氏把他送到
我的手里,在这伊利昂城前……所以,
我的朋友,你也必死无疑。既如此,你又何必这般疾首痛心?
帕特罗克洛斯已经死去,一位远比你杰出的战勇。
还有我——没看见吗?长得何等高大、英武,
有一位显赫的父亲,而生我的母亲更是一位不死的女神。
然而,就连我也逃不脱死和强有力的命运的迫胁,
将在某一天拂晓、黄昏或中午,
被某一个人放倒,在战斗中,
用投枪,或是离弦的箭镞。(21·103—13)兵勇们知晓他们的使命,他们的归宿;那是战斗的人生。正如俄底修斯慷慨陈辞的那样:……我们,按着
宙斯的意志,历经残酷的战争,从青壮
打到老年,直至死亡,谁也不能幸免。(且485—87)生命短暂,战争无情。但是,壮勇们并没有悲观失望,消极颓废,也没有因此贪生怕死,畏缩不前。不错,凡人的生聚就像树叶一样,秋风一起,籁籁落地,一去不返。但是,倘若
……一日
春风拂起,枝干便会抽发茸密的新绿。
人同此理,新的一代崛起,老的一代死去。(6·147—49)
人生充满生机,充满创建功业的希望和喜悦。世代的更替给家族带来的不是悲生厌世的情绪,不是怨天尤人的悲叹,不是无所作为和默默无闻,而是枪马创立的霸业,汗血浇铸的英名,世代相传的美谈。战勇们不厌其烦地对着敌人大段地宣讲自己的宗谱,从中享受作为英雄后代的光荣和骄傲。战争诚然无情,死亡确实可怕,但战士的责职是效命疆场,战士的荣誉是拼杀掳掠,战士的喜悦是千古留芳:
我的朋友啊,要是你我能从这场战斗中生还,
得以长生不死,拒老抗衰,与天地同存,
我就再也不会站在前排里战斗,
也不会再要你冲向战场,人们争得荣誉的地方。
但现在,死的精灵正挨站在我们身边,
数千阴影,谁也逃生不得,躲不过它的击打——
所以,让我们冲上前去,要么为自己争得荣光,要么把它
拱手让给敌人!(12·322—28)在向对手挑战时,赫克托耳高声喊道,倘若让他得手,他将把遗体交还长发的阿开亚人,使他们得以礼葬死者,堆坟筑墓,在靠海的地方。他预言:
将来,有人路经此地,驾着带坐板的海船,
破浪在酒蓝色的洋面,眺见这个土堆,便会出言感叹:
“那里埋着一个战死疆场的古人,
一位勇敢的壮士,倒死在光荣的赫克托耳手下。”
将来,有人会如此说告,而我的荣誉将与世长存。
(7·87—91) 今生匆忽,所以在所必争;生命可贵,所以必须珍惜。财富可以通过掠劫获取,但人的魂息,一经滑出齿隙,就无法“再用暴劫掠回,也不能通过易贾复归”。阿基琉斯宁可做一个农人的帮工,也不愿当冥府里鬼魂的王者(《奥德赛》12·489—21)。然而,对生命的挚爱,没有使英雄成为生命的奴仆——除开神的因素,他们始终是它的主人。明知命运险厄,但却拒不向它屈服;明知征战艰难,但即使打到头破血流,也要拼个你死我活。活要活得扬眉吐气,死要死得明明白白。在黑雾弥漫的战场上,忒拉蒙之子埃阿斯喊出了悲愤的呼号:
哦,父亲宙斯,把阿开亚人的儿子们拉出迷雾吧!
让阳光照泻,使我们重见天日!把我们杀死吧,
杀死在灿烂的日光里,如果此时此刻,毁灭我们能使你欢悦!
(17·645—47) 用有限的生命抗拒无限的困苦和磨难,在短促的一生中使生命最大限度地获取和展现自身的价值,使它在抗争的最炽烈的热点上闪烁出勇力、智慧和进取的光华。这便是荷马的勇士们的人生,凡人试图冲破而又无法冲破自身的局限的悲壮(另见“英雄”节)。很明显,这是人生的悲剧,也是人生的自豪。虽然这一主题在后世的悲剧作家、尤其是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我们不要忘记,是荷马和他的《伊利亚特》首先教我们看到人生的悲苦,人生的英烈,人生的渺小和伟大。
英雄
按照荷马的观点,英雄或壮士是神的后裔,天之骄子,凡人中的宠儿。英雄们具备凡人所羡慕的一切,是阿开亚人中的俊杰(aristees panachaion)。他们出身高贵,人人都有显赫的门第,可资夸耀的家族,坐霸一方,王统天下。他们相貌俊美,仪表堂堂,鹤立鸡群在芸芸众生之中。阿基琉斯是男性美的典范(《奥德赛》11·470)。前往赎取儿子遗体的普里阿摩斯,在“满足了吃喝的欲望后”,凝目阿基琉斯,
惊慕他的俊美,高大挺拔的身躯,就像
神明一般……(24·630—31) 在特洛伊城楼上,普里阿摩斯望着阿伽门农的雄姿,开口问道(对海伦):
走近些,告诉我他的名字,那个伟岸的勇士,
他是谁,那位强健、壮实的阿开亚人?
我从未见过如此出类拔萃的人物,
这股高豪的气派——此人必是一位王贵!(3·166—70) 英雄俄底修斯,虽说比阿伽门农矮了一头,但他的肩膀和胸背却长得更为宽厚(3·193—94)。
英雄们膀阔腰圆,力大如牛。埃阿斯的战盾大得像一面围墙,而阿基琉斯“仅凭一己之力,即可把它捅入检孔”的插杠,需要三个阿开亚人方能拴拢和拉开(24·454—56)。硕大的石岩,当今之人,即便站出两个,也莫它奈何,而图丢斯之子狄俄墨得斯却仅凭一己之力,轻松地把它高举过头(5·303-4)。很自然,在荷马看来,神的血脉,高贵的王家子弟,要是没有过人的勇力,那是荒唐的。英雄是力量的象征。
尽管战争是“可怕的”、“可恨的”、“屠人的”,壮士们却嗜战如命,“渴望着”冲战杀敌,品味“战斗的喜悦”。勇敢战斗是祖传的古训。格劳斯对秋俄墨得斯嚷道:家父
要我英勇作战,比谁都勇敢,以求出人头地,
不致辱没我的前辈,生长在厄芙拉
和辽阔的鲁基亚的最勇敢的人。(6·208—10)他们不仅嗜战,而且善战——天底下哪有英雄不会打仗的道理?面对埃阿斯的威胁,赫克托耳(在《伊利亚特》里,他还不是超一流的战将)针锋相对,开口作了一番“自我介绍”:
我请熟格战的门道,杀人是我精通的绝活。
我知道如何左抵右挡,用牛皮坚韧的
战盾,此乃防卫的高招。
我知道如何驾着快马,杀人飞跑的车阵;
我知道如何攻战,荡开战神透着杀气的舞步。(7·237—41) 壮士们不仅擅使枪矛,而且能用口舌。荷马史诗中的英雄是口才出众的辩者,行动果敢的勇士(9·443,另见2·273,18·105—6,18·252)。勇猛豪强,雄辩滔滔,方为英雄本色,凡人的楷模。会场,如同战场一样,是人们“争得荣誉的地方”(1·490)。作为阿基琉斯的私人教师,福伊尼克斯负责教授辩说的技巧或本领,因为雄辩“使人出类拔萃”。能谋善辩的俄底修斯之所以受到全军的爱戴,除了作战勇敢和受到雅典娜的特别关照外,出众的辩才亦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特洛伊智者安忒诺耳赞赏墨奈劳斯的表述,认为他用词精炼,出言迅捷,但却更为赞赏俄底修斯的稳笃,赞慕他的词锋和无与伦比的话辩:
但是,当洪亮的声音冲出他的丹田,词句像冬天的
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来时,凡人中就不会有他的对手;
谁也不能匹敌俄底修斯的口才!(3·221—23) 文武双全的奈斯托耳,虽说年纪轻轻(在他年轻时代),却已能征战掳掠,欢悦父亲的心胸(11·682—84);用他的如簧之舌,大江奔水般的辩才,争得同僚们的慕爱,使他们倾听他的意见,尊重他的言论(1·273)。年轻的狄俄墨得斯既是战场上的主将,又是会场上的精英,他的才华博得了老英雄奈斯托耳的称赞:
图丢斯之子,论战斗,你勇冠全军;
论谋辩,你亦是同龄人中的佼杰。
阿开亚人中,谁也不能轻视你的意见,
反驳你的言论……
……你,面对阿耳吉维人的
王者,说话头头是道,条理分明。(9·53—59) 不过,狄俄墨得斯的辩才还没有臻达登峰造极的水平,因为他还年轻——论年龄,可做奈斯托耳的儿子,“最小的儿子”。
英雄世界的价值观的中心内容是time(荣誉、声誉、面子)。他们把个人的荣誉和尊严看作是比生命更重要,因而是更可贵的东西。损害壮士的time,夺走应该属于他的所有,意味着莫大的刺激和冒犯。维护自己的time亦即维护自己的人格、家族的名誉和人际关系的公正,即dike。显然,如果发展不当,误入歧途,time是把英雄推向at6和hubris(见下文)的一个重要的价值观方面的因素。勇力和辩才是英雄手中的两种武器;通过它们,壮土为自己和家族争得土地、财富和尊荣,维持、巩固和捍卫已有的社会地位、分配格局和既得利益。
毋庸置疑,英雄不是完人的同义词。他们(至少他们中的许多人)困于人生的局限,受欲念的支配和time的催激,有着秉性或性格上的弱点或缺点。由于阿伽门农的狂暴,夺走阿基琉斯的女伴,从而导致这位联军中最杰出的壮勇挟怒罢战,使希腊人遭受惨重的伤亡。当帕拉丝·雅典娜从天上下凡,试图阻止阿基琉斯和阿伽门农火并时,裴琉斯之子开口责问道:
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孩子,为何现时降临?想看看
阿特柔斯之子,看看阿伽门农的骄横跋扈(hubris)吗?
(l·202-3) 奈斯托耳批评阿伽门农被高傲和狂怒蒙住了双眼,屈辱了全军最好的战勇;阿伽门农接受他的指责,承认“我是疯了……瞎了眼,听任恶怒的驱使”(9·116—19),并愿拿出丰厚的偿礼,弥补过失。他感叹道,是克罗诺斯之子把他推入了狂盲(ate)的陷阱(9·18)。同样,阿基琉斯的悲剧也有他自身方面的原因。他固执、刚愎、狂蛮,连身边最亲密的伴友对他亦不无微言,说他“刚烈、粗暴,甚至可对一个无辜之人动怒发火”(11·654)。“此人全然不顾礼面”——阿波罗骂道——“心胸狂蛮,偏顽执拗,像一头狮子,沉溺于自己的勇力和高傲”(24·40—42)。面对阿基琉斯重新出战的严酷局面,头脑冷静的普鲁达马斯劝说赫克托耳退兵城堡,以便在城内抗击阿开亚人的进攻,但赫克托耳不但不听忠告,反而“恶狠狠地盯着他”,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赫克托耳的蛮横和暴虐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他葬毁了军队的前程,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神
荷马描述了一个好斗的、擅于辞令而不会或很少进行道德说教的神的群体。荷马史诗里的众神,不是普渡众生的菩萨,也不是作为道德楷模的基督,亦不是作为凡人的精神寄托的穆罕默德。古希腊诗人以人的形象、性情、心态和行为方式为原型,创造或塑造了一个神的群体。在荷马史诗里,神们按人的心理动机思考和行动,有着人的七情六欲,沿用人的社群特点,人的交际模式。神们分享人的弱点和道德方面的不完善——神是不死的凡人。在那个时代,神和人的交往是直接而具体的。神的参与贯穿着整部《伊利亚特》的进程。神可以在他或她需要的任何时候(除非受到宙斯的阻止)下到凡间,寻找任何一个要找的凡人,谈论任何想要谈论的事情。作为一种沟通的方式,凡人可以通过祈祷求得神的帮助。
和凡人一样,神以家庭或家族的形式存在,而宙斯是神界的家长或旅长。神界的权威甚至比人间更明显地取决于单纯的、不加掩饰的力或体力。凭藉无与伦比的神力,宙斯推翻了父亲克罗诺斯的统治,夺得神界的王位。俄林波斯众神中谁也不敢和他抗衡,梦想和他争霸,因为宙斯的勇力远非其他诸神所能企及。他兽警告多管闲事的赫拉,用词相当粗暴、严厉:
闭上你的嘴,静静地坐到一边去。按我说的办——
否则,当我走过去,对你甩开我的双臂,展示不可抵御的
神力时,
俄林波斯山上的众神,就是全部出动,也帮不了你的忙!
(1·565—67)
这是个赤裸裸的力的世界。当然,宙斯不是个有勇无谋的莽汉。他是“工于心计的”克罗诺斯的儿子,以“能谋善辩”著称。俄林波斯众神分作两派,一派支持阿开亚人,以赫拉和雅典娜为骨干;另一派帮助特洛伊人,以阿波罗和埃阿斯为核心。宙斯时而偏袒这一方,时而放纵那一方,从中享受权势带来的喜悦。他曾严厉警告赫拉,也曾一本正经地威胁波塞冬,俨然一副凌驾于两派之上的神主模样。然而,他从来不想认真解决两派之间的争端。他喜欢远离众神,静静地坐在俄林波斯或伊达的峰脊,以此表示自己的独特和超群——不是吗,宇宙的孤主,既不同污于凡人,也不合流于他所统管的神群。“他远远地坐在那里,既不关心我们,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15·105—6)。兴致上来时,他甚至可以就着某件事由,指令神界的两派大打出手,搅个天昏地暗,愉悦他的心怀(20·22—25)。这,或许就是神界的政治,而《伊利亚特》中的宙斯是个懂得如何运用权术和擅搞政治平衡的行家。
同幸福的神祗相比,凡人是“可怜的”或“可悲的”。人的一个程式化用语是deiloisibrotoisi(悲苦的众生)。神的生活,由于超越了死的禁限,因而既没有人生的艰难,也缺少人生的严肃和厚重。按照诗人的观点,神们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