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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5章

小说: 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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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
            “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唷,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尖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方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
            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只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
            “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
            “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去。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
            “晤?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来了。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
            “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
            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捶”、“鸡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
            他忘记一切。他喂违已久。他刻意避忌。艳羡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颌微抖:
            “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哪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
            “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蹩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唏嘘,近乎低吟:
            “呀——多完美的身子!”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
            “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
            “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
            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
            “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搐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
            “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他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
            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
            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
            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
            “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
            “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地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
            小石头来哄他:
            “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又鼓、又香。晤,蘸白糖吃。还有……”
            满目憧憬,心焉向往。
            “小豆子,咱哥儿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砧板都是噎噎隆的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砧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咐——”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小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烟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什么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咯,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
            “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做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炮僻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气。
            “过年罗!过年罗!”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舞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漾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们永生永世的企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企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做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诱狮的角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钦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踪,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
            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上了石阶,遥遥相对的是西四牌楼的护国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丛丛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
            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厂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迤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螃蜒、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小纸旗。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小豆子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额示意:
            “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
            “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彩,只供猜想。如一只阁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地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
            “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呐。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
            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看到它心底里方罢休。他决绝地:
            “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
            小石头只拽他走:
            “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
            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
            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
            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混,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
            照相的大喊:
            “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
            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俱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袄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
            “希望大伙是红果拌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
            “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器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霸王别姬霸王别姬 

            第三章    力拔山兮气盖世
             
            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
            料不到十年又过去。二人出科后,开始演“草台班”。一伙人搬大小砌末,提戏箱,收拾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地演。
            最受欢迎的戏码,便是《霸王别姬》。
            甘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
            唱戏的人成长,必经“倒呛”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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