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论日本-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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驮是雨具中的要品,现代却可以不需,不穿皮鞋的人只要有日和下驮就可应付,而且在实际上连这也少见了。
《杂事诗》注关于食物说得最少,其一云:
多食生冷,喜食鱼,聂而切之,便下箸矣,火熟之物亦喜寒食。寻常茶饭,萝卜竹笋而外,无长物也。近仿欧罗巴食法,或用牛羊。
又云:
自天武四年因浮屠教禁食兽肉,非饵病不许食。卖兽肉者隐其名曰药食,复曰山鲸。所悬望子,画牡丹者豕肉也,画丹枫落叶者鹿肉也。
讲到日本的食物,第一感到惊奇的事的确是兽肉的稀少。二十多年前我还在三田地方看见过山鲸(这是野猪的别号)的招牌,画牡丹枫叶的却已不见。虽然近时仿欧罗巴法,但肉食不能说很盛,不过已不如从前以兽肉为秽物禁而不食,肉店也在“江都八百八街”到处开着罢了。平常鸟兽的肉只是猪牛与鸡,羊肉简直没处买,鹅鸭也极不常见。平民的下饭的菜到现在仍旧还是蔬菜以及鱼介。中国学生初到日本,吃到日本饭菜那么清淡,枯槁,没有油水,一定大惊大恨,特别是在下宿或分租房间的地方。这是大可原谅的,但是我自己却不以为苦,还觉得这有别一种风趣。吾乡穷苦,人民努力日吃三顿饭,惟以腌菜臭豆腐螺蛳为菜,故不怕咸与臭,亦不嗜油若命,到日本去吃无论什么都不大成问题。有些东西可以与故乡的什么相比,有些又即是中国某处的什么,这样一想就很有意思。如味噌汁与干菜汤,金山寺味噌与豆板酱,福神渍与酱疙瘩,牛蒡独活与芦笋,盐鲑与勒鲞,皆相似的食物也。又如大德寺纳豆即咸豆豉,泽庵渍即福建的黄土萝,即四川的黑豆腐,刺身即广东的鱼生,寿司(《杂事诗》作寿志)即古昔的鱼鲜,其制法见于《齐民要术》,此其间又含有文化交通的历史,不但可吃,也更可思索。家庭宴集自较丰盛,但其清淡则如故,亦仍以菜蔬鱼介为主,鸡豚在所不废,惟多用其瘦者,故亦不油腻也。近时社会上亦流行中国及西洋菜,试食之则并不佳,即有名大店亦如此,盖以日东手法调理西餐(日本昔时亦称中国为西方)难得恰好,唯在赤坂一家云“茜”者吃中餐极佳,其厨师乃来自北平云。日本食物之又一特色为冷,确如《杂事诗》注所言。下宿供膳尚用热饭,人家则大抵只煮早饭,家人之为官吏教员公司职员工匠学生者皆裹饭而出,名曰“便当”,匣中盛饭,别一格盛菜,上者有鱼,否则梅干一二而已。傍晚归来,再煮晚饭,但中人以下之家便吃早晨所余,冬夜苦寒,乃以热苦茶淘之。中国人惯食火热的东西,有海军同学昔日为京官,吃饭恨不热,取饭锅置坐右,由锅到碗,由碗到口,迅疾如暴风雨,乃始快意,此固是极端,却亦是一好例。
第三部分日本的衣食住(3)
总之对于食物中国大概喜热恶冷,所以留学生看了“便当”恐怕无不头痛的,不过我觉得这也很好,不但是故乡有吃“冷饭头”的习惯,说得迂腐一点,也是人生的一点小训练。希望人人都有“吐司”当晚点心,人人都有小汽车坐,固然是久远的理想,但在目前似乎刻苦的训练也是必要。日本因其工商业之发展,都会文化渐以增进,享受方面也自然提高。不过这只是表面的一部分,普通的生活还是很刻苦,此不必一定是吃冷饭,然亦不妨说是其一。中国平民生活之苦已甚矣,我所说的乃是中流的知识阶级应当学点吃苦,至少也不要太讲享受。享受并不限于吃“吐司”之类,抽大烟娶姨太太打麻将皆是中流享乐思想的表现,此一种病真真不知道如何才救得过来,上文云云只是姑妄言之耳。
六月九日《大公报》上登载梁实秋先生的一篇论文,题曰《自信力与夸大狂》,我读了很是佩服,有关于中国的衣食住的几句话可以引用在这里。梁先生说中国文化里也有一部分是优于西洋者,解说道:
我觉得可说的太少,也许是从前很好,现在变少了。我想来想去只觉得中国的菜比外国的好吃,中国的长袍布鞋比外国的舒适,中国的宫室园林比外国的雅丽,此外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优于西洋的东西。
梁先生的意思似乎重在消极方面,我们却不妨当作正面来看,说中国的衣食住都有些可取的地方。本来衣食住三者是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因其习惯与便利,发生爱好的感情,转而成为优劣的辨别,所以这里边很存着主观的成分,实在这也只能如此,要想找一根绝对平直的尺度来较量盖几乎是不可能的。固然也可以有人说,“因为西洋人吃鸡蛋,所以兄弟也吃鸡蛋。”不过在该吃之外还有好吃问题,恐怕在这一点上未必能与西洋人一定合致,那么这吃鸡蛋的兄弟对于鸡蛋也只有信而未至于爱耳。因此,改变一种生活方式很是烦难,而欲了解别种生活方式亦不是容易的事。有的事情在事实并不怎么愉快,在道理上显然看出是荒谬的,如男子拖辫,女人缠足,似乎应该不难解决了,可是也并不如此,民国成立已将四半世纪了,而辫发未绝迹于城市,士大夫中爱赏金莲步者亦不乏其人,他可知矣。谷崎润一郎近日刊行《摄阳随笔》,卷首有《阴翳礼赞》一篇,其中说漆碗盛味噌汁(以酱汁作汤,蔬类作料,如茄子萝卜海带,或用豆腐。)的意义,颇多妙解,至悉归其故于有色人种,以为在爱好上与白色人种异其趋,虽未免稍多宿命观的色彩,大体却说得很有意思。中日同是黄色的蒙古人种,日本文化古来又取资中土,然而其结果乃或同或异,唐时不取太监,宋时不取缠足,明时不取八股,清时不取雅片,又何以嗜好迥殊耶。我这样说似更有阴沉的宿命观,但我固深钦日本之善于别择,一面却亦仍梦想中国能于将来荡涤此诸染污,盖此不比衣食住是基本的生活,或者其改变尚不至于绝难欤。
我对于日本文化既所知极浅,今又欲谈衣食住等的难问题,其不能说得不错,盖可知也。幸而我豫先声明,这全是主观的,回忆与印象的一种杂谈,不足以知日本真的事情,只足以见我个人的意见耳。大抵非自己所有者不能深知,我尚能知故乡的民间生活,因此亦能于日本生活中由其近似而得理会,其所不知者当然甚多,若所知者非其真相而只是我的解说,那也必所在多有而无可免者也。日本与中国在文化的关系上本犹罗马之与希腊,及今乃成为东方之德法,在今日而谈日本的生活,不撒有“国难”的香料,不知有何人要看否,我亦自己怀疑。但是,我仔细思量日本今昔的生活,现在日本“非常时”的行动,我仍明确地看明白日本与中国毕竟同是亚细亚人,兴衰祸福目前虽是不同,究竟的命运还是一致,亚细亚人岂终将沦于劣种乎,念之惘然。因谈衣食住而结论至此,实在乃真是漆黑的宿命论也。
廿四年六月廿一日,在北平。
第三部分草囤与茅屋(1)
近日整理书架,有几种旧杂志,重复拿出来看一遍,觉得很有意思。这里其一是飞考古土俗学会所编刊的《飞人》,其二是日本民艺协会的月刊《民艺》。
《飞人》发刊已有十年以上,我所有的只是第八九十年这三卷,以前的另册六本而已。编辑人为江马夫人三枝子女史,是知名的民俗学家。江马修氏则是大正时代的小说家,短篇《小小的一个人》我于民国七年中译出登在《新青年》上,差不多可以算是翻译日本作品的开始,暑假时回南边去,也带了一册《受难者》在火车上阅读。近年江马氏在家乡写了一部《山国的人民》,共有三册,叙述飞在明治维新之初的事情,虽然分量较少,是可以与藤村的《黎明之前》相比的大著作。飞的都市固然已现代化,但是许多山村还保留不少封建时代的遗风,因此民俗调查更特别有意义,江马夫人又多注意于女性生活,这是自然的却也是难得的事。偶然得到三国书房出版的几种丛书,读了很感兴趣,特别是江马三枝子的《飞的女人们》,濑川清子的《海女记》与《贩女》,能田多代子的《乡村的女性》。江马夫人著书中有几章曾在《飞人》上登载过,濑川、能田两女史也都是常常寄稿的人,与这刊物很有关系的。《海女记》我曾经细细读过,《飞的女人们》读了更很有所感,最喜欢的是第一篇《草囤里》,叙述儿童期的暗淡状况,为山村的辛苦生活的起头,很想翻译出来,但写了几行又复歇下了。草囤和名津不罗,飞地方的据插画是一种小木桶,普通多束稻草蟠曲叠成之,坐小儿其中,吾乡称曰囤窠,惟用于冬日,夏则有坐车,他处或无区别也。文中说到了插秧什么农忙时期,吃奶的小儿放入草囤里便摆在田塍的阴凉处,或者单独留在家里。原文有一节云:
在江马的长篇小说《山国的人民》第二部中,曾记着明治元年那时的革新的知事梅村速水微行观察插秧时节的农村的事。半路上遇着大阵雨,梅村主从两人跑进一家穷苦的农民家里躲雨去。那时的情景这样的写着——
家里边很暗,在梅村的眼里全是灰黑色的。跑进去的地方是二弓左右高低不平的泥土地,左边是一间并没有马的乱杂的马房,因了马溺以及腐烂的草的强烈的臭气,家里闷得透不过气来。当面是一间比较宽阔,满是灰尘,低的板地的厨房。在没有火的地炉上面,有一根藤蔓制的粗糙的钩子,从漆黑的屋顶直挂在那里。板地上到处都是屋漏水,滴答滴答响着。
人是谁也不在。
梅村很有兴味似的将这贫穷的空虚暗黑的家里四面看到,忽然大张了眼。在里边黑而细的柱子旁边,有一个用稻草编成桶形的草囤,里面放着一岁左右的小儿。这婴儿的小脸上看去黑黑的聚满了苍蝇。小儿一半睡着,却又在发出像要消灭似的微细的咿咿的啼声。看起来大概是小儿觉得苍蝇讨厌得很,早就用力地叫喊,可是苍蝇看透了对手之无用,并不想走开,而且闻了乳花香来的只是加多,终于哭得倦了,也哭不出声了,所以昏昏地半睡着,还在微微的发出绝望的悲鸣吧。
“这可了不得,”刚嚷这一句,梅村就穿着草鞋跨上板地,一直走到草囤边去。苍蝇多少逃去了一点,可是大部分还黑黑的仍旧停留在小儿的脸上,他急忙打开扇子,在草囤上边猛扇了两三下,苍蝇的黑色的一块嗡嗡地叫着,这才离开小儿的脸,纷纷地满屋飞散了。
“好凶的蝇呀,”随从源八说,也看得有点呆了。
“蝇固然凶,父母也凶呀。真亏他们会得把婴孩这样的抛弃着。”
“因为田里很忙的缘故吧。”
“那是知道的。可是,无论怎么忙,也该有什么个办法吧。或者背了小儿不能插秧也说不定,总之不该把小儿独自抛在家里,让苍蝇尽叮着的呀。”梅村生气似的这样说。回过头去看时,苍蝇的黑的一群又是围住了小儿,一面嗡地叫着,在等机会想聚集到那乳花香的小脸上去。小儿仍是那么像要消灭似的咿咿地啼哭着。他再用扇子去赶苍蝇,不让它们去袭击小儿,一面差不多发怒似地喊道:
“源八,快去找那父母回来。”
于是那正在插秧的母亲叫了来,很被梅村知事叱责了一顿。被大人所骂了,母亲非常惶恐,只是谢罪求饶。可是实际上并不明白,为什么因了这一点事会得这样的挨骂的呢。可不是这种事情向来就是如此,也并不见得这于小孩有什么害处,而且也不曾听说过苍蝇有什么毒,被苍蝇叮了会得生病。村人听了这件事,便说大人们只知道骂老百姓,把梅村看作无道的暴君似的,很是怨恨。
——在《山国的人民》里所写的是明治继新之际的事情,可是这样的事就是在现今只要走到山村里去也可以见到许多。不久以前在某村提起这事,本地的村长以及重要的人都说,小时候被苍蝇叮了,哭得转不过气来,所以长大了的时候都有好声音,也会唱歌的呀,说着游戏话,却是承认了这个事实。
第三部分草囤与茅屋(2)
上文所引的这节故事,我拿《山国的人民》来查,出在第二部《奔流》的第四章里,前后又讲梅村收埋弃婴,撰文立碑的事,这一章的题目恰又是《小小的一个人》,与二十六七年前的小说正是同名,在作者想必自有意义,我重读一遍也颇有感慨,实亦只是写此小文的一点意思而已。
我读了《飞的女人们》,很想翻译介绍到中国来,特别是那第一章《草囤里》,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里边所记述的是日本中部山村农民——或是农妇生活的实情,介绍过来可以有一种诚实亲密之感,这是在别的普通的文章书本里所没有的。近时盛行一句同甘共苦的话,鄙意以为同甘是颇浅薄的一件事,无论口惠而实不至的将来的甜密话毫不足信,就是确确实实的大家现在一起吃糖的照相也无甚意思。至多是可以引动儿童们的歆羡罢了,比较的重要而有意义的倒是共苦。古人有言,可与共患难而不可与共安乐;可见共苦比同甘为容易。甘与争竞近,而苦则反相接引,例如鱼之相濡以沫,我们闻知了别个的苦辛忧患,假如这中介的文字语言比较有力,自然发生同情,有吾与尔犹彼也,或你即是我之感,这是一种在道德宗教上极崇高的感觉。人们常说,亚细亚是一个。这点当然是对的,我也曾这样说过,东亚的文化是整个的,东亚的运命也是整个的,差不多可以算作说明。但是这里重要的是,文化的共同过去有事实证明,不过这也会得离散的,如不是现在再加以什么维系,而运命的共同如没有事实的证明,则即在现在也还将不免成为空话,不会得大家的相信。现今最重要的是在事实上证明东亚人共同的苦辛,在这苦之同一上建立东亚团结的基本,共向着甘的方面突击去,这才有些希望。日本的诗人文人从前常说到东洋人的悲哀,如西洋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的苦辛,我读了很有感触,觉得此是中日文艺以至一切关系的正当基调,从这里出发,凡有接触与调和都可以圆满,若是以西洋本位的模拟为满足,那么回过东洋来只有优越,便与本洲全是隔膜,什么都无从说起。在八年前与友人书中我曾说道,“我们要研究,理解,或谈日本的文化,其目的不外是想去找出日本民族代表的贤哲来,听听同为人类同为东洋人的悲哀,却把那些英雄搁在一旁,无论这是怎么地可怨恨或轻蔑。”自己知道是少信的人,对于英雄崇拜缺少兴味,但上边的话亦不是完全乱道,想起米勒的名画来,《拾落穗》与《晚祷》二图所含意义甚大,总比大查理或拿破仑画像更足以表现法国人民之生活与精神吧。我想翻译介绍日本人民生活情形,希望读者从这中间感到东亚人共同的苦辛,发出爱与相怜之感情,以代替一般宣传与经验所养成的敬或畏,要知畏固可转憎,而敬亦即是远也。惟是个人的意思虑难得众人的赞可,亦不敢强为主张,《草囤里》之翻译也就中止,这回因《飞人》而又提及,实亦是偶然的事也。
上边闲话写得太长了,关于《民艺》只能简略地一说。月刊《民艺》创刊于昭和十四年四月,到本年一月已出到五十七号,我都保存着。日本民艺运动以柳宗悦氏为中心,开始于十八年前,至今已成立民艺馆一所,杂志于《民艺》外尚有《工艺》一种,书籍单行本甚多。柳氏为白桦派之一人,最初多论宗教问题,质朴可喜,我虽是门外汉亦喜读之,继而谈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