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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周作人论日本-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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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五障可说呢。
    留下这一首绝命词,关白丰臣秀次'98'的侍女於今女史在京都三条河原刑场死去的时候,年纪才只有十五岁。於今女史是山形的侯爷最上义光的独生女,称作驹姬,被召为秀次的侍女,随后秀次因为触了秀吉的怒,于文禄四年(1595)的夏天,在高野山命切腹自尽,秀次的妻子和其他三十几个的侍女,都一起处斩了。这时义光是在京都,对于毫无罪责的女儿的死不胜悲叹,想必有肝肠寸断之感吧。义光于悲痛不堪之余,第二年回到山形,乃郑重的埋葬女儿,又为得祈求冥福的缘故,乃起造了这个专称寺。
    我译了这节文章,把我对于驮果子的一点兴趣完全消失了,却叫我引起对于丰臣秀吉的感想来。这个揽乱东亚三国的魔王,简直是非人,他给与中国与朝鲜的灾害是不必说了,虽然统一了本国,但在“征韩”上却也给日本不少的祸害。尤其奇怪的,是他对于家族的关系,一方面是那么残忍地杀害他的大儿子秀次一家,可是又溺爱小儿子秀赖,很可笑地托孤于德川家康,正像是把一只小肥羊托付给大黑狼,结果只供他大嚼一顿罢了。我这里想不到大有作史论的样子,实在只因为文中讲起秀吉父子的事情,心想加点注解,差不意笔杈了开去,所以弄得有点非驴非马了。
第三部分普茶料理(1)
    译者按:普茶料理这里可以译作素菜筵席,是日本黄檗宗禅寺里所有的一种素斋,乃是直接从明朝传过去的,与中国现代还有许多相同的地方。黄檗宗乃临济宗的一派,隐元法师俗名林隆崎,在福州黄檗山万福寺出家得度,明末避难到日本去,在京都宇治地方开山,建立了黄檗山万福寺,得赐号为大光普照国师,一六七三年卒,年八十二。《黄檗清规》卷四“住持章”里说:“当晚小参,常住设普茶,言普及一众也”。普茶只是普遍给茶的意思,后来引伸于食物方面,作为设饮的意义了。虽然用的都是素菜作料,但也模拟作为鱼肉,这正是与中国相同,从前北京有素食饭馆,用山药等物做成鱼翅等物,就是民间也还留存将豆腐皮作素鸡的方法,可见这是古已有之,至少在明朝的寺院里便是如此的了。
    从在西之原的山崎荻风翁得到通知,招赴普茶料理的会,正在供养梅若的大念佛'100'(按其时为阴历三月十五日)时候。会场在东京青山北町的海藏寺禅寺,离青山四丁目的电车站不远,至今还留着海藏寺横街这一个地名,可见这似乎是向来知名的一个名刹。但是这寺也给战火烧掉了,已经看不见当时的面影,现在只有一栋临时修造成的大殿,再也不像僧房,也不像客室的,宽阔的房间内用板壁隔开了,那里设了筵席。
    客人还没有很到来。主办人矶谷紫红翁和一个客人现在说着话。在他们说话中间走上前招呼,紫红翁只说得一句:“承蒙光临。”但是那一个客人却说道:
    “日前是失了礼了。”端正的坐好了(按这是说在日本房间里跪坐着的时候致敬的意思)打招呼。看去有些面善,但想不起姓名来。老人的脸都是一样的打着皱纹,干巴巴的,倘若不是很有特色,名字同脸相不容易连结在一起,浮到记忆上来。
    随后想到这个老人乃是有名的民俗学研究家,叫作永江维章,这是在过了三十分钟以后的事了。听见传说这人是大名(封建的诸侯)之后,但是叫作记江的侯爷不大听见过,想来或者是什么地方的大侯爷那里的家臣吧。紫红氏是金石碑文的大家,他这人显然是旗本(高级武士)的出身。这倒也好玩,隐退的大名和旗本来到古寺,烘着炭盆闲谈,不像是什么原子力的时代,却是古色苍然的。
    这其间客人渐渐地到来,山崎荻风氏来了,森山太郎氏也来了,矶部镇雄氏也来了。一总到了十七八个人,这中间计花费了二小时,随后是分发了普茶料理的菜单,当日管办筵席的海藏寺住持也出来,给讲了一场关于素食沿革的说话。此后搬出来的就是称作黄蘖的普茶料理了。
    最初是叫作“澄汁”的小菜。在清汤里面有担子菌与生姜,此外加上百合花配一点青味。和尚说这里该有点甲鱼的味道,但是甲鱼是什么味道却不很知道,所以这是很可悲的了。
    其次是大菜,麻腐与山葵。麻腐是将白芝麻磨了布袋滤过,随后凝结了做成的芝麻豆腐,与现成买来的切成块的豆腐不同,是很费些手脚做成的东西。在碗里边只放着四小块见方的东西,加上刚才擦下来的山葵末。这很是好吃,后来想起来,这大概是当夜的第一吧。
    忘记早说了,最初拿出来的是日本酒,称作“药水”,便先慢慢地喝着,等候其次的菜上来。
    其次的大菜是笋羹和飞龙头。笋羹是咸甜煮的笋,飞龙头就是照例的赛雁鹅(按赛雁鹅是一种豆腐制品,圆形径可二寸,乃是胡萝菔牛蒡及麻实,切碎杂豆腐中,可称是八宝豆腐,云其味似雁故名,京都大阪方面则名为飞龙头)。同这个盛在一起,还有豆腐羹、豆腐皮、煮油豆腐、芋头、花椒芽、酱拌的和白醋煮的,也分别不出是些什么,杂然地盛着。不愧为中国式,供应很丰富,但是太是贪吃了就怕肚子就要满了,所以大半只是看着算了,等着后面的菜。
    其次又是大菜,叫做“油滋”。是拿海带和山药用油炸的东西。将慈姑磨碎了再用油煎,就是家里的女人也常是自夸地做,这有点像鸡肉的味道。现在是把山药弄烂了,裹上面粉,一面包上海苔,炸了的时候一看很是像鳗鱼的蒲烧(按鳗鱼去骨叉烧,涂以作料,色焦黄有似菖蒲花故名),但是味道却没有什么。
    “全是骗人的。这乃是骗人的料理呀。”客人中间有谁说这话,在旁边的做菜的住持听见了,便答说:
    “正是这样。普茶料理里的肉类都是骗人的东西。”他大声地回答,那说话的人不禁吃了一惊。
    其次是小菜,叫做“云片”。这乃是所谓杂煮,胡萝菔、牛蒡、藕、木耳、银杏,而且照例加有骗人的猪肉。将蕨粉做成肥肉,瘦肉则是用面筋和豆腐皮所做,因为做工细致,所以十分相像。
第三部分普茶料理(2)
    最后是拿出饭来,叫做“饭子”。据说正式是应该用黄栀所染的黄色的饭的,但是因为俗人觉得如不是白饭,便不像是吃过饭了,所以才不用的。
    “浊汁”就是黄酱汤,汤里的菜是香菇和炸豆腐。添菜是叫做“掩菜”的一种盐菜。此外也有泽庵渍(按此系将萝菔晒半干,用米糠拌盐腌藏,相传系泽庵和尚所创制,故以为名),及酱制的各种习见的小菜。用茶泡了饭,很快地扒进嘴里去,酒也慢慢地醉上来了。
    “怎么样,觉得醉的很愉快吧?普茶料理这物事,实在是酒的味道是很好的。你中意了么?”山崎老人这样的对我说。我说道:
    “贵吧。即使是素菜可是这样地给吃,算起帐来一定是了不得吧?”老人像是训斥似的说道:
    “不许说这种的话。不则声地吃了,不则声地回去,那就行了。”
    吃完了饭就觉得没有事了,客人都陆陆续续地回去了。山崎老人说帽子不见了,在那里着急吵闹,随后却又找到了,戴了走出来到了青山大街上,这里是说忘记了外套,又回到寺里去。
    客人里有谁说道:“天气暖和起来了。老头儿所以会把帽子不见,或是外套忘记了。”
    “渐渐地要变成春天了。”
    醉熏熏的又觉得春天来了,这个感觉的确是不错。也没有人说要喝梯子酒(接连地吃酒)的,的确是至极悠长的。走到涩谷,山崎老人和四五个人都分别了,我独自坐了到品川去的电车。回到家里,女人问道:
    “怎么样,普茶料理?”我拿出菜单来给她看道:
    “这就是菜单。”那是用石州的纸,将四面都用胭脂染了,由矶部镇雄氏用美丽的钢板字誊写的,上边写着紫香会主办,海藏寺援助。现在才知道这是个很少有的僧俗合同的趣味的集会。
    〔译者附记〕山路闲古是个科学家,现为学校教员,但是他的工作是研究古川柳,于今已经将有四十年了,所有著作据我所知道的,都是关于川柳方面的,有《末摘花百韵全释》,《川柳岁时记》,及《昨天今天》等。川柳是日本特有的十七字短诗之一种,而且又是专门嘲讽社会现象的,值得我们的注意,但因为生活风俗不同的关系,很不容易完全了解。这一篇是山路所写的随笔,附录在《川柳岁时记》里,所讲黄蘖宗的素菜与中国有些关系,所以抄译出来了。
第三部分东京二三事(1)
    前几天从东京旧书店买到一本书,觉得非常喜欢,虽然原来只是很普通的一卷随笔。这是永井荷风所著的《日和下驮》,一名《东京散策记》,内共十一篇,从大正三年夏起陆续在《三田文学》月刊上发表,次年冬印成单行本,以后收入《明治大正文学全集》及《春阳堂文库》中,现在极容易买到的。但是我所得的乃是初板原本,虽然那两种翻印本我也都有,文章也已读过,不知怎的却总觉得原本可喜。铅印洋纸的旧书本来难得有什么可爱处,有十七幅胶板的插画也不见得可作为理由,勉强说来只是书品好罢。此外或者还有一点感情的关系,这比别的理由都重要,便是一点儿故旧之谊,改订缩印的书虽然看了便利,却缺少一种亲密的感觉。说读书要讲究这些未免是奢侈,那也可以说,不过这又与玩古董的买旧书不同,因为我们既不要宋本或季沧苇的印,也不能出大价钱也。《日和下驮》出版于大正四年(一九一五),正是二十年前,绝板已久,所以成了珍本,定价金一圆,现在却加了一倍,幸而近来汇兑颇低,只要银一元半就成了。
    永井荷风最初以小说得名,但小说我是不大喜欢的,我读荷风的作品大抵都是散文笔记,如《荷风杂稿》,《荷风随笔》,《下谷丛话》,《日和下驮》与《江户艺术论》等。《下谷丛话》是森鸥外的《伊泽兰轩传》一派的传记文学,讲他的外祖父鹫津毅堂的一生以及他同时的师友,我读了很感兴趣,其第十九章中引有大沼枕山的绝句,我还因此去搜求了《枕山诗钞》来读。随笔各篇都有很好的文章,我所最喜欢的却是《日和下驮》。《日和下驮》这部书如副题所示是东京市中散步的记事,内分日和下驮,淫祠,树,地图,寺,水附渡船,露地,闲地,崖,坂,夕阳附富士眺望等十一篇。“日和下驮”(Hiyori…geta)本是木屐之一种,意云晴天屐,普通的木屐两齿幅宽,全屐用一木雕成,日和下驮的齿是用竹片另外嵌上去的,趾前有覆,便于践泥水,所以虽称曰晴天屐而实乃晴雨双用屐也。为什么用作书名,第一篇的发端说的很明白:
    长的个儿本来比平常人高,我又老是穿着日和下驮拿着蝙蝠伞走路。无论是怎么好晴天,没有日和下驮与蝙蝠伞总不放心,这是因为对于通年多湿的东京天气全然没有信用的缘故。容易变的是男子的心与秋天的天气,此外还有上头的政事,这也未必一定就只如此。春天看花时节,午前的晴天到了午后二三时必定刮起风来,否则从傍晚就得下雨。梅雨期间可以不必说了,入伏以后更不能预料什么时候有没有骤雨会沛然下来。
    因为穿了日和下驮去凭吊东京的名胜,故即以名篇,也即以为全书的名称。荷风住纽约巴黎甚久,深通法兰西文学,写此文时又才三十六岁,可是对于本国的政治与文化其态度非常消极,几乎表示极端的憎恶。在前一年所写的《江户艺术论》中说得很明白,如《浮世绘的鉴赏》第三节云:
    在油画的色里有着强的意味,有着主张,能表示出制作者的精神。与这正相反,假如在木板画的瞌睡似的色彩里也有制作者的精神,那么这只是专制时代萎靡的人心之反映而已。这暗示出那样暗黑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正如闻娼妇啜泣的微声,深不能忘记那悲苦无告的色调。我与现社会相接触,常见强者之极其横暴而感到义愤的时候,想起这无告的色彩之美,因了潜存的哀诉的旋律而将暗黑的过去再现出来,我忽然了解东洋固有的专制的精神之为何,深悟空言正义之不免为愚了。希腊美术发生于以亚坡隆为神的国土,浮世绘则由与虫豸同样的平民之手制作于日光晒不到的小胡同的杂院里。现在虽云时代全已变革,要之只是外观罢了。若以合理的眼光一看破其外皮,则武断政治的精神与百年以前毫无所异。江户木板画之悲哀的色彩至今全无时间的间隔,深深沁入我们的胸底,常传亲密的私语者,盖非偶然也。
    在《日和下驮》第一篇中有同样的意思,不过说得稍为和婉:
    但是我所喜欢曳屐走到的东京市中的废址,大抵单是平凡的景色,只令我个人感到兴趣,却不容易说明其特征的。例如一边为炮兵工厂的砖墙所限的小石川的富坂刚要走完的地方,在左侧有一条沟渠。沿着这水流,向着阎魔去的一个小胡同,即是一例。两傍的房屋都很低,路也随便弯来弯去,洋油漆的招牌以及仿洋式的玻璃门等一家都没有,除却有时飘着冰店的旗子以外,小胡同的眺望没有一点什么色彩,住家就只是那些裁缝店烤白薯店粗点心店灯笼店等,营着从前的职业勉强度日的人家。我在新开路的住家门口常看见堂皇地挂着些什么商会什么事务所的木牌,莫名其妙地总对于新时代的这种企业引起不安之念,又对于那些主谋者的人物很感到危险。倒是在这样贫穷的小胡同里营着从前的职业劳苦度日的老人们,我见了在同情与悲哀之上还不禁起尊敬之念。同时又想到这样人家的独养女儿或者会成了介绍所的饵食,现今在什么地方当艺妓也说不定,于是照例想起日本固有的忠孝思想与人身卖买的习惯之关系,再下去是这结果所及于现代社会之影响等,想进种种复杂的事情里边去了。
第三部分东京二三事(2)
    本文十篇都可读,但篇幅太长,其《淫祠》一篇最短,与民俗相关亦很有趣,今录于后:
    往小胡同去罢,走横街去罢。这样我喜欢走的,格拉格拉地拖着晴天屐走去的里街,那里一定会有淫祠。淫祠从古至今一直没有受过政府的庇护。宽大地看过去,让它在那里,这已经很好了,弄得不好就要被拆掉。可是虽然如此现今东京市中淫祠还是数不清地那么多。我喜欢淫祠。给小胡同的风景添点情趣,淫祠要远在铜像之上有审美的价值。本所深川一带河流的桥畔,麻布芝区的极陡的坡下,或是繁华的街的库房之间,多寺院的后街的拐角,立着小小的祠以及不蔽风雨的石地藏,至今也还必定有人来挂上还愿的匾额和奉献的手巾,有时又有人来上香的。现代教育无论怎样努力想把日本人弄得更新更狡猾,可是至今天一部分的愚昧的民心也终于没有能够夺去。在路傍的淫祠许愿祈祷,在破损的地藏尊的脖上来挂围巾的人们,或者卖女儿去当艺妓也未可知,自己去做侠盗也未可知,专梦想着银会和彩票的侥幸也未可知。不过他们不会把别人的私行投到报纸上去揭发以图报复,或借了正义人道的名来敲竹杠迫害人,这些文明的武器的使用法他们总是不知道的。
    淫祠在其缘起及灵验上大抵总有荒唐无稽的事,这也使它带有一种滑稽之趣。
    对那欢喜天要供油炸的馍头,对大黑天用双叉的萝卜,对稻荷神献奉油豆腐,这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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