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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2006-4-10李敖系列之28北京法源寺-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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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她的食指,说:“那就给我们真皇上端把椅子吧!”从此以后,他才在听戏时有了座位。
  皇太后是他母亲的姐姐,皇太后自己的小孩同治皇帝被皇太后折磨死了,所以把他这外甥找来充皇帝。在他刚出生不久,皇太后就问他母亲:“有没有打了什么锁?”他的母亲的回话是:“启禀皇太后,没有。奴才们还没有准备,只候皇太后开恩。”所谓的锁,是挂在刚出生小孩脖子上的锁片。中国人相信人命无常,为了要使小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就用象征性的锁片锁住他,使他不能从来的路上走回去。皇太后从俗送了金的锁片给他,他当然做梦也想不到,这位送锁片的大姨妈,竟是真正锁住他一生的人!
  皇太后的亲生儿子同治皇帝死后,按照祖制,应该以晚一辈的做接班入,皇帝无嗣,该从近支晚辈里选立皇太子。可是,皇太后不肯,因为这样一来,她自己又高了一辈,变成太皇太后,再会“垂帘听政”,就不成体统了。因此她不给儿子立嗣,反倒找来外甥充皇帝。当时有御史吴可读以“尸谏”力争,可是也没有用。她的妹夫醇亲王听说自己儿子给派去做皇帝,知道上有成风凛凛的大姨妈,这皇帝可不好做,因此吓昏了,他跪在大姨子面前又磕头又大哭,可是却挽不回这一局面。想到自己的儿子做了皇帝,这是一种殊荣;但一想到从此亲情两断、骨肉生分,将来的父子关系变成了君臣关系,他又感到一种隐痛。登极大典开始之日,也就是四岁的小儿子永远离家之时。那是一个夜晚,四岁的小男孩被叫醒,给抱进了銮舆大轿,唯一他能见得到的熟面孔,是他的乳母,那还是皇太后特诏允许的。
  乳母是富贵人家的特产。按照中国的习惯,生母十月怀胎,生下儿子,体力已衰,真正喂奶的工作,主要要靠更合适的专家来担任,所谓专家,就是乳母。乳母大多来自农家,农家的女人接近自然、身体健康、性格淳厚,挑选乳母的条件是找到刚生小孩两个月的、相貌端正又奶汁稠厚的为上选。选定以后,双方约好,从此乳母不得回自己的家、不许看望自己的小孩,她每天要吃一碗不放盐的时子,以利产奶,日子久了,她不再是女人,而是一条奶牛。很多农家的女人,为了救活自己的家人,甘心出来做乳母。常见的一个现象是,她养肥了别人的小孩,而自己的小孩,却往往饿死了。一朝富贵人家的小孩长大,她自己得以回家探亲的时候,常会发现,她自己的小孩。早已不在世上多年了。
  当四岁的小男孩给抱进了銮舆大轿的时候,乳母后退,钻进了一肩小轿,随在仪仗行列的最后,进了皇宫。她跟小皇帝相依为命,但是,小皇帝比她还好一点点——在大庭广众的朝见中,他的亲人,夹杂在众人之中,还可以偷着看到;但她的亲人呢,却永远长在梦中!
  皇宫被叫做紫禁城。中国习惯天帝住的天宫叫紫宫,紫是紫微,就是北极星,北极星位于中天,明亮而有群星环绕,象征着帝王的君临。紫禁城的格局,就是这样建造起来的。太和殿雄踞中央,居高临下;皇帝寝宫乾清宫、皇后寝宫坤宁宫,乾坤定位;东边日精门、西边月华门,日月分列;十二宫院,十二时辰。东西六宫后面的几组宫阁,群星环绕。从天地乾坤到日月星辰,真命天子就这样用宫殿衬托出来了。
  紫禁城在白天时候,是琼楼玉字、琉璃生光;但一到夕阳西下、暮色苍茫之际,一层层恐怖气氛,就袭人而来。那时候,进宫办事的人都走了,寂静的乾清宫里就传出太监们的凄厉呼声:“搭闩,下钱粮,灯火小——心——”,随着一个人的余音,各个角落里此起彼落的响起了值班太监的回声。这种呼叫,使整个的紫禁城,从中央开始,随着音波传播出一阵阵鬼气,令人毛骨悚然。
  小皇帝刚入宫的时候,只有四岁。但毛骨悚然的感觉,却是不分日夜的。在白天,他看到的总是那威风凛凛的大姨妈,不,“亲爸爸”,她要他叫“亲爸爸”,令他毛骨悚然;在晚上,他看到的却是巍峨宫殿的阴影,服侍他的尸居余气、不男不女的太监,和四处的鬼影幢幢,令他毛骨悚然。他在恐惧中唯一的依靠,只有他的乳母,但是乳母并不准时时在旁边,大多的时间,他还是孤独无靠。直到他六岁的时候,翁同龢师傅来教他读书。他的境界,才开始在知识上有了发展。翁同龢跟他的师生之情是深厚的。从翁同龢那里,他知道了自己、知道了中国,也知道了中国以外还有世界。人间有的,不只是那一座座皇宫,在皇宫以外,还有大地中国、大千世界。
  熬到十九岁时候,皇太后形式上归政给皇帝,但他这个皇帝,却是空头的,真正的大权,还操在皇太后手里。皇太后虽然在北京城里不再垂帘,但在北京城外的颐和园中,却有一道天网,罩住了北京城。
  皇帝十九岁获得归政以后,他看到的国事,是一个烂摊子。皇太后那时五十五岁,中国在她手下,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多年前,皇太后夺权成功,乃是因为英法联军杀进北京的外患而来,如今三十年下来,又来了甲午之战新的外患,但是国家在皇太后无知又自私的统治下,更衰弱了。三十年前中国是被洋鬼子欺负,三十年后,竟连东洋鬼子都敢欺负起中国来了。随着国家局势的恶化、随着自己年龄的长大,皇帝决心要翻过这座宫墙,真正做一个像样的皇帝。记得他小时候,在紫禁城里,他奔跑着,奔跑过一层又一层的宫墙,可是,不论他怎么奔跑,也翻不过它们,他知道宫墙外面是他自己的国家——有一天,他自己将去治理的国家。如今他长大了,他真的要去治理了,可是宫墙还挡在那儿,不但有形的挡在那儿,并且无形的延伸到北京城外、伸展到城外高高在上的颐和园。那颐和园,他每个月都要去上五六次,去向皇太后请示与请安。虽然贵为皇上,但他不能直接进入皇太后的宫殿,他得跪在门外,等候传见,还得偷偷和一般大臣一样,送李总管他们红包。才得快一点进去,否则先在门外跪上个半小时,也在意中。这是什么皇帝啊!
  偌大的宫廷、满朝的文武,除了老师翁同龢外,他没有可以说贴心话的男人。他被归政以后,外面传说有皇太后的“后党”与皇帝的“帝党”之分,前者浑名“老母班”、后者诨名“小孩班”,但是,真正的“帝党”党首、“小孩班”班主,却是孤家寡人!他何尝有什么党派与班子,人人都是皇太后的耳目,连他的皇后都不例外,皇后不是那隆裕吗?她正是皇太后的侄女!他的身边简直连说贴心话的女人都没有,除了珍妃,珍妃是他心爱的女人。但是,这一心爱,却适足构成了皇太后用来整皇帝的过门儿。皇太后要时常向皇帝展示她的威权,而展示的方法,却是通过罚珍妃跪、下令李莲英等动手打珍妃耳光,作为对皇帝的警告。有多少次,皇帝到景仁宫、到珍妃的房里,只见珍妃掩面低位的时候,皇帝就心里有数,知道今天又发生了。这一天,他坐在珍妃床边,轻拍着她的背,他无法说什么话,心疼、怜悯、愤怒、内疚、无奈……所有混杂的情绪一起涌来,淹没了他。
  有多少次,他从珍妃住的景仁宫那边回来,带着慰藉,却也带着恶梦。恶梦是夜以继日的,那是一种强迫观念,他白天挥之不去、晚上睡中惊醒。恶梦总是从大姨妈,不,皇太后开始,那是一张威严的、冷峻的、阴森的大脸,无声的向他逼进、逼进,愈近愈大,大得使他连哭都不敢,他两臂伸向左右,十指抓动着,像是去抓住一点奥援、一点温暖,他仿佛左手抓到了一只柔软的手,他感到那是乳母的、乳母的手。但是,那只手在滑落、滑落。最后,他再也抓不住了,他失去了乳母;另一方面,在恍惚之中,另一只手在抓他,抓他的右手,那是一只更柔软的手,他感到那是珍妃的、珍妃的手。但是,他自己的右手却那样无力,无力援之以手。最后,珍妃手在滑落、滑落……蓦然间,眼前的皇太后后退了、转身了,渐渐远去。但是,一些嘈杂的声音,却从远处传来,他好奇的赶过去,可怕的画面展示在那儿:远远的,皇太后左右拥簇着,高高在上,坐在大轿上面,珍妃跪在地上,衣服被撕破,被李莲英抓住头发,在掌掴,一边打、一边以太监的刺耳音调,在数:“一、二、三、四、五
  皇帝冲了上去,他顾不得了,大叫:“住手!住手!”他抓住了李莲英的肩膀,伸手就是一记耳光。李莲英挣脱了他,弯腰扑向皇太后,跪下去,大喊:
  “奴才为了老佛爷!奴才为了老佛爷!被皇上这样下手打!”他一手捂着脸,假哭着。“这差使奴才干不了了哇!干不了了哇!”他连磕了五个响头。“请老佛爷开恩哪!放奴才回老家吧!留奴才一条狗命吧……”
  霍然间,皇太后暴怒了。
  “皇上的胆子可真不小哪!连我的人都敢打嘴巴子了!打狗还得看看主人面子吧?你眼里没有李莲英,还有我这老太婆吗……”
  “亲爸爸!亲爸爸!”皇上立刻跪了下去,“儿臣不敢。”
  “好吧,”皇太后冷冷他说,“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看这样,我们就躲在颐和园,不敢到你们皇宫里来了。不过,我告诉你——”皇太后两眼一睁,威严四射。“咱们可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别以为你做了皇上,就可以讨了小老婆忘了娘。有人能让你当上皇帝,有人就能把你给拉下来,当什么样的皇帝,你就看着办吧!”……
  “你就看着办吧!”“你就看着办吧!”……皇太后那张威严的、冷峻的、阴森的大脸,又重新逼近了他,可是这回不是无声的,他的左手没有乳母、右手没有珍妃。他左顾右盼,可是,乳母失踪了、珍妃也倒下了……他蓦然惊醒,坐了起来,满头大汗。屋里的烛光在闪动着,只有一支烛光,燃烧自己,在阴森之中,带给人间一点可怜的光明。
  皇帝再也睡不着了,他看看洋人送给天朝的时钟,时钟正是两点钟。“也该起来了,”他喃喃自语,“今天还要上朝呢!多少官员,已经在路上了。”
  祖宗的传统是“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寅”是清早三点到五点,但这三点到五点,是办事办公时间,不是起床上班时间,起床上班,还得更早。通常凌晨一点,住在南城外头的汉人官员,就从家里动身了。汉人官员除非皇帝特赏住宅,是不许住内城的,虽然光绪皇帝放松了祖宗的规矩,可是,官员住在内城的,还是有限。满朝文武,都经过三个门,进入皇宫,王公贵戚走神武门;内务府人员走西华门;其余满汉官员走东华门。走这三个门,还有规矩,规矩本来是禁严的、本来是要搜查的,但是官员大多,搜不胜搜、查不胜查,日久玩生,干脆免了。但有一个规矩没免,那就是官员进城,守门的卫兵必须喊门,喊门就是喊“哦!”一声,表示我知道你来了。这一声“哦!”也因官大小而异。大官来,“哦!”的声音长;小官来,“哦”的声音短。有时候,卫兵爱困,干脆在地上铺上席子,在门洞内、躺在被窝里头喊“哦!”了。为什么可以这样?因为天气太黑、烛光大暗、门洞又长。所以纵使天低皇帝近,照样腐化胡来。上朝的人,在“哦!”声中,打着小灯笼,一个个鱼贯前进,从三个门前进到宫里去。当然,年高德劭的大臣还是不同的,有时候,皇帝看他们走得太辛苦,特赐紫禁城内乘二人肩舆,叫做“穿朝轿”;或乘马,叫做“穿朝马”,但这种优待,也只是到隆宗门前为止。翁同龢是皇上老师、也是年高德劭的大臣,也不能例外,这天,他在隆宗门前下了轿,满怀心事的走进养心殿。
  北京城从外城朝里走,有三座大门,中间的是正阳门、左边的是宣武门、右边的是崇文门。进正阳门直往里走,就是皇城的正门——天安门。由天安门再直往里走,就是午门,午门是一,座成上边包抄形状的大建筑,正面是一座大楼,两边是四座角楼。它的前面,空间很大,可容纳两万人。明朝清朝的国家大典、常在这块地方举行。当然这块地也别有他用。例如明朝的“廷杖”,皇帝发威,当场打大臣屁股,就在午门;又如清朝的“申饬”,皇帝发威,叫宦官做代表把大臣臭骂,也在午门。还有大臣们向皇上谢恩,一群人满地下跪,也在午门。
  进了午门,就是金水桥,过桥一直走,是太和门。太和门是人和殿的正门,进了这门,皇城内最伟大的建筑出现了,就是外朝的正殿——大和殿。殿前面围着三层龙墀丹陛,第一层二十一级,第二层第三层各九级,每层都围有白石雕成的云龙栏杆,曲折而上,再上面就是金碧辉煌的中国最大的木构大殿。殿基高二丈(约六公尺)、殿高十一丈(约三十三公尺),是用八十四根楠木大柱做骨架造成的。
  太和殿因为是外朝的正殿,所以国家大典及元旦、冬至、万寿等节日,都在这里隆重举行,这个殿,俗称金銮宝殿。它和后面的中和殿、保和殿,形成了三大殿,是外朝的政治中心。再往前走,就是乾清门。紫禁城的外朝与内廷之分就在这道门上。进了这门,就是内廷了。进乾清门往前直走,就是乾清宫,这是皇帝的寝宫。但是,皇帝日常真正的活动中心却不在这里,而在乾清宫前右侧的养心殿。养心殿是皇帝日常办公的所在,召见臣属、举行宴飨,都在这里。这个殿有皇帝的小套房,在偌大阴寒的紫禁城里面,是比较温暖的所在。养心殿取自《孟子》“养心莫善于寡欲”的典故,但是,“寡欲”固然太难,“养心”自也不易,这处神经中枢,其实倒是最扰人的地方。
  这天,皇帝在养心殿里单独召见了翁同龢。
  翁同龢概括的报告了中国已经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请皇上从变的角度,盯衡大计。
  “我们的国家、也不是不变啊,三十多年前,就开始了。”皇帝对翁同龢说。“同治元年曾国藩就在安庆设立军械所、李鸿章就在上海设立制炮局了,后来有上海的外国语言文字学馆、南京的金陵兵工厂、上海的江南机器局、福州的船政局、天津的诫器局、大沽的新式炮台,乃至成立招商局,这些都是先朝同治时代的变啊。即以本朝而论,从本朝元年举办铁甲兵船、在各省设立西学局开始,后来设立电报局、铁路、矿务局、武备学堂、北洋海军、汉阳兵工厂……直到今天……”
  “皇上说得是。”翁同龢答道。“我们的国家,三十多年来,的确已经开始变了,可是,我们变的,多是在船坚炮利方面‘师夷之长’,想从这方面‘师夷之长以制夷’。船坚炮利固是‘夷之长’,但不是根本的,根本的长处是他们变法维新所带来的政治进步,这才是真正的‘夷之长’。而我们却忽略了这些,没有去学。结果,我们不但打不过真正的‘夷’,甚至在真正‘师夷之长’的日本变法维新以后,我们都打不过。这个教训告诉了我们:我们只有变法维新,才能救中国。伏请皇上圣裁。”
  皇帝坐在宝座上,右手拇指支着下巴,其他四指揉着脸,他沉思着。他已经二十五岁,身体虽不壮硕,但是青春摆在那里、朝气摆在那里,从翁师傅的口里,他对变法维新有了具体的概念。但是变法维新需要新人、需要帮手,找谁呢?翁师傅吗?
  “臣已经太老了!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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