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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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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移……
    这些天来,她该睡的时候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不该睡的时候却又想睡,一天到
晚呓呓症症的,一时想打扮了,便收拾得俏俏的。穿很瘦很窄的裤子,很花很艳的布衫,
把胸脯兜得饱饱的,屁股绷得圆圆的,脸上还抹了很香很香的雪花膏,也不怕人看见,
一时又一连好几天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整日懒懒地发愣,像个女疯子。她跟村里的姐妹
们说话也少了,见了面总觉得没话说。人家叽叽喳喳说笑的时候,她不笑,脸儿绷着,
像是谁欠了她代销点里的钱。人家不笑的时候,她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独自一个人笑,
痴痴地笑。姐妹们说:麦玲子八成是想男人了。就连说这话的时候,她也不打不闹,默
默地发呆……
    她看什么的时候盯得很死,像“钉”上去了似的。在她眼里,这落霜的秋日分外地
长,太阳很迟很迟的时候才磨出来,尔后又像钉住了似的老也不动。村街里,老牛拖着
犁耙慢慢地从代销点门前走过,那一声“哞”的叫声仿佛有一世那么久。晌午了,有人
跑来买盐打醋,慌慌地来了,又慌慌地去了,赶死一样的。代销点对面的大石磙上老蹲
着一个人。大石磙死在那里了,人也像死在那里一般。一天一天的,看久了,看腻了,
就叫人想发疯!
    不知怎的,这阵子她的嗅觉也变得分外灵敏。凡是进代销点的人她都能闻见一股味,
一股很难闻的气味,男人、女人、孩子身上都有。连跟她自小在一块玩的姐妹们身上也
有。这股味是经众多的气味混杂而成的,仿佛在鸡屎猪粪马尿里泡过,在腥腥甜甜的泥
土里腌过,又在汗味,馊味、烟味和女人身上那股说不出来的东西里浸过。这股味笼罩
了整个扁担杨村,在阳光下显得干燥而又强烈,在阴雨天里却显得腻湿浓重……她偷偷
地闻过自己,她觉得自己身上也有这么一股味,于是,她夜里一个人躲在屋里洗身子,
洗呀,洗呀,可老也洗不掉这股味。她把浑身上下都抹了雪花膏,抹了厚厚的一层,然
后再用水洗掉,可她还是洗不去这股味。姐妹们到代销点来,都说她身上香,香极了。
可她知道,她身上有股子臭味。这股味来自田野,来自土地,来自村街,来自每一个大
大小小的院落,来自一个个粪坑,一个个不见天日的红薯窖……连那没有生命的大石磙
上都有这么一股味,永远洗不掉的味。
    唯独那所楼房上没有这股味。她知道那所楼房上没有,于是就更恨。恨,也叫人想
发疯。
    有时候,她心里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很怪的想法。她甚至很荒唐地想让来
来强奸她。她眼前时常出现来来把她按倒在草垛旁,沟坎上或是河坡里的情景,一个强
壮的剽悍的野蛮的勇敢的来来把她按倒了,她听到了来来的急促的呼吸声,看到了来来
手脚齐动的粗犷,来来一下子就把她撂倒了,很轻松很利索很洒脱地把她撂倒了……可
来来不敢,她知道来来不敢。来来没有这股勇气也没有这份胆量,来来像狗一样地跟着
她,却又不敢怎样她,来来缺的就是这些,来来的骨头太软,撑不起一个天。有时候她
又觉得狗儿杨如意会把她拐走,偷偷地拐走,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了。
她是恨杨如意的,每每想起杨如意的时候就恨得牙痒!可杨如意却时常出现在她的脑海
里。穿西装的杨如意,骑摩托的杨如意,站在高楼上的杨如意……像画片一样地一一映
现在她的眼前。女人都服有本事的男人,麦玲子也服。可杨如意算什么东西呢?!那一
双狼眼贼亮贼亮的,看了就让人害怕。麦玲子才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哪。况且,这狗日的
还从城里领着浪女人回来显摆,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哼,那女人不算白,只是穿着掉
屁股裙儿,一扭一扭的会骚人罢了。麦玲子觉得自己打扮出来一定不比那浪女人差!为
什么要这样比呢,麦玲子说不清楚。可只要一想到这儿,麦玲子就恨从心头起,觉得她
咬了杨如意一口,趴在杨如意的肩膀上死死地咬了一口,咬出血来了。往下她又问自己,
为什么要咬他?他是你什么人?这时麦玲子又会暗暗地骂自己,骂杨如意……还有的时
候,麦玲子想的却是另外的一个男人,一个无踪无影、说不出道不出的男人,一个从没
见过的男人。这男人从天外飞来,亲她抱她搂她,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这没有影儿的
男人了。这男人把她烧了化了煮了吃了,她心甘情愿地躺在这男人的怀抱里死去……
    二十岁的麦玲子在人生的关口处度日如年。小的时候,她常和姐妹们一起到田野里
割草、掐灰灰莱。那时,她眼中的天地是很广阔的。田野、河流、村舍都给她以很亲切
的感觉,一颗苦瓜蛋就能给她很甜美的享受。她常和姐妹们边走边唱那支很有趣的乡村
歌谣:“小老鼠,上灯台,偷吃油,下不来……”一直到今天,这首儿时的歌谣还在她
耳畔回荡。虽然这首歌谣一直拽着她,不让她有非分之想。可村庄在她眼里却一日日变
得无趣了,无趣得很。是因为她跟爹进城拉了两趟货的缘故么?好像不是的。是小时候
一块长大的来来让她讨厌了么?来来总缠着她,来来那么个大汉子却软不拉叽的。她想
摆脱来来却又不想摆脱来来,她有点喜欢来来却又不喜欢来来,她说不清楚的。人总有
说不清楚的时候。她被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引诱着,渐渐就生出非分的念头了……
    现在,麦玲子一个人坐在场边的麦草垛上,默默地望着不远处的坟地。坟地里有一
座新坟,新坟前有一座红绿烧纸扎成的“楼房”,那是春堂子娘在为死去的春堂子做
“七日祭”。春堂子埋了七天了,她娘花钱请匠人给他扎了个高高的“楼房”。“楼房”
已经用火点着了,风吹着火势一下子卷去了“楼房”的半边,那半边也渐渐地化为飞灰
升入空中,死灰在空中飘荡着,春堂子娘的话也在空中飘荡着……
    “儿呀,娘给你送房子来了,你就宽宽展展地住吧。年里节里,缺啥少啥你言一声,
给娘托个梦……”
    麦玲子望着远处那渐渐飘散的飞灰,眼里掉下了两滴冰冷的泪水……
    这时候,她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便转过脸去,看见是来来。来来在一排麦草垛前
站着,看她转过脸儿,连头也不敢抬了,只呼呼地喘着粗气。
    麦玲子一下子恼了,她大声说:“来来,你过来!”
    来来动了动身子,却没有走过去。来来的腿下又湿了。不知怎么搞的,自从那天夜
里偷看了麦玲子的身子以后,他只要一看见麦玲子腿下就湿……他不敢过去,他怕麦玲
子看见。
    “死来来,你过来呀!”
    来来慢慢地往前挪了两步,却又站住了。他是跑了半个村子才找到这里来的。可人
来了,却又不敢过去。
    麦玲子本来是想狠狠骂他一顿的,看他这副样子,却又心软了,笑着说:“来来,
你怕我?我是老虎么?”
    来来又夹着腿慢腾腾地往前挪了两步……
    “你怎么了?”麦玲子很疑惑地望着来来。
    来来脸红了。他死夹着腿,一声不吭。
    麦玲子“出溜”一下,从高高的麦秸垛上滑了下来,她两手叉腰,恨恨地说:“来
来,你过来!”
    来来身上出了很多汗,像水洗了似的,又开始往前挪了。
    雀儿飞走了,一个个圆圆的麦秸垛都很沉静地立着,场上散发着一股湿热的霉味……
    麦玲子慢慢地把眼闭上了,她脸色苍白,冷冷地说:
    “抱住我!”
    来来吃惊地张了张嘴,身上却一点力也没有了,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很乏很乏。
他终也没有敢扑上去……
    麦玲子慢慢又睁开眼,朝一个一个的麦秸垛望去,那张脸冷白冷白的,像下了霜一
样。她突然很残酷地说:“来来,你敢点一个麦秸垛么!”
    来来擦了擦脸上的汗,鼓足勇气说:“玲子……”
    “我就敢点一个!我恼了就点一个给你们看看,让全村人都看看这烧起来的大
火……”麦玲子说完,像风一样地走了,走得极快。
    “玲子!……”来来喊了一声,想追上去,却还是站住了。他孤零零地在麦草垛前
立着,一直站到天黑。他的腿下湿叽叽的一片……

      三十七 秋深了,树叶一片片黄,一片片枯,一片片落。在肃杀的冷风里,整个扁担杨都被
寒气裹住了,唯那楼房还散发着暖暖的光亮。那光亮从远处看是棕红色的,近看却又是
金黄色的。有时候,人们觉得这不是一所楼房,而是神灵和空间的混合体,是活的……

 
    
     08     
   三十八 林娃河娃两兄弟的“拍卖告示”贴出来很久了,却只卖出了一口棺材。
    为卖这口棺材,两兄弟给娘跪下了。娘不让卖,娘不知怎的就听说信儿了,听说信
就坐到那口棺材前看着,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娘老了,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了,说不定哪
一天就去了,卖了娘的“大皮袄”,娘走的时候用席裹吗?娘说着就掉泪了。
    可两兄弟太急着用钱了,没有本钱干不成大事,借又借不来,有什么办法呢。河娃
一急就给娘跪下了,他跪在娘跟前说:“娘,赶明给你打副好棺材。你放心,挣了钱给
你打副柏木的……”
    “娘还能挨到那一天么?……”
    “娘……”
    “娘……”林娃“扑咚”一声也跪下了。
    瞎娘眼眨眨的慢慢站起来了,她看不见儿子,可她知道儿子大了,林娃三十了,河
娃二十八了,都过了娶媳妇的年龄了。她觉得这是她的罪过,没给儿子娶媳妇,也没给
儿子挣下一份好家业,她心里愧。她放下竹竿,伸手摸着放在屋里的棺材,从这头摸到
那头,又从那头摸到这头,手抖抖的。这棺材是他爹活着的时候备下的,一共两口,他
爹去的时候用了一口,就剩下这一口了。这口棺材用本漆漆了五遍,摸上去很光,一定
是黑亮黑亮的。她叹口气,擦了擦挂着泪花的瞎眼,只摆了摆手,再没说什么……
    河娃赶忙说:“娘,赶明儿挣了钱一定不委屈您老人家……”
    娘说:“起来吧。‘货’抬去,房就别卖了。别卖房。我就是将来用席裹,也不让
恁卖房。盖所房子不容易,你爹是盖房时累死的呀!再说,卖了房你们咋娶媳妇……”
    河娃又赶忙说:“娘,听你的话,房不卖了。”
    “多少钱呢?”娘问。
    “春堂家急等棺材用,多少钱都要。”
    娘又叹了口气,说:“既然急用钱,那就要他四百吧。这是好木料,漆漆油油的就
不说了,春堂子年轻轻地死了,大家够伤心的,不能多要钱……”
    林娃看看河娃,刚要张口,河娃忙给他挤挤眼,说:“娘,不多要。”
    “叫人来抬吧。”
    两人给娘磕了个头,急忙走出去了。
    现在,这口棺材已经让死去的春堂子睡了。可讲价的时候河娃张口就要一千!最后
落到了九百上,河娃死不转口,春堂子家急等用,也就认了……
    这一阵子,河娃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最大限度。为了弄够本钱,所有能想的门道他
都想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也都卖了。连常常抡拳头揍他的林娃也被他糊弄住了,一天到
晚让他支使得团团转,人的欲望是跟人的想象同步的,河娃觉得他活到二十八岁这一年
才活出点味道来。他觉得他非干成不行。杨如意算什么东西?他会超过他的,一定要超
过他!总有一天他要把那狗儿一脚踏在地上,踏出屎来!……
    可是,他还差两千块钱。
    没有这两千块钱机器就弄不回来。上哪儿再去弄钱哪?款是贷不来的,贷款要靠关
系,可他们的亲戚中三代都没有一个当官的。走门子吧,送一次礼据说都得花上千元,
还不一定贷给呢。那钱太黑了,他们舍不得。眼下只有卖房这条路了。可房子没人要不
说,娘还死活不让卖。他把娘的棺材都抬去了,还能说什么呢?
    人到了这一步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就好像娃子们打的木陀螺,只有一鞭一鞭地抽下
去,让它不停地转不停地转……停下来人会发疯的。河娃像狼一样地在屋里窜来窜去,
眉头拧成一团死疙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急得直想撞墙!林娃又蹲在那儿不吭了,只
是黑脸上的抬头纹很重很重,刚沾三十的边,便愁出老相来了。
    河娃又狠狠地吸了两口烟,甩了烟蒂,从桌上拿起一把宰鸡用的刀,“噗”一下扎
在手腕上,鲜红的血顺着刀刃一点一点地往下淌……
    林娃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河娃那淌血的手臂,问:“你……你干啥?”
    河娃咬着牙说:“哥,咱只有这一条路了,你干不干?”
    林娃愣愣地问:“干啥?”
    “去摸两圈。一晚上赢个千儿八百的,两晚上就够了。”河娃望着自己那冒着血花
儿的胳膊,很沉静地说。
    林娃闷声闷气地说:“屌!又想邪门。赢?你输个千儿八百差不多!别瞎张狂
了……”
    “哥,你看,刀扎在自己肉上,能不知道疼么?我狠下心来,就为这一锤子,只能
赢,不能输!”河娃说着,胳膊上的血越淌越多,顺着胳膊往下流……
    林娃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把他手腕上的刀拔下来,说:“去包包吧,净瞎张狂!”
    河娃没有动,他眼珠子转了转,说:“哥,咱俩都去打,保证不输。”他过去是打
过麻将的,偶尔也有些输赢,只是不常打,那是要花钱的。过去凭运气打牌,从没赢过。
这次他想再碰碰运气,要打就必须赢。他是为干大事去挣钱的,不能输,一输就毁了。
    “不中!”林娃跳起来了,“不输也不能干。这是血汗钱,一家人的血汗钱,不能
叫你拿着随意糟践!……”
    “哥,我想出了个只赢不输的法儿。”河娃挤挤眼说。
    “狗屁,啥法儿能光赢不输?”
    “咱俩一块去打,就能光赢不输。”河娃眼亮了。
    “俩人一块打?”
    “俩人。”
    “哼,俩人输得更多!”
    “你听说完,”河娃说,“你知道人家老打家儿是咋赢的?”
    “咋赢的?”
    “都有‘绝招’!”河娃说。
    “人家是傻子,还能看不出来?河娃,别瞎想了。咱还是贩鸡子吧,起早贪黑的,
也许一两年就能挣够。”林娃还是不听他的。
    河娃摇摇头说:“哥呀,哥,你就会下死力。这一回准赢的。比方说,咱俩坐对脸
儿,你赢‘两万’,轻轻弹两下桌子就行了,只当是叫牌呢,没人能看出来。”
    林娃抬起头来,没好气地说:“我要赢‘三朵’呢?”
    河娃的目光像火蛇一样地舞动着,很兴奋地说:“打牌哪有不吸烟的,你连吸三口
烟我就知道了。”
    林娃很惊讶地看了看河娃,竟有点信了:“那……我要赢‘四眼’呢?”
    “嗨,两指头揉揉眼,谁还会注意这……”河娃说。
    林娃的眼瞪大了:“你说能赢?”
    “能赢!”河娃说着,脑海里飘动着像雪片一样的“大团结”……
    “要是赢‘发财’呢?”
    “挠挠头。”
    “‘红中’?”
    “摸摸鼻子。”
    “‘白板’?”
    “摸摸脸。”
    “要、要、要是‘东风’呢?”林娃眼里也放光了。
    “看看坐在东边的那个人就行了。”
    林娃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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