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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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娃什么都想到了,就没想到他的对家是二拐子。他们一切都算计好了,有林娃和
手,本是不该输的。可奇怪的是自头天夜里赢了之后,他们就再没赢过。两人能想的法
儿都想了,能使的“窍门”也都使尽了,可就是不赢牌。到了这时候,河娃才晓得二拐
子的厉害了。二拐子被人称作。“赌王”不是轻而易举的。二拐子也算是“个体户”,
赌博个体户。二拐子家是城西的,地早就撂荒不种了,整日里云游四乡,以赌为生。别
看他甚也不干,据说家里盖了六间大瓦房,整日里吸最好的烟喝最好的酒,出手很阔,
常捎带着就把乡下那些缺钱户的媳妇干了。二拐子的钱都是在赌场上赢来的。他乍一看
一点屁能耐也没有,人干干瘦瘦的,长着一双钩子眼,看上去零零散散的不像个人,可
就这么个不像个人的家伙却能在牌场上连坐三天三夜,打一场赢一场!二拐子已经被县
公安局抓去多次了,每一次都罚他很多钱,不管罚多罚少,他都是一次拿出,很干脆。
连公安局也拿他没办法。他赌博就像打擂似的,每到一处都先找一家人家设“场”,钱
自然是不会少给主家的,因此走到哪里都十分受欢迎。开放搞活了,各种能人都出来了,
二拐子自然也应运而生。二拐子打牌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了。他往牌场上一坐,眼
斜着,嘴斜着,身子骨也斜着,一支烟叼嘴上直到吸完手连动一下也不动,看着那烟灰
一段一段地往下掉。二拐子起牌发牌连看也不看,一摸十三张全扣在桌上,就那么扣着
起,扣着发,一张牌不看,却场场赢!二拐子神了,二拐子打一场赢一场,把林娃河娃
两兄弟害苦了。
河娃认定这牌上一定有“诈”。后来就换了一副新麻将牌。可换了新牌二拐子还是
赢,赢得更顺手,不是“满贯”就是“清一色”。这就说明二拐子手上有“绝活儿”,
可弟兄俩瞪着眼输了一盘又一盘,也没看出其中的奥妙在哪里。渐渐地,河娃也看出了
点门道,每当两兄弟通了信儿之后,他打什么牌,坐在他上边的二拐子也打什么牌。待
他快赢的时候,二拐子倒先赢了,赢的竟然是同一张牌,二拐子把他的牌截了!这就更
说明二拐子有“诈”。两兄弟是为了大事才来赢钱的,当然是每出一张牌都绞尽了脑汁,
盘算了又盘算,再说事先还一次次地商量对策,可二拐子鬼得厉害,轻轻巧巧地就把他
们赢了。两兄弟当然是不服气的。两兄弟豁出来了,一次次地想法对付二拐子,眼都快
瞪出血来了,还是看不出二拐子的“诈”究竟在什么地方。二拐子倒很大方,每次散摊
儿的时候,二拐子必然从赢来的钱里摸出一把扔在桌上,说:“老弟,今黑儿你俩手气
不好,拿几张回去洗手吧。”这话更叫人难咽,于是晚上再来,却又输了。临了,二拐
子还是那句话:“洗手吧,老弟,我不想赢你们的钱。恁的钱来得不易,洗手吧……”
可两兄弟已顾不得什么了,钱已输了那么多,回头也是无望,只有以命相搏了。他
们早已忘了当初来赌的缘由了,任死也要看看二拐子究竟使的什么“绝活儿”,不然,
他怎么老赢呢?
这天晚上,两兄弟来时腰里都揣着刀。进了金寡妇家,两张发绿的脸互相看了看,
就一声不吭地坐下了。二拐子来得更早些,牌桌早已摆好了。二拐子看见他们两兄弟进
来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就吩咐他的下手拿牌。牌是四个人一块洗的,位置也是四个
人掷骰子掷出来的,这里头当然没假,二拐子打牌时眼还是那么斜着,手轻轻地按着牌
桌,一动也不动。出牌时只用两个指头夹住牌,很洒脱地往前一送,牌就推过去了,一
点响声也没有。河娃就死盯着二拐子的手。他的头像蛇一样地往前探着,两眼燃烧着可
怕的绿光,那绿光在二拐子的手上、脸上穿梭般地来回移动,似乎随时都会射出一蓬野
蛮蛮的绿色大火!林娃的手像鹰一样地在牌桌边上翻动着,那手上的筋跳跳的,每个手
关节都亮着一层细汗。他的另一只手在腰里伸着,紧握着那把刀……
也许是太紧张的缘故,出牌时河娃的手抖了一下,牌掉在地上了。二拐子看了看河
娃,一声不吭地把牌从地上捏起来,放到牌桌上,然后笑笑说:“别慌,老弟。”河娃
盯着二拐子,恶狠狠地说:“我没慌。”二拐子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牌打到半夜时分,河娃的裤裆湿了,尿一点一点地顺着裤子往外浸。可他还死死地
坐着,眼盯着牌桌,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对面林娃的裤子也湿了。夜静了,四个
人都不说话,屋里弥漫着一股很浓的尿臊气……
二拐子的眼朝桌下面斜了一下,出牌的手缓慢地移动着,似乎在等人说话。然而却
没人说话,两兄弟的脸憋得青紫,腿紧紧地夹着,却还是一声不吭。二拐子不动声色地
放下那张牌,又慢慢地抽出一支烟点上。牌又继续打下去了……
这真是血肉之搏呀!有那么一刻,河娃的膀胱都要憋炸了,可他还是痛苦地忍受着,
忍受着……他要看看二拐子究竟玩的什么“绝活儿”。看出“诈”来就可以对付他了。
他听人说二拐子曾提着一箱子钱闯过武汉的大赌场,二拐子把钱箱朝那儿一放就把人吓
住了,竟然没人敢和他赌。二拐子手里一定有很多钱,很多很多。那么……
可是,很奇怪,这天晚上他们又赢了,一直赢。赢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赢。看不出
二拐子使了啥法,盯得这么紧还是没有看出来二拐子的“绝活儿”。
鸡叫了,窗外透过一层灰蒙蒙的白光。这工夫,二拐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说:
“罢了。”
输家说罢了,也说罢了。林娃站起时鼻子里喷出一股红殷殷的血!身子摇摇晃晃的
几乎站不住了。河娃忙上前扶住他:“哥,你咋了?”林娃抹了抹鼻子上的血,说:
“没啥,头有点晕。”
二拐子瞅了瞅弟兄俩,说:“兄弟,罢手吧?”
河娃说:“不,还来。”
“还来?”
“还来!”
二拐子点点头说:“好,有气魄。”说着,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来,往桌上一扔,
“我请客了!”
输了钱还请客,这是没有过的事情。两兄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那刀硬硬地在腰
里塞着,早焐热了。
这天晚上,两兄弟赢了七百块,刚好和头一天一样,不多也不少。那么,赌下去又
会怎样呢?
河娃不知道,林娃也不知道。
五十七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四间房子是蓝颜色的。进了前三间屋子,再进这第四间屋子,
你一下就觉得你是在冷水里站着,赤条条地在冷水里站着。像是热身子一下子跳到冰窖
里去了,先是身上发冷,四肢发冷,渐渐地,那说不出来的寒气便逼到心里去了。你会
觉得你的心慢慢在冻结,想喊,却又喊不出来……
13
五十八 杨书印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坐着,烟,一支接一支地抽。
民兵已经集合起来了,绳子也预备好了,可杨书印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他不想这
样做。他凡事都考虑上、中、下三策。他觉得这是下策。
让民兵去把这一对“狗男女”捆起来,好好整治整治,然后送到乡政府或是直接送
到县上去,他都有充足的理由。这狗儿杨如意也太不像话了,每次回来都带一个妞儿,
连瘸爷都看不下去了,收拾他是很正当的。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把这一对狗
男女捆起来,他纵然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人是丢定了。他还可以找人写一份证言,让
村里人都在证言上签上名字,证明这一对狗男女在扁担杨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耍流氓。
甚至可以把麦玲子失踪的事也写上去,以示问题的严重性。这样,就足够让那狗儿在公
安局里喝一阵子稀饭了。
可他知道,这样做也仅是让杨如意丢丢人。终究还会放的。这不是什么大事,也许
一送去当即就放回来了。那狗儿局面不小,路已铺得差不多了,到处都有他的关系。只
怕一个公安局的副局长顶不住压力,一个电话打过去,立时就得放人。这狗儿说不定第
二天就会坐着轿车耀武扬威地回来。说不定还带着那个浪女人,闹个不了了之。那样,
仇在心里种下了,他杨书印脸上也无光。
平心而论,杨书印还算是大度的。这娃子在他面前狂得不像样子,他早有心想治治
他,给他点教训。可他却一直没有下手。他喜欢这娃子,看中这娃子是个人才,对人才
他是舍不得下手的。这是匹好马,好马都会狂躁些。扁担杨村要是有这么一个人给他顶
着,他后半辈子就不用发愁了。因此,他还是想把这娃子的心收过来。要想征服一个人
的心是很难的。杨书印当耕读教师时就很欣赏诸葛亮的一段话:“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他知道这娃子心劲不弱,是极不好对付的。但他还
想试试。他一向是很自信的。
如今到处都在嚷嚷改革,一个小小的村长的确不算什么了。他在村里的威望已不如
过去了。地分了,求他办事的人少了,谁还尊敬他呢。可要是在村里树这样一个改革典
型,让这娃子把他的资金、设备全都弄回来,在村里办一个厂……有权有钱,扁担杨村
不还是他说了算么?纵然这娃子不安分,可到了这十八亩地头上,他有通天本事也翻不
出杨书印的手心……
杨书印内心深处最想得到的就是这些。
一个人离不开你的时候才会真正服你。杨书印要做的就是要让这娃子知道,在扁担
杨村是离不开他杨书印的。他要再和这娃子谈谈,好好谈谈。叫娃子自己想吧。若不行,
他就做一回恶人……
一切都盘算好之后,杨书印这才打发人去叫杨如意。他特意地让人告诉杨如意,老
叔有事找他,让他赶紧来,晚了会出事情的。
天已晚了,暮色四合,远处的田野里刮来一阵阵冷风。杨书印坐在村办公室里等杨
如意。他突然想到,这娃子是机灵人,他要是不来呢?他要是坐上轿车走了呢?
这时,他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那是年轻人的脚步,轻捷、有力、无所畏惧。
杨书印笑了。他身子一仰,稳稳地靠在了椅子上。
门开了。果然是杨如意,西装革履、神色泰然的杨如意。他一进门就说:
“老叔,我知道你还会找我。我知道。”
杨书印笑模笑样地站了起来,说:“如意,来来,快坐。”
杨如意依旧站着,问:“老叔,这回找我,怕是有事吧?”
杨书印抢先递过一支烟来,笑着说:“如意,没事叔侄儿俩就不能说说话了?”
杨如意这才往椅子上一坐,“说吧。”
“听说你回来招工来了?”
“是呀,招工来了。给村里年轻人寻条出路。”杨如意很随便地说,“咋,老叔也
想去?老叔要去,年龄可以适当放宽一些……”
杨书印并没恼,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老叔老了,老叔没这份能耐了。不过,这是
好事儿。”杨书印说着,身子又往前倾了倾,“听说,你还想给村里办件大事儿?”
杨如意愣了一下,片刻,他歪着头看了看杨书印,点点头,又点点头:“我要办的
事很多,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件事儿?”
“嗨呀,说法儿多了。有人说你要把厂迁回来……还有人说,你要拿十万块钱,在
村里办个分厂……好哇,这很好哇!这事儿老叔支持你。村里给你批地方。你情甩开手
干了……”
杨如意笑了笑,说:“老叔,你还是不死心哪。”
杨书印脸上的肌肉微微地动了一下,立时露出很吃惊的样子,“咋,你没这想法
儿?”
“想法儿倒有,就怕干不成。”
“噢,有啥想法儿说说?老叔大力支持你。”
杨如意吸着烟,心平气和地说:“老叔,咱村花几十万块钱造个窑。是经你手造的,
花的是全村人的血汗钱,成了么?没成,垮了,经你手垮了。咱村的拖拉机也是经你手
包出去的,开出去就成了一堆废铁……”
杨书印的眉头皱了皱,却仍然很恳切地说:“如意呀,恁叔老了。挣钱的事儿,恁
叔是不懂。恁叔就给你当个后勤吧。恁叔是一门心思想让村里富起来呀!……”
杨如意冷冷地说:“老叔,你不懂挣钱抓经济,可你会治人,你总想把人治得服服
帖帖的。人治服了,也啥都干不成了。要想干成,只有一条路——”
“你说你说……”
杨如意突然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你、下、台。”
屋里静下来了,空气很闷。杨书印的脸一阵红了,又一阵白了,他嘴角抽动了几下,
眼里暴射出一道逼人的光。倏而,他慢慢地把眼闭上了,身子往后一仰,拍了拍头,又
拍拍头,长叹一声,仿佛是很艰难地说:
“老叔不中用了。如意,你来干吧。你来……干吧。老叔不插手,决不插手。”
杨如意摇摇头说:“老叔,你不会。你受不了。你一辈子都在琢磨整治人的法子,
你也够苦了。你不会罢手的。除非是上头不叫你干了。要是上头真不叫你干了,只怕你
半年也活不了。不过,老叔要真是想开了,去我那厂里当个保管吧。我看你当保管还可
以。一月可以给你一百块钱,不能再多了……”
这话一下子刺到杨书印心里去了。这比扇他的脸还难受呢!堂堂的一村之长,扁担
杨最有能耐的人物,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三十八年来他经过了多少风浪,可
这娃子却把他说得一钱不值,到了顶只能舍施他一个保管当……杨书印的脸憋得黑紫黑
紫的,血一下子涌到头上来了。他立时就想叫人把这娃子捆起来,高高地吊在梁上,任
凭违犯政策,任凭村长不干,也要好好地整治整治他!
可是,人老了,必然就考虑得长远些。他还有下一步呢,下一步……杨书印异常艰
难地克制住了自己。他抬起很沉重的、嗡嗡作响的头,两只大手抓住椅子,直起身来,
长叹一声,十二万分恳切地说:
“如意,老叔把一颗心都扒给你了,你还是不信。不信也罢了。说心里话,老叔喜
欢你。你年轻、气盛,老叔也不怪你。可年轻人,老叔为你担着一份心哪!……”
“噢?”杨如意默默地看着杨书印,等他把话说下去。
杨书印慢慢地吸着烟说:“如意,你也该谨慎些才是。村里传了不少闲话,连老族
长都看不下去了。有俩钱是好事儿,可钱也会坏人的。”
“是,老叔说的是。”杨如意点点头说。
“唉,如意呀,你咋做出这种事哪?你做这种事儿,连老叔都不好为你说话呀!村
里沸沸扬扬的,非把你和那女人捆到县上……”
杨如意眼里泛出了一点灼人的绿光。他咬着牙,很郑重地点点头说:“老叔是为我
好,我明白了。”
杨书印闭上眼,像是十分忧虑地问:“如意,玲子也是你拐出去的么?”
“你说哪?”
“老叔当然不信,可你趟趟都带女人回来,村里人都看着呢。事儿已到了这种地步,
叫老叔咋做工作呢?……”
说到这里,杨书印不再说了。他点到为止,往下他看着杨如意,看他穿的那件质地
很好的西装,乡下人一时还叫不出名的双排扣西装。看他那双样式很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