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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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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端盆水来,让他们弟兄俩洗洗脸。
    临上车,瞎眼的四婶哭得死去活来,还是一个劲地说:“饶了俺娃吧,饶了俺娃
吧……”
    河娃说:“娘,你多保重吧。”
    林娃还是迷迷糊糊地说:“娘,俺不犯法,俺去去就回来了。”
    民警们把他们押上车,“日儿”一下开走了。众人在车后默默地跟了一会儿,见车
远去了,拐回头看见瞎眼的四婶还在地上跪着求饶呢。一个个都恨恨地骂起杨如意来……
    可那狗日的杨如意一直没有露面。
    午时,杨如意到瞎眼的四婶家去了。
    四婶孤零零地在院里的地上坐着,一身土,一脸泪,身边放着一根竹竿和一碗不知
哪位好心人端来的面条。面条已经凉了,四婶连动也没动,一群蚂蚁在碗边上爬来爬去。
    杨如意站在四婶跟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四婶。”
    四婶不说话,眼眨巴着,泪又下来了。
    他又叫了一声:“四婶……”
    “谁?”四婶听声音不太熟,问道,手摸摸索索地去拿竹竿。
    “我……如意。”
    四婶抓起竹竿又磕又打。打着骂着,骂着打着,连声说:“你是畜生,你不是人,
你走你走!”
    杨如意站着不动,只说:“四婶,打吧。你多打几下出出气。你眼瞎,你也是吃了
一辈子苦……”
    四婶“呜呜”地哭起来了:“娃呀,我可怜的娃呀!你爹死得早,好不容易把你们
养活大,咋就做下这事哪?人家有钱有势呀……”
    杨如意默默地站着,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说:“四婶,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这是一千块钱,你老用吧。”
    四婶哭了一会儿,恨恨地说:“你走吧。我不要你的钱。拉棍要饭我也不要你的
钱!”
    “四婶……”
    “我眼瞎心不瞎。是你把俺娃子逼到这条路上的。你盖那房,压一村人!老天爷都
看着呢……”
    杨如意又站了一会儿,悄悄地把钱放在地上,站起来说:“四婶,我知道你不会原
谅我。我走了。”
    四婶摸索着往前爬了几步,抓起杨如意放在地上的钱扔了出去:“拿去!我不要你
的臭钱!”接着就哭着喊道:“老天爷,你睁睁眼吧……”
    杨如意从地上捡起钱,苦涩地摇了摇头,去了。

 
    
     18     
   七十五 有人说,那楼房是阳宅扎到阴宅上了,是阴阳界。凡走进去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除非你无欲无求,心平如镜,三代都没做过一件恶事,辈辈积德行善。纵是如此,
还要熬过种种蛊惑,见若不见听若非听……熬过百日,你也许就无事了。
    可又有谁能熬得过去呢?

      七十六 入冬以来,村长杨书印的偏头疼病越来越严重了。他看过中医,也看过西医,中、
西药都吃遍了,就是不见好。近些日子,他夜里总睡不好,常常做梦。那梦也是稀奇古
怪的。他老梦见村里的“公章”丢了,那圆圆的木头戳子在办公桌里锁得好好的,突然
不见了。他急坏了,赶忙组织人去找,可找来找去,哪里也找不到。他一气之下就召开
了村民大会,让民兵站岗,反反复复地讲政策,让偷了“公章”的人自动交出来,交出
来就没有什么罪了。然而,会场上的人都嘻嘻笑着,聊天儿的聊天儿,奶孩子的奶孩子,
一点也不在乎。于是他又让民兵挨个去摸男人的裤腰带,他怀疑谁把“公章”拴到自家
的裤腰带上了。村里的男人全站出来了,排着队从他跟前走过,肩头上一律搭着裤腰带,
两手提着裤子,民兵喊着“一二一……”摸了半天,只摸到了几根旱烟袋和两枚铜钱。
接着他又怀疑是女人把“公章”拴在奶子上了,就下令妇女主任去挨个摸摸女人的奶子,
看是不是藏了“公章”。那妇女主任还是个姑娘,怕羞,扭扭捏捏地不想去。这当儿民
兵队长把手高高地举起来了,他说:“我去,任务再艰巨我也能完成。”他就去了,挨
个在女人的奶子上抓一把,抓得女人叽叽哇哇乱叫!最后他又走到年轻的妇女主任跟前,
嘻嘻笑着说:“别怕,叫我摸摸,又不是黄瓜,摸摸也掉不了渣儿。”妇女主任脸都红
了,吓得直往后退。他窜上去把妇女主任的布衫掀得高高的,就势狠劲地捏了一下……
民兵队长全摸过了,又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来。他问:“都摸了?”民兵队长说:“都
摸了!”他问:“啥滋味?”民兵队长说:“光光的,软软的,有点腥。”他脸一沉说:
“日你妈,大白天调戏妇女,给我捆起来!”立时就有十几条汉子窜出来了,看民兵队
长独自一个占便宜,他们早就憋不住了。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把民兵队长按在地上,
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接下去他又派民兵挨家挨户去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公章”
找出来!民兵们从村东头一家一家地挨着搜,可搜到“大房子”跟前的时候,就没人敢
进了。谁也不敢走进去,一个个都是战战兢兢的。他去了,他拍着胸脯说:“跟我来!
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啥?!”看看还是没人敢进,他就一个人走进去了。果然,他
在“大房子”里找到了那枚“公章”……
    每当他从梦中醒来,就觉得十分荒唐。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真是笑话,大笑话。
这时他就下意识地摸摸裤腰带,发现“公章”是在他的裤腰带上拴着的。那“硬家伙”
摸着热乎乎的,也不知在裤腰上拴多久了。他记得他把“公章”锁在抽屉里了,却不料
什么时候拴在腰带上了。他摇摇头说:“小家子气,太小家子气。”
    这个荒唐梦每出现一次,他的偏头疼病就加重几分。醒来时他的头像劈了一样,一
半是木木地疼,一半是“嗡嗡”地响,十分难受。每到这时,他就采取以毒攻毒的法子,
喝上几口酒,喝得晕晕乎乎的,就觉得头不是那么疼了。渐渐地,他越喝越多,只有酒
才能抑制他这恼人的偏头疼病了。
    为了给他治病,女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一个“偏方”,说是吃“百家蛋”能治偏
头疼病,而且必须是刚下的鲜蛋。他不信这一套。可女人却是很信的,她每天端着个笸
箩一家一家去找鲜鸡蛋。村长的女人总是有面子的,不管到谁家都有人给,就这么出去
走了两趟,村长有病的消息便传出去了。往下,自然不用找就有人送了。村人们也接二
连三地跑来探望,有钱的备些礼物,没钱的掂上一兜子鸡蛋,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
    每逢有人来,杨书印总是坐起来笑着说:“没有啥,没有啥。一点小病,过些天就
会好的。”
    人们说:“书印哪,你可得当紧身体呀!你瘦多了。”
    他挺直腰说:“瘦了么?我不瘦哇,一顿还能吃两碗饭哪!”说着,便哈哈地大笑
一阵,像年轻人似的从床上跳下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大甩着手。
    可人一走,他的脸就沉下来了,眉头紧紧地蹩着,捂着头躺在床上,人就像瘫了似
的……
    不久,乡、县两级有关系的干部们也都听说杨书印病了,纷纷赶来探望。杨书印一
手送出去的“人才”更不必说,也都备了厚重的礼品,匆匆赶回来看望这位“恩公”。
一时门庭若市,大车、小车、摩托车络绎不绝地开到了杨书印家门前。
    这会儿,杨书印的病像是一下子全好了,虽然十分地憔悴,但脸上有了红光,印堂
很亮,说起话来谈笑风生,精神头很足。他绝口不提自己的病情,却一反常态,跟这些
有权势的人物夸起杨如意来。他说他发现了一个很能干的人才,这娃子叫杨如意,是本
地最有能耐的改革家。他讲杨如意如何白手起家,一个人办起了产值百万元的涂料厂……
他说杨如意是本村土生土长的娃子,将来肯定是大有出息的。他十分恳切地让这些朋友
回去替杨如意宣传宣传,鼓吹鼓吹,能宣传多大范围就宣传多大范围。他说这娃子是扁
担杨的骄傲,最好让全省、全国都知道他……
    “人才”们见身在病中的杨书印滔滔不绝地夸赞杨如意,虽然心里稍稍地有了点妒
意,但还是被“恩公”那博大的胸怀所震撼了。他们知道“恩公”爱才心切,做什么事
都是诚心诚意的,也都暗暗点头,生出了许多敬佩之意。
    乡里县上那些有头脸的人物(当然包括烟站、税务所、供销社、工商局、公安
局……)听杨书印反复地夸奖一个人,虽然都知他爱才,也不免疑惑他是否收了杨如意
的礼物(那礼物一定不轻),不然,为什么老提杨如意呢?
    杨书印自然不做解释。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既然目的达到了,他也就不多说了。
随你们怎么想都行。送客时,他专门让在省报社当记者的杨文广再多留一会,说他还有
话要说。
    当年连裤子都穿不上的杨文广如今也混出人样来了。省报记者的牌子响当当的,身
为“无冕之王”,自然是吃遍天下无人敌,到哪里都是最好的招待,连各县的县长、书
记们都怯他三分。傲气么,也随着身价长出来了。他是县委专程派小轿车送回来的,
“春风得意马蹄疾”,谁也不放在眼里。但对“恩公”杨书印,他是不敢怠慢的,人得
讲良心呢。过去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他心里说:“广阔个屁!广阔得连裤子
都穿不上了。”要不是杨书印,他能有今天么?
    虽然送客时杨文广坐着连动都没动,可当杨书印折身回屋时,他就赶忙站起来了,
走上前十分谦恭地说:“老叔,您得保重身体呀!”
    杨书印坐下来,沉吟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十分为难似的。
    “老叔,您有啥话说吧,只要我能办的,一定尽最大努力。”杨文广说。
    杨书印一只手捂着头,叹口气,缓缓地说:“文广哇,你老叔一辈子爱才,从没失
过眼。可、可你老叔看错了一个人,看错了……”
    “谁?”杨文广不服气地问。
    “如意呀,如意这娃子……”
    “嗨,不就是个暴发户么?!”杨文广截住话头,不以为然地说。
    杨书印轻轻地拍着头说:“这娃子是个干家子,是个人才,可惜我发现得晚了。晚
了……”
    杨文广不解地望着杨书印,好半天也没品出他话里的意思。
    杨书印十分沉重地说:“文广哇,这是私下给你说的。如意这娃子是块材料,可他
这一段不走正道,奸污妇女,行贿受贿,啥恶事都干哪……”
    “老叔,你、你是想叫我在报上捅(批评)他一下?”杨文广试探着问,他心里却
有点犯难了。
    “不……”杨书印摇摇头说,“这娃子不管怎么说是个人才。我失了眼,没能早些
发现他,已经很对不起他了。我不能眼看着这娃子毁,我得拉他一把。他总是扁担杨走
出去的娃子呀!”
    “老叔,那你说咋办?”
    杨书印说:“文广,如今你是省报的记者了,老叔也不能再把你当孩子看了。你这
次回来看老叔,老叔心里很高兴。这么多年老叔没求过人,这次,老叔想求你办件
事……”
    “说吧,老叔,只要我能办的。”杨文广心里一热,赶忙站起来了。
    “文广,你坐你坐。”杨书印亲切地拍拍杨文广,说:“文广,老叔要你在报上多
发几篇文章,好好地宣传宣传如意。要是能在《人民日报》上也发些文章,那就更好。
多宣传宣传他吧,报纸影响大,报上一登,注意他的人就多了。上上下下都看着他,这
娃子兴许还能走上正道……”
    杨文广一下子怔住了,心里暗暗地倒抽一口凉气。多年的记者生涯,使他似乎猜出
了杨书印的心迹。报纸上每宣传一个人,都招来很多麻烦。且不说有各种各样的应酬马
上会加到这个人身上,上上下下都会来吃他捧他拉他骗他……而各种各样的反面意见也
就跟着来了,他成了众矢之的,所有的问题、毛病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紧接着马上
就会有人写信反映他的问题,到处告状。更可怕的是,这些专业户、个体承包户真正能
站住脚的干净的没有几个,多多少少都是有些问题的。那么,宣传来宣传去,最后不是
被吃垮就是进监狱。全省以至于全国,不知有多少赫赫有名的个体承包户被“宣传”到
牢房里去了……杨文广不敢往下想了。老叔对他的“恩德”也使他不能往别处胡想。老
叔话说得这么恳切,又是这样爱才,是决不会用这种手段坑人的。老叔在乡下住着,也
许不知道外边的情况。不管怎么说,老叔都是善意的。老叔尽心尽力地把他拉巴出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得应承下来……
    杨文广想了想说:“老叔,我写。可有一条,我得实事求是地写。不然……”
    杨书印点点头说:“那是,得照实写。不过,这娃子确实是个干家子,还是多鼓励
鼓励吧。多写长处,多写长处……”
    杨文广说:“好,我组织几篇文章。发表是没有问题的,听说杨如意跟我们那里的
副总编关系不一般……”
    杨书印意味深长地说:“我总算对得起这娃子啦,对起他啦!”
    杨文广笑着说:“等如意出了名,得让他好好请请老叔哩!”
    杨书印淡淡地说:“对如意,老叔尽尽心就是了,你也别跟他说是我叫写的。用不
着多说。”
    “好,我不说。”……
    当天夜里,村长杨书印又带病去看望了瞎眼的四婶。他给四婶带去了两匣风干的点
心,一进屋就抓着四婶的手说:“老婶子,书印对不住你。书印没照顾好那俩侄子,书
印有罪呀!”
    四婶手捧着那两匣点心,眼里只有流泪的分儿了。她好半天才哭出声来,紧接着就
想下跪:“书印,书印,说啥你也得救救那俩侄子呀……”
    杨书印把瞎眼的四婶搀起来,说:“老嫂子,自己村里娃子,我不会不管的。你慢
慢说,慢慢说。”
    四婶就又哭起来了:“书印哪,这可叫我咋活啊?一个瞎老婆子,一点路也没有
哇……”
    杨书印说:“别哭,事既然出来了,哭也没用。你听我说,你怕不怕?”
    四婶用脏兮兮的衣裳擦了擦眼上的泪,说:“我一个瞎老婆子还有啥怕哩。”
    杨书印轻声说:“老嫂子,你只要不怕,这事就好办了。我托人一边活动着,你进
城去找杨如意……”
    “他叔,我连门都没出过呀。”
    杨书印说:“我找人把你领去。别怕,一个瞎眼人谁都会可怜的。你到那儿坐门口
哭了。谁问你,你就给他说说杨如意那些恶事。把他奸污妇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说
了,哭着说着,人围得越多越好……”
    “这法儿中?”
    “中。”
    “能把恁那俩娃子救出来?”
    “你去吧,不出三天,可怜你的人就会越来越多。那狗儿杨如意就坐不住了,他怕
丢人,非给你说好话儿,到那时候,你就说林娃河娃的事。他是原告,原告一撤诉,事
就好办了……”
    “你是说……讹他?”
    “讹他。”
    “他叔……”
    “这就看你了,老嫂子。他不狠么?他不狠你俩娃子会抓起来么?”
    四婶摸索着硬朗朗地站起来了,她说:“我去,我去,我跟他拼上这条老命!”
    杨书印又叮咛说:“老嫂子,你可别叫他一哄就回来了。你得硬下一条心,别怕他
们吓你。你是瞎眼人,谁也不敢咋你。咱乡下人,为了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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