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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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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钱挣多挣少就凭河娃一句话了。
    林娃本就憋着一肚子邪火,刚好河娃卖鸡的钱没交。俩人都大了,都没娶媳妇,挣
的钱自然是俩人的,每次回来都交娘放着,可这趟的钱河娃没交。林娃对河娃不放心了,
话在心里憋着,憋了一会儿憋不住了,便粗声粗气地问:“河娃,这一趟赚多少钱?”
    “八块。”河娃说。
    “才八块?”林娃的手停住了。
    “没人要,我压价了。”河娃斜斜眼儿,顺口说。其实不是八块,是嫌了十八块,
他吃了顿饭,喝了点酒,就剩八块了。
    “不对吧?”林娃疑疑惑惑地说,“几十只鸡子才挣八块钱?”
    河娃岔开话说:“这活儿不能干。天天贼似的蹲在集上,蹲半天还没人问呢。”
    林娃心眼少,转不过圈来,也跟着瓮声瓮气地说:“跑几十里路,一家一家地串也
不好受!”
    往下,兄弟俩都不吭了,蹲在地上各干各的。宰一只,打一只,谁也不理谁。
    过了一会儿,林娃心里终还是磨不开。日他娘,骑个破车到处串,好不容易收些活
鸡,宰宰杀杀的,整治好多天,才挣八块钱?不对!
    他转过身来,又问:“河娃,到底挣多少钱?”
    “八块。”
    “就八块钱?”
    “你说多少?”河娃不耐烦了。
    林娃眼黑了,直盯盯地看着河娃:“你说实话,挣多少钱?!”
    河娃把针管往地上一撂,小公鸡似地瞪着眼说:“一万块!你要不要?”
    “啪!”一个响巴掌打在河娃的脸上,打了他一脸湿鸡毛。“你……藏私!”
    河娃一头扑过来,拦腰抱住了林娃,两人一同滚倒在水盆里,带翻了水盆,泥猪似
的在地上翻来滚去地打起来……打了一个时辰,两人脸上都淌出血来了,只是谁也不吭,
怕瞎娘听见。当林娃又野蛮蛮地扑过来的时候,河娃顺手从地上操起一把宰鸡用的刀,
刀上的鸡血往下淌着,河娃脸上的血也往下淌着,两眼荧荧地泛着绿光……林娃的一只
眼在水盆沿上撞了一下,撞得黑紫,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回手操起一根扁担,恶狠狠地
盯着河娃……
    瞎眼的娘听见动静了,“咳”了一声,问:“林娃,啥倒了?乱咕叮当的……”
    亲兄弟俩仇人似地互相看着。林娃黑着脸没吭。河娃擦了擦嘴角上的血,说:
    “案板。”
    “水也洒了?”
    “鸡没杀死,扑棱了几下……”
    娘不再问了。两兄弟棍似的立着,脖子一犟一犟的,像二牛抵架,牙都快咬碎了。
    铜绿色的阳光点亮了整个院子,那光线的人的眼,眼立时就花了。从屋里往外望,
一片绿色的燃烧……两个小儿骑在一个小儿身上,在土窝窝里滚,把那狗瘦的小儿压在
土里,一个骑着脖子,一个骑着屁股,齐声高唱: 带肚儿,带肚儿,掉屁股!
    带肚儿,带肚儿,扒红薯!
    …… “啪”一声,河娃把刀扔在地上,一跺脚,恨恨地骂道:“日他娘!”
    林娃也骂:“日他娘!”
    邪火发出来了,两兄弟都闷下来,你不吭,我也不吭。地上水汪汪的,扔着一片死
鸡,有打了水的,也有没打水的,全部泥叽叽的泛着鸡屎和血腥的气味。
    过了很长时间,河娃说:“哥……”
    林娃铁黑着脸不吭。
    “日他娘,人家干啥啥成,咱干啥啥不成!干脆各干各的,那八百块钱分了算啦。”
河娃气呼呼地说。
    钱,钱,这年头种地是弄不来钱的。那八百块钱是弟兄俩贩鸡挣的,风风雨雨的,
两年多才落了八百,还不够娶一房媳妇呢。分了?分了顶啥用。林娃斜了他一眼,没搭
腔。
    “反正我不干了!”河娃说。
    “干啥?”
    “要干就干大的。”河娃咬着牙说。
    “本钱呢?这八百不能动!”林娃一口咬死。
    “咋不能动?八百算个屌!点眼都不够。借,借钱干大的……”河娃气昂昂地说。
    “哼?!”林娃又斜了一眼。
    “干啥都比干这强,打尿二两水,偷了人家似的。我问了,这年头纸最缺。咱弄个
纸厂,准赚大钱!……”
    林娃往地上一蹲,又不吭了。
    河娃逼上一步,说:“哥,你干不干?你不干我干。这年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亲
兄弟也得有个说清的时候,给我四百!”
    “日……”林娃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了河娃的衣领子大巴掌抡得圆圆的……
    河娃看着林娃,喘口气说:“哥,干吧。”
    林娃闷了一会儿,说:“干。”

 
    
     03     
   十一 楼房盖起的那天,建筑队的“头儿”来了。这是个满脸大胡子的年轻人,听说过去
住过监狱,但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面目,只叫他“头儿”。他对杨如意说:
    “这是我承建的第一百零一座楼。我告诉你,你虽然花了不少钱,可我没有赚你的
钱。这是我唯一没有赚钱的楼房。这楼房是我设计的,是艺术,它跟世界上任何一座楼
房都不一样。不久你就会看出来,这楼房从任何角度、任何方向看去都有些新东西,你
会不断地发现新东西……”
    杨如意问:“这楼能用多少年?”
    那人笑了:“多少年?只要土质可以,谁也活不过它,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活不过它。
你记住我的话,只要土质可以,它是不会倒的,永远不会……”

      十二 在楼房对面的土墙豁口处,露着一颗小小的脑袋,那是独根。
    独根四岁了,满地跑了,却拴在榆树上,腰里拖一根长长的绳子。
    独根的一条小命儿是两条小命儿换来的,也是杨氏一门动用了集体的智慧和所有的
社会力量争取来的,生命来之不易,也就分外金贵。
    四年前的一个夏天,独根那六岁的姐和五岁的哥跟一群光屁股娃儿去地里捡豆芽儿。
乡下孩子晓事早,很小就知道顾家了。地分了,没菜吃。年轻的媳妇们下地回来总要捎
上一把菜,那菜是从别人家的地里薅来的,即是自家地里有,也要从别人家地里薅,看
见了也就骂一架,练练舌头。这精明很快就传染给了孩子。于是孩子们也知道从别人家
地里薅一点什么是占便宜的事,也就跟着薅,好让娘夸夸。
    这一日,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娃子们就结伙儿去地里捡豆芽儿。那是刚点种过
的豆地,天热,没两天就出芽儿了。地么,自然认准了是别人家的。于是一个个亮着红
红的肉儿,光脚丫子,撅小屁股,去薅人家豆地里的豆芽儿。手小,又都是光肚肚儿,
也薅不多少,每人一小把把儿。豆地里长的芽儿,带土的,很脏。薅了,又一个个擎着
去坑塘边洗。那坑塘离场很近,是常有女人洗衣裳的,可偏偏这会儿没有。娃儿们挤挤
搡搡地蹲在坑塘边洗豆芽儿,你洗你的,我洗我的,很认真。洗着洗着,那五岁的小哥
儿脚一滑便出溜下去了……
    冥冥之中,血脉的感应起了关键作用。一群小儿,独有那六岁的小姐姐慌忙去拉,
人小,力薄,一拉没拉住,也跟着滑下去了。小人儿在水里缓缓地下滑,渐渐还能看见
飘着的头发,小辫儿上的红绳儿,渐渐也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水纹儿一圈一圈地荡开去,
在六月的灿烂的阳光下,两个嫡生的小生命无声地消失了……
    小娃儿一个个都呆住了,静静地望着水里的波纹儿,停了好大一会儿,没有谁动一
动,只望着那很好看的波纹儿一圈一圈地碎,一圈一圈地碎,直到圆环似的波纹儿消失。
这时候,要是赶紧呼救,不远的麦场里就有人,汉子们都在打麦呢,那么,两个小生命
也许还有救。可娃儿们愣过神儿之后,各自都慌忙去捡撒在坑塘边的豆芽儿,一根一根
地捡,脏了的又再洗洗……时光在这一小把一小把的豆芽儿里飞快地流逝,生命顷刻间
从无限走向有限。待豆芽儿捡完了,洗过了,这才有娃儿想起该去叫他妈。于是又一伙
伙儿去叫他妈。他妈在地里割麦呢,路很远很远。一个个又光着小屁股,擎着那一小把
豆芽,慢慢往地里走。路上,有个娃儿的豆芽儿撒了,就又蹲下来捡,捡得很慢。这中
间,娃儿们在路上也曾碰上过拉麦车的大人,只是记着要去叫他妈,也就很认真地保持
沉默。等走到了地方,小人儿已经漂起来了……
    ……一母同胞,两个小姐弟,白胀胀地在水面上漂着,姐的小手勾着弟的小手,勾
得死死的……
    这打击太大了!扁担杨这位名叫环的年轻媳妇像疯了一样从地里跑回来,趴在坑塘
边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地上,撞得头破血流。扁担杨历来有女人骂
街的习惯。环在哭天抢地的呼唤小儿的同时,又一遍一遍地诅咒上苍……
    老天爷,你有眼么?你眼睛了么?你不晓得生儿的艰难么?你为啥要毁这一家人?
为什么?!两个娃儿,两个呀!咋偏偏摊到这一家人头上?哪怕毁一个呢,哪怕把妞领
去呢,你也不能这么狠哪?娃呀,我苦命的娃啊!……
    接着她又咒起“计划生育小分队”来。生第二胎的时候,他们罚了她一千八百块钱,
还强行给她实行了“结扎”手术。那小哥儿是“超生儿”,没有指标,没有户口,也没
有地……
    太惨了!她那凄厉的呼号闹得人心里酸酸的。女人们都跟着掉泪了,坑塘边上一片
哭声。
    瘸爷站出来了。扁担杨村的老族长瘸爷为了这繁衍的大事,为了杨家这一门不断香
火,亲自一家一家地上门动员,恳求族人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一定要想法
把这门人的香火续上。
    村长杨书印也主动地去乡里、县上反映情况,动用了全部人事关系,经过三番五次
地奔波,终于追回了一千块罚款,又把生孩子的指标送到了这媳妇的手里。
    灾难使人心齐。全村人化悲痛为力量,帮助这家人收麦种秋,好让这家人腾出工夫
去省城把女人扎住了的那玩意儿接上。这很花了些钱,费了些事,女人重新经历了一番
非凡的痛苦,终还是接上了。为了香火大事,这女人每晚眼含热泪让男人骑在她身上……
    于是便有了独根。
    独根生下来才四斤三两重,小猫一样的。那自然是分外的小心照应,生怕再有什么
差池。可这孩子白日里好好的,却夜夜啼哭。初时跑了许多医院去看,总不见好,好在
白天如常,后来也就罢了。独根两岁多的时候,刚会呀呀学语,半夜里又会突然坐起来,
两眼直直地瞪着,咿咿呀呀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家里人心惊肉跳地抱住叫他,却不说
了。到了白日,却又是一切如常,就这么整日让人提心吊胆的。后来渐渐也听清楚一些
了,说的竟是几辈子的老话,听了叫人不禁毛骨悚然……
    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独根又“腾”一下坐起来了,坐起说出一句话来,这话
更是没天没地没根没梢儿。他说:
    “杨万仓回来了。”
    家里人全都愣住了,一个个头发梢儿发紧,身上不由地打寒颤……
    他又清清楚楚地说:“杨万仓回来了。”
    家里大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杨万仓是谁。于是连夜把瘸爷请
来,问了,瘸爷竟然也是摇摇头,不知道谁是杨万仓……
    第二天,瘸爷翻出家谱来看,奇了!居然在远祖的“脉线卷”上查到了杨万仓的名
字。那分明早已是作古的人了……这下子连瘸爷也坐不住了。他都不知道的事情,这三
岁多的小儿怎么会知道呢?于是又细细地查看家谱,发现在远祖的“脉线卷”上,杨万
仓的名下,还画有一个符号:◎
    这是什么呢?瘸爷看不懂,别的人就更看不懂了。既然小独根喊出了祖人的名讳,
也就赶忙摆上香案,多多地烧些纸钱,一家人都跪下来愿吁祈告,求远祖保佑杨家这一
支后人平安无事,香火不断。可是,到了晚上,小独根睡着睡着又忽地坐起来了,还是
那句话:
    “杨万仓回来了。”
    看小人儿白日里好好的,摸摸头又不发烧。可这么神神鬼鬼的,终让人放不下心来。
无奈,又托瘸爷去外村请“阴阳先生”来看。“阴阳先生”让独根掌起面来,细细地端
详了一阵,说这娃子得的是邪症,四岁头上有百日之灾,怕是不会善了。这下子一家人
都慌了,忙给“阴阳先生”跪下来,千求万告,多多的封礼,也就说了“破法儿”。
“阴阳先生”让家人在独根四岁生日这一天把小儿拴在榆树上,拴一百天。百日后四更
出门,抱一红公鸡,走百步开外,千万别回头!待鸡叫后,见红日头再回来……
    于是,独根就拴在榆树上了。独根很听话,开初他不让拴,见娘哭了,也就让拴了。
也只是个“破法儿”,拴的不紧,绳儿长长的,一头系在腰里,一头绑在树上,还能在
院里玩。绳儿是解不开的,系的是死疙瘩,再说,他小。
    小独根每日里拖着一根长绳趴在院墙的豁口处往外看。村街对面就是那座神秘的高
楼,高楼在九月的阳光下闪着一圈圈金色的光环,环里似有人给他招手,看上去漂亮极
了。他很想钻到那金色的光环里去,那一定很好玩……
    可他拴着呢。

      十三 在黎明之前,天光最暗的时候,那高高矗立在暗夜中的楼房是紫黑色的,而那一个
个窗口却又是银灰色的。浓重的夜气一点一点地淡散了,楼房静静地伫立在暗夜之中,
像一只巨大的亮着一个个小屉的黑盒子……
    这时候,便有一只黑色的小精灵从银灰的小屉里飞出来,谁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只有一声响动,微微地响动,就化进夜空里去了……

      十四 瘸爷不出门了。
    过去,他常拄着拐杖到村街上去晒暖儿,现在他哪儿也不去了,每日坐在家里,怔
怔地想着什么。瘸爷不出门的时候,老狗黑子也不出门,就整日在他身边卧着,眯着狗
眼也像是有了什么心事。瘸爷是扁担杨辈分最长的老人,为族人做了一辈子的好事,他
那条瘸腿就是为族人献出来的。现在人老了,求他的人也少了,只有老狗黑子偎着他。
黑子也算是扁担杨村辈分最长的狗了。扁担杨村的狗儿几乎都是它养出来的,如今也算
是狗儿狗孙的一大群了。瘸爷老了,黑子也老了,就互相伴着熬日头。
    世事变了,人心一下子隔得远了,连天也仿佛往南边走了,热的时间很长。村子呢,
也渐渐地有了一点什么,地也越来越少了。这些都使瘸爷心里难受。但最让他忧心的还
是小独根夜惊时喊出的那句话,他觉得这不是好兆头。不好,很不好……
    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喊出“杨万仓”的名字呢?这位远祖是干什么的?
人死了怕有几百年了,怎么就回来了呢?瘸爷苦苦地想着。想一阵,便又去翻那发黄了
的家谱,一卷一卷地翻,盼着能翻出点什么。可翻着翻着他的手不由地就抖起来了,抖
得很厉害。“功名卷”上没有,“人丁卷”上没有,连“墓茔卷”上也没有,只有那本
最老的“脉线卷”上有这么一个名字,名下有这么一个符号:◎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凶死?是暴病?是外出?是犯了什么王法?不是人一生下
来就死了,没成?要是这样,那“卷”上也要注明啊。解不透,瘸爷怎么也解不透……
    祖上的事情,瘸爷小时候曾听老辈人说过一些。据传杨家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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