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国-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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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有一摞成语形容之,譬如“敲山震虎”,或“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或“茶壶煮饺子,心里明白”。与“碍于情面”的消极性相比,“台阶”的态度趋于积极,开始着手战略反攻。它把事情分成两面,一个面子,一个里子,分头处理,争取互不妨碍。当两人冲突发生时,或者自身面子与里子矛盾时,寻找一个变通的理由,力争既解决事情也保全面子。无论谁对谁错,损面子都不对。面子比金钱重要,讨债人必须避免使对方又赔钱,又丢脸。故而,上策是既追债又留面子,下策才是不惜面子硬行追债。这个下策导致对方损失的最大化,钱也没了,面子也没了。这样做人,未免太狠毒。所以追债的博弈,一定要寻求最优化策略组合,建立优化的均衡,自己能拿到钱,对方能拿到面子。这样一个圆滑的均衡,就是中国人所谓的“台阶”。
表现和宣泄自我
面子之滥觞,提供了一个心理空间,即一个弗洛伊德式发泄豁口,让礼教压力下循规蹈矩、生性压抑的中国人,在合法场合充分释放个性利比多,突显自我的形象,满足平日难得之优越感。表现自我是人类天性,各民族表现途径不一样。中国人选择面子,用面子炫耀自我,是其特色。面子是中国人自我表现的形式,深具形式主义色彩。
论及众多面子术语,数“有面子”最能体现自我呈现的愿望。“有面子”是人生终极目标,背后没有其他目的,从而体验自我价值的升华。这是终极意义层面的心理游戏。故而,“有面子”时常伴随得意洋洋、兴高采烈的表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按照马斯洛人本心理学的标准,可视是一种“高峰体验”——瞬间的满足感、成就感和自我肯定。
“有面子”的追求是永恒的,但“有面子”的价值判断具有时尚性,随人不同,随时代不同。“文革”时期有面子的时尚是“老三转”——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今日有面子的时尚是名服、名车、豪华别墅……某些底层平民通过奋斗成为大款、大腕,便急于返乡炫耀卖弄,俗语谓之“衣锦还乡”。在中国,“衣锦还乡”不仅是成语,也是一种集体无意识,诉说中国式飞黄腾达的梦想。在这里,“衣锦”实非漂亮衣服,而是面子的借代用语。面子的荣耀,高于锦衣玉食、宝马香车。
再说中国人“小气”和“慷慨”之争,也隐藏面子显摆派头的秘密机制,“慷慨”不过是“爱面子”的同义词。节俭本是美德,但以江湖观之,节俭不符合核心价值观“义气”。以“义气”标准看来,节俭就是小气、抠门……小气,被人瞧不起,让人没面子,人前抬不起头。日常生活中被人说小气,大大没面子,周围人当笑话传播。纵览生活,人们愿意与义气者相处,而不愿与小气者为伍。是故,一旦节俭和义气不期而遇,决不能因贫穷、节俭丢失面子,因而必须勉强做面子、撑面子、光面子,克服小气节俭习性,掩盖贫穷家底。所以,义气先于节俭。而面子,则是协调二者的机制。
上世纪80年代初,某人到乡下看望同学,同学尽管生活窘迫,仍然偷偷向亲戚借来30元钱,买了螃蟹、黄鱼摆了一桌酒,以表达慷慨之情。虽吃得自己心疼,但是客人开心。做面子实际上担当一个反向调节机制,若要有面子,务须掩饰贫寒,跟节俭本性较劲,“打肿脸充胖子”,摆阔装大方。在私人交往上尽量出手慷慨,心里流血,脸上留笑。这是江湖规矩,也是私人关系交往的写照。
反过来看,不论真节俭或真小气,只要你表现慷慨,出手大方,都很有面子。有面子就有人缘,有人缘就有资源,路路通。所以越穷,就越要摆阔,就越需显慷慨,方有翻身一日。某日读报,一则故事反证了这一规律。有个贪官对老婆说,有个“张经理”很义气,出手大方,值得一交,打算帮他,将来肯定不会吃亏。老婆深表赞同。后面故事老生常谈,毋庸赘言。关键的事实是,“张经理”不过是负债累累生意人,是假大方。我们身边的“张经理”们多是资不抵债或资金短缺的主儿。他既不是大方,也不是义气,所谓“义气”的假象无非下手够狠,一锤子敲死对手,不想夜长梦多。一锤敲得死,方能“吃小亏占大便宜”。若一锤敲不死,反而心惊肉跳,只怕扔进更多。假使行贿不套利,商人不行拔一毛利天下之事,何慷慨之有?张经理行为的内涵,是经营面子提升自我形象,从而达到背后的目的。
以“有面子”凸显自我形象,是面子的特有作用,是中国人自我实现路径的特色。谈论这一中国特色,自然要对比西方之“自我实现”,探讨中西社会体制下不同的自我概念。
中国的“有面子”与西方文化的“自我实现”的根本区别,来自面子与自我概念的区别。虽然中国古代观念有“己”之概念,但“己”不同于“自我”。现代中国的“自我”概念,源于西方文化。论自我,若从心理学定义,是人格的自我意识,是他全部性格组成的整体;论面子,还从心理学定义,仅是人格的一部分,是舆论与自我评价两股交汇生成的自我意象。另外,从社会学诠释,面子是儒教制度下的个人角色。以面子为工具,儒教体制对个体角色进行程式化、格式化修饰(《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形成一套符合儒教价值的风俗习惯,同时也是费孝通所称的“礼俗”①。在这个空间中,个人的真实本性消失,按照礼俗规矩扮演角色,言行拘泥于《周礼》、《仪礼》精神编纂的各种剧本,譬如各种世俗化“蒙学”、“家训”、“家风”和“规矩”。
扮演角色,生成的外部形象,就是我们的面子。我们是谁?不知道。“我们”本身不见了,留下的是我们的面子。面子是“我们”的影子和痕迹。
有面子与西方人自我实现有何区别?
在西方心理学体系中,谈自我实现最多的是亚伯拉罕•;马斯洛。早年,笔者曾依照马斯洛学说调查中国社会“自我实现”的人物,结果意外地发现,作为价值观的自我实现,在中国下层社会基本不存在。不仅人物不存在,价值观也基本不存在。“自我实现、“自我设计”的“粉丝”(fans),多是一群天真可爱的大学师生。学生们在校期间,通常表现出很强的自我实现、自我设计意愿,一旦踏入社会,旋即发现社会根本不存在自我实现的土壤。作者跟踪调查这批人,多数投身社会后便改弦更张,回归传统轨道发展。反潮流的弄潮儿,最终多顺应潮流,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从“浪漫主义者”变为“现实主义者”。因为,人一旦踏入社会,就要应酬世情,融入江湖规则。江湖混久了,大抵被磨得没了个性、没了脾气,人云亦云,随波逐流,遑论凸显自我价值。自我价值是幼稚代名词。江湖路上,成功标准是“混出模样,给大家看看”,关系他人对自己的评价,无关自我真实。自我愿望,自我个性,无关紧要。
江湖社会不鼓励个性,不鼓励自我实现,反而鼓励个性融进既有秩序。切合规矩、遵循价值被称为“有面子”,受大家褒扬、羡慕。由此,但凡人性表现的欲望,可以通过面子工具加以包装,间接地宣泄出来。因为有面子,所以受人夸奖。这就是面子突出自我形象的奥秘。
代用个人资信
“有面子”是一种交往本钱,即互动资源,面子越大越有人缘,人气越旺。这是江湖中的硬道理。
在中国东南沿海,台湾海峡西岸一带是面子之乡,讲面子风气鼎盛,堪称中国一品。民营企业家擅长撑门面,门脸光鲜羡人,厂房富丽堂皇;大门口立着雇来的民工,头戴大盖帽,身着笔挺制服,气派不逊于当街执法的公务人员。恭请地方实力大员题写厂名,意在炫耀背后保护伞。通常走进办公区域,主人与名人大腕合影的巨幅相片悬挂于显耀处,令蓬荜生辉。主人离厂外出办事,热衷驾二手豪华轿车,毕竟外人不知,又省钱又有面子。曾几何时,来自香港、台湾的翻新二手豪华轿车大行其道,在一弹丸之地,大奔、宝马、凯迪拉克川流不息,令内地商人到此瞠目结舌。
假若有读者以为这纯粹炫耀面子,便大错特错了。比面子虚荣心更重要的,是以面子生财,吃小亏占大便宜,其中亦不乏骗术。豪华轿车是谈生意的障眼法,商人未开谈判先看气派。门面做得好,客户被蒙了,恭敬之心油然而生,也稀里糊涂、多多少少掺杂对主人实力的相信,便乐于与之交易。俗语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找有实力的做生意乃是天经地义。撑门面可以一举两得,做人既风光,生意又做得好。
一次,一个沿海小市(姑隐其名)民营企业家代表团访问山区寻求商机。自古以来,东南沿海境内群山逶迤、山路崎岖,情状不逊于蜀道之难。从沿海到山区,交通工具自然以飞机最适宜,可避免舟车劳顿。然而徒步进山城,爱面子的老板们深恐当地民众不信自己是大老板。“震慑”,对于爱面子的人,以及对于讲面子的江湖文化,那是需要的效果。既然说白了,撑门面不乏骗术成分,不如干脆多榨些油水。在充门面思想主导下,老板们别出心裁地组织了一个凯迪拉克、林肯、奔驰、宝马组成的豪华车队(主要是二手车),颠簸辛劳、浩浩荡荡开进山城。霎时间,整个山城被镇住了,万人空巷,民议沸腾,达到了老板们的预期效果。宾主数日言欢,商人们在山城买下大片土地,签下一摞摞意向书,暗地狂喜而归。
在商业法系尚未健全之时,有面子不仅省去资信审查的麻烦,甚而虚提资信,产生“泡沫经济”效应。
在商界,类似例子不绝于耳。有位商人驾驶宝马轿车去有关部门办出境手续,办事员顾自忙于审视文件,头也不抬撂下一句:“回去补办担保!”,忽又抬头看见豪华车,忙改口道“开宝马来的啊,那就不用了”。这是当地的一件真人真事。驾驶豪华车就是面子,面子就是担保,至少在这等小事上是担保。在办事员看来,这么大的款儿,总不至于放着家当不顾,潜逃不归。
在深受江湖习俗浸染之民间社会,或江湖化社会,面子作为一种资源,与其他资源——权、钱、关系、信息等可以相互转化。譬如,面子可以变成关系;反过来,拥有关系也滋生面子。面子可以生成钱财和权力,如上例交易和借贷资信;反过来,有钱有势也很有面子,受不少人羡慕。
基于这种相互转化特性,面子实际蜕变为一种工具,从尊严价值蜕化为敲门砖和垫脚石,被彻底工具化了,凭借面子可达到实惠目的。
面子之能够成为工具,背后基于一个社会原理:
面子在江湖社会,或江湖化后的传统社会里,代表社会地位的相对优势。
在一个大量遗存“上下有别”等级的社会秩序里,地位优势是一种活跃因素,它能主动带来收益优势。面子是生活质量的温度计,是江湖“混”得好歹的指针。一人混得好不好?看面子便知。是故,面子变成群起效尤追逐的目标,有时导致供不应求,稀缺之下有人需要交易,用金钱来买面子,用财物换面子——譬如捐官,或捐慈善,面子的交易性油然而生。
面子是一共同体内的相对优势地位,因而是一种相对稀缺资源。公共资源一旦匮乏,人们只能用高价购买,这个交易过程导致面子工具化。
关系网络自治
面子的第四种作用,就是维持传统社会形态——关系社会、民间会党和家族社会的自治,帮助这类共同体建立个体约束机制,减少行为出轨,维护秩序。它的特点是道德自律,从“我”做起,从个人内心做起。
中国处在一个后传统时代,也称转型时代,一面宪政制度迅速崛起,一面传统习俗的惯例制度依然起作用。在中国比较传统的生活共同体群落——家族、宗族、乡村、街坊、行业圈、关系网,乃至江湖行会、行帮、教门……一切尽以“面对面”交往为基础,社会学称之“初级群体”,俗话谓“低头不见抬头见”。此处,“初级群体”是理解关系社会的重要概念,它是关系网这一现象的属性。关系网,是“初级群体”之一种,其他种类还有帮派、邻里、乡党、家族等等。
最典型的初级群体是“面对面”交往依托的群体——家族、宗族、街坊、熟人或乡亲等。离开了“面对面”的感性交流,纯粹依靠公文、法令、书信等抽象媒体,面子便无所依托。试想,没有人热衷于对着陌生人或公共场合讲面子,那是对牛弹琴。面子,是小圈子的面子。面子的根本诉求,在于寻求熟人面前的心理优势——“我比你行”,或者“我比他行”……共同体将这种优势给予他,既是讲面子人的得意,同时也意味着对周围人的影响。影响是相互的,甲影响乙的同时,乙也影响了甲,最终要建立一个均衡,达到秩序自治。面子做秀的过程是互动的,每个人讲面子的同时,社会也按照一定规矩塑造了他,使每个人都融入规则。个人得到面子,社会得到秩序。面子促进关系社会的自治。
关系社会是“无为而治”的松散人事体系,各自为政,各自为中心,没有警察法官,全靠本人自觉守法,自愿维护秩序。以现代宪政学的观点看,关系社会也遵循一种“自由秩序”原理,遵循一种不同于市场经济的自由秩序。这类似于道家的政治概念“无为而治”。
关系网的性质可以“无为而治”,不需要专人维护,秩序自然天成。在无暴力胁迫下,当事人之愿意维护关系网秩序,就其原因有二:一靠利,二靠面子。说利益,维护关系规则,等于维护自己财路,但凡劳动、雇用、生意、为官等,一概依靠人缘。面子是一个人在共同体中的角色。讲面子就是进入角色,不讲面子就是拒绝角色。进入角色就是遵守规则,弘扬共享价值观。一旦个人照此执行,众人面前就很有面子。大家羡慕发财,你发财了;大家羡慕轿车别墅,你有了;大家谈美女,你娶了……如此,面子制度客观上等于一种快乐工具,有面子等于快乐,群体借快乐规范了个人行为。这就像大自然,借性欲诱使人们生育,使人们毕生辛劳。面子实为一种“面子欲”,人们欲罢不能。
人称国人素质差,作者不完全苟同,也不完全反对。但是有一点需要留意,显露坏习惯大多不当着熟人面,即尽量不在熟人面前没面子。作者尝跟踪调查询问,答案还是“不好意思”,或“没有面子”。在熟人面前随地吐痰、墙角溺尿,“顺”人兜里的香烟、打火机、食品、商品……被人知道后很脸红。但是,一旦没有熟人在旁,这一切对某些中国人来说,尤其江湖化的男人来说,又是如此自然而然,俨然旁若无人。
在熟人交往中,面子诉求对个人具有约束力。所以,在民间生活,面子文化变成一种约束,防止行为出轨。面子,在某种程度上属于一种苦行。反过来,作为奖赏,它带给个人满足和荣耀,不管是真实荣耀还是虚拟荣耀。一旦虚拟化,就变成鲁迅式的阿Q。从这种层面说,面子是江湖社会的伦理元素,是可言说、可执行的通俗道德,而不是书本上的抽象道德。
于是,在众多的小事上,面子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