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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江湖中国-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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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譬如,手机在中国就是一个很有江湖意味的道具。手机与江湖人有天作之合,只因江湖人骨子里属漂泊者,生活走来走去,行踪不定,手机正可派上用场。围绕手机,产生了许多逢场作戏的文化。譬如将手机倒扣于脸盆屏蔽信号,或者干脆开机状态下取下手机电池,既不显示关机,又不在服务区内,既可以躲避也不授人口实,令呼叫者无可奈何。手机来电,若是追债、求情、老婆查岗之类麻烦事,你不接听,随后必有麻烦。下次见面,情面如何过得去?所以,一定要逢场作戏,靠即兴发挥的假话缓冲紧张——东北人说“忽悠”,福州人说“满说”,上海人说“捣浆糊”。编一堆瞎话,撒些无关痛痒的谎——譬如忘带手机、正在开会云云。只要属追债、求情一类情景,对方也知道你撒谎,无奈之下也予以接受。不接受又怎样?无非大家反目。反而,你撒谎有利于保全他的面子,不是不尊重他,而是粗心和疏忽。若戳破真相岂不是拂他面子,大家下不来台?故而大家心照不宣,该追债的继续追,该求人的厚着脸皮求人,该躲的继续躲。就像一场战争,攻者继续攻,守方继续守,看谁坚持到最后。

  大部分演戏带有程式性,像民间戏曲一般拥有相对固定的台词和脚本。中国人常说:“舞台小社会,人生大舞台!”做戏与做人一脉相承,这也是中国民间戏曲发达的社会基础。但凡某地逢场作戏文化繁荣,地方戏曲必根基深厚。从严格的逻辑关系上讲,前者未必是后者必要条件,却肯定是充分条件。逢场作戏文化促进了戏曲生活,提供了一种社会心理滋养。

  晚清,美国传教士明恩溥初到中国,惊诧于中国人的演戏本能无时不有无时不在。譬如,两人吵架,旁边分明无人,当中一人偏要转过身来,指着周围一个空地方,口中念念有词,大声叫道:“你,还有你,大家都听到了,这可是他说的!”仿佛周围真有证人存在,仿佛他不是自己,而是戏里某个角色,仿佛台下黑压压一片观众。①这种情景,现在渐渐稀少了,真正是改革开放消灭了这种性格。仅仅在三十年前,在作者少年时候,仍时常看到成年人如此装腔作势。

  演戏的核心是程式,尤其是脚本和台词,这种程式与传统戏曲一脉相承。生活就是戏,戏就是生活。生活里演戏与戏里演戏,不可能断绝关系,面子文化与戏曲文化一样源远流长,甚至比戏曲艺术更久远,对戏曲艺术影响颇深。不管面子影响戏曲多些,还是戏曲影响面子多一些,二者相辅相成构成艺术社会学的互动是毫无疑义的。每当戏曲角儿一身行头上台,“哐切”甫一亮相,十足地有面子,台下叫好声一片,既为演员的做功喝彩,也为有面子的感觉称赞,那一瞬间浓缩了面子文化的精华,是面子痴迷的集中体现。

  “亮相”和面子,都牵涉人的脸。究竟是“亮相”继承了面子,还是“亮相”启蒙了面子,只有戏曲史家才可考据。然而,二者共处一条演戏生态链,是面子文化不可分割的元素。演戏源于面子,面子源于名分,名分源于礼教。

  生活演戏的脚本,源头来自儒家经典三礼——《周礼》、《仪礼》和《礼记》。古人向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各种行为都有程式和脚本,不可随意篡改。儒教千年熏陶,遗存的不仅是仪节,同时还有形式主义的思维定势。儒教衰亡后,演戏的剧本不再囿于残存的儒教,也可以改作其他新教条。套话、官话、官样文章仍不绝于耳,内容与儒家没关系,譬如某某主义、某某精神,模式源于儒家。“文革”时代“批林批

  孔”——已经开始批判儒家了,报刊社论仍是科举八股。换言之,以儒家的方式批判儒家,无非一场笑话。

  逢场作戏的程式和脚本,不囿于儒家“三礼”,可以是任何时尚和主流规范。

  中国最小的逢场作戏是寒暄。“寒暄”这个词,本身具有演戏意味。两个熟人街头偶遇,大抵会应酬,不像外国人见面“哈罗”一声完事,若是两个男人,还要掏出香烟,倚着墙角对吸,消磨功夫。寒暄即是应付,并无知心话。中国人很少在街头说知心话,大多是逢场作戏,事先编好了台词——好久不见/混得怎样/老人还好/孩子胖了/有空来玩/啥时聚聚……应酬的话语,都是陈词滥调,却不能不说。这是台词,是寒暄的礼节。这个仪节暗含一种表态,互相留个情面,认同这层关系。如果不再想留情面,不认同旧关系,寒暄就可省却。

  中国的逢场作戏是面子制度的产物,面子制度相当于西方社会角色体制。可以说,面子是中国式的角色体系。世界上任何角色体制分裂后,都可能导致逢场作戏。中国面子敢称世界第一,若延伸到演戏,戏子精神未必敢称第一,只可称一流。论及此,美国社会不遑多让。此处将美国演戏做一借鉴,以比较文化的观点探求演戏的共性。

  美国人没有礼教,但是拥有强制性的价值规范——资本的专制和形式主义的个人主义,偏执的个人独立观和游戏式的两党政治。这些东西形成的游戏规则,个人不论认同与否,都要遵照执行,还要假装出热爱与执著。经历过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中年人去美国生活,能感受到类似的舆论专制,自由名义下的不自由感,以及权力的压迫感。价值规律的压力,是演戏的根源。

  美国人,小到白领求职面试,大到总统竞选,都演戏。譬如就业指导书籍通常强调找工作要善于夸大其词,适当吹牛。按照一般规范,美国人求职默许吹嘘,可以适当夸大。一般先摸清公司底细,然后刻意装扮自己是公司急需人才,面试时表演一番。考官问:“会开车吗?”“当然!”“会打字吗?”“当然!”不妨先应承下来,然后现学。

  吹牛是演戏的一种,即表演一个比自己更有能力的角色。环顾世界,几乎所有移民国家都或多或少流行吹牛性格,即演戏文化。吹牛是移民社会不可避免的传统。在中国,是混子;在美国,是牛仔;在日本,是浪人;在欧洲,是骑士。在中世纪农耕社会,人民定居一地,朝夕相处,知根知底,连隐私概念都不存在,更不用说吹牛了。近代以后,伴随工商化进程,人民开始大肆迁移,移民格局逐渐生成。移民之间了解不深,在交易中留下虚提信用的空间。吹牛作为一个技术惯例,借以展开各式各类逢场作戏活动,并被默许、吸收进社会交易体系。

  好莱坞的商业娱乐片,也属这方面典型。本来无非渲染暴力和色情,刺激观众胃口,却要编造主人公维护正义、英雄救美人的苍白故事。这也是名实分离,逢场作戏。

  至于总统竞选演说,更无几句实话。候选人台上口若悬河,絮叨的都是台词,多半与真想法不相干。竞选班子先做民意调查,自此基础上设计演讲稿,诓选民上当,你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譬如,2004年总统大选,克里当参议员时曾投票赞成布什出兵伊拉克,一旦着手竞选总统,态度180°大转弯,坚决反对伊拉克战争。原因很简单,做参议员代表利益集团的声音,竞选总统代表选民的口味。他竞选失利的原因,或许与两面派脱不开关系,选民们认为其不可信。无独有偶,前第一夫人希拉里•;克林顿竞选参议员,起初主张巴勒斯坦单方面立国,后来为争取犹太人选票慌忙改口,狠狠威胁说:“如果巴勒斯坦单方面立国,就给它颜色瞧瞧……”前第一夫人想干什么,只有天知道。

  美国这个典型的吹牛移民国度,其价值体系不仅认同日常社会的演戏,而且还把它上升到理论高度,这在世界各国绝无仅有。美国著名社会学家E•;戈夫曼的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被奉为经典。按照戈夫曼自己的说法,该书主题在于“如何管理自己给别人的印象”,用中国话说,就是教人如何做面子、演戏。也就是如何装扮自己,给人以假象,诳人上当。演戏在美国,不光合理合法,居然还有理论,令人大开眼界。这是美国演戏比中国还要高明之处。

  但凡演戏,都有规范与事实的冲突,这是名实分离的起源。只不过各国规范不同,演戏也不同。

  美国人演戏的根源,是基督教传统信仰与极端功利主义之间的紧张。基督教是美国人的精神名片,是名义上的价值主流;而个人主义和功利主义是实际上的主导价值观。美国人从近代走向现代过程中产生了精神蜕变,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取代了基督教的核心地位,但是基督教的正统地位依然被保留。功利主义者掏空了基督教的价值内核,保留了基督信仰的空壳地位,从而产生了美国式的“名实分离”——基督教正义与极端功利主义的分离,导致美国人在公共领域里逢场作戏,特别是涉及信仰和价值领域演戏,说一套做一套。

  美国人演戏囿于信仰和职业能力这两块,不似中国人演戏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从这一点上说,美国人演戏容易看透,但凡涉及“耶稣”、“正义”、“人权”,不轻信便是。或者拿起鲁迅“推背法”,从反面推导真相。他说耶稣就是亵渎,他说正义就是贪婪。

  弄虚作假

  逢场作戏往前走一步,便是弄虚作假。这一步乃是诉求真利益,譬如,钱与权,不再是演戏务虚。

  有一座小村庄,几个村干部早就盯上村里砖瓦厂欲据为己有。1995年,国家鼓励农村集体企业改制,建立村民股份合作企业,此乃天赐良机。几个村干部遂趁机向村民们“宣传”上级政策,然后做一个假账,超低廉价地将砖瓦厂变成自己名下的合伙企业。捞到好处后,年底尚可向上级写总结汇报,又成了“推动改革”“办实事”的政绩。

  演戏一旦存心蒙人,诈骗牟利,就变成做假。因循逢场作戏的文化传统,中国的做假也戏味十足,与演戏难解难分。演戏和做假,既相通又相异。演戏要假戏真做,做假也要借助表演,二者密不可分,不过它们有一道楚河汉界——利害关系。演戏无关乎利害,只关乎面子应酬,是逢场作戏。戏是艺术,艺术则无关功利。做假绝对关乎利益,利益是做假的动力,做假是谋利的手段。逼近利益的演戏,便是做假;无关利益的做假,才是演戏。

  做假在中国,主要集中在官场和商场。在朝为官,对上虚报政绩,掩盖过失;对下编造税名,强行摊派。这已成为历代官场的老大难。做假导致官方的社会统计数字丧失信度,朝廷决策丧失依据。譬如,《二十四史》里粮食、人口、耕地数据,不少地方前后抵触,许多官员根本不调查当年粮食、土地和人口变迁,而是抄袭上年数据,稍作随机增减。

  当代也有许多种假执法,一些投机钻营的官员,借执法之名行敲竹杠之实,四处敛财。一些地方的交警、路政、计生、工商、税务、城监皆不乏其例,一旦贿赂到手,就网开一面。一个交警私下里透露,他没钱就上公路提款。依他的说法,公路就是他家提款机。一次,一位倒霉司机只塞了100元给他,他装腔作势嚷道:“你把‘政府’看成什么人,就这么容易让你糊弄?!”司机再加100元,他不吱声了。假执法的腐败问题,当然不能以偏概全,但每日浏览媒体,也知情形不轻。

  做假已经不是个人的道德问题,而是大规模的社会结构问题,反映了社会运行的裂痕。

  当代中国的做假,已至无以复加地步。作为一个中国人,每天看到的、经历的、听说的、从传媒获知的造假案件,像洪水一样汹涌袭来。曾有一段时间,作者不敢读媒体造假报道,实在骇人听闻。譬如央视《每周质量报告》,每期看后心惊肉跳。

  这里摘一段《杂文报》说假账:

  面对假账泛滥,财政部会计司高一斌处长痛心地断言:中国的会计造假水平已达世界一流。对各地报上来的数字,总理指示“挤水分”。假账成为公害,恐怕没人否认这一事实。股市虚假报表,东方锅炉、蓝田股份、大庆联谊、广东飞龙……去年底财政部查了100家国企,81家虚列资产37亿,89家虚列利润27亿。审计署1999年查出,12个省国税系统违反税收法规金额93亿元;水利建设资金挪用30亿元;工商银行系统和建设银行总行及19个省市分支机构资产负债普遍不实;73家国有企业损益不实,国有资产流失70亿;18户企业假破产逃废银行债务19亿元,假账比比皆是,没几家企业、没几个地方敢说自家账清白,敢让人随便查。

  以上是官场和商海做假一瞥,然而,做假岂止限于官场商海,“全民做假”当属另一番景象,有深圳作家王四四文章《我们现在还相信什么?》为证。这是一份令人窒息的文字。窒息,因为赤裸裸的真实,严重到让我们质疑生活的意义。读罢这篇札记,作者将原先精心准备的一手素材大都放弃,权用这篇充实的杂文举证:

  天亮了,我起来。早餐想下楼吃油条,不敢,怕潲水油和洗衣粉。去了单位先看报纸,什么地区什么企业增长多少多少,不敢相信,因为数字出干部。然后去开会,台上的人讲得很好听,不敢相信,因为在会下人们从来不是这么做的。下午去医院看病,有高级职称的叫专家门诊,不敢相信他们是专家,更不敢相信职称高的一定比职称低的强,因为职称的水分很大,里面的问题够写一本书。下班去饭局,朋友不相信海鲜的分量和鲜活度,跟服务小姐去核准。我不敢相信核准后端上来的真正结果。于是边吃边看电视。一大堆丰乳、减肥、健身器、口服液广告,不敢相信。因为如果真的那么有效,世界根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吃完结账,朋友一个菜一个菜地核对,我不相信这种办法能把多算的钱核出来。回家路上,一对夫妇搀着个女孩向我问路,还说从外地来找亲戚没找着,让我给点钱为孩子买个面包。虽经历多次,但我不敢相信他们是假的,那模样,那孩子,特别是那真诚的眼神。但只能是假的。那样的眼神都不可以去相信,很让人痛苦。快到家了,过马路,绿灯亮了,不敢相信,左看右看确认所有汽车都停住了,才兔子一般地穿过马路,回了家。

  肉是真的,但注了水;酒是真的,但不是瓶子上的牌子;博士硕士文凭是真的,但论文是部下写的,部下还要麻烦更下面的人写一些部分,所以花了些钱,打印稿上有他的笔迹,你不能说他买文凭吧;新闻报道的时间地点人物是真的,但有些话不是那个人物说的,有些事不是他做的;书是真的,但汇编还是著作闹不清;论文是真的,但好几个署名中哪一个是真的作者闹不清;档案是真的,但有好几个出生年月,哪一个是真的,闹不清。

  如果这种不相信停留在物质层面,有形层面,那这篇文字可写可不写。不幸的是,它毫不犹豫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假药假酒以及其他种种假货之后,假合同、假账目、假集资等等冒了出来。不过商业欺诈也不是我们独有的,资本主义那一头也不少,可以不必大惊小怪。然后又蔓延,假证件、假护照、假增值税发票等等,那是团伙犯罪,资本主义也有。我还听到过有人经营更邪乎的东西:假的犯罪证明、假的刑事判决书,拿出去骗外国人。这可是任何一个黑色幽默作家没法编出来的情节。然后是假文凭、假档案、假广告、假名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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