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楼重梦-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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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讲话,兰哥儿也来请安。王夫人就问他考试的规例。兰哥说:“礼部和内阁细细酌定章程,已经奏闻。奉旨依议,官卷民卷分作两起,弥封卷头,填明姓名,年貌。还要填个已字、未字,有服无服,三代要注明存故,仕不仕。俟考定之后,拆开弥封,还要逐名引见,才填榜张挂。今早我从内阁下衙门,到礼部瞧瞧,见舜妹妹是第一个已早早填册投卷的了。我也把优昙三姐妹赶着报了名,如今各位姐妹也得开了单子交我去投纳,别迟了,落在后面。点名时,就要站着等候。”舜华吃了一惊,忙问道:“报了名不去,也使得么?”兰哥道:“临时患病不到也可,只是往后不准补考的,算拉倒了。”王夫人道:“这么说,只要填明白了,各人都准考的。你们快去开单,早些注册,省了临点守候。”众人就一哄的各去开了单来,交给兰哥去后,只见外面史湘云、李纹、李绮一同进到上房来,各各请了安,问了好。宝钗向湘云道:“妹妹大喜,舜姑娘第一个投卷,自然是第一名取中的了。”那湘云脸上有些下不去,只得支吾道:“我不知道,想是他爷爷顺便儿在礼部经过就报了名。”王夫人冷笑了一声,却不说什么。用过了茶,老妈、丫头们摆上饭来。
才吃完了,兰哥儿回来说:“都已报了名了,还不很落后。
这卷子却长得很,恐怕题目不少呢。”又说道:“我只说我家姐妹们都是奇才,如今瞧来,天下的才女却也不少。今日在内阁,见何阁学拿了他女儿的一首诗,说年纪只十二岁,相貌出群,闺名友红,即是南安郡王的外孙女儿。我瞧这诗隽巧异常,谅来十有八九是要取的。”宝钗问:“记得么?”兰哥说:“大家争着录了一个稿儿,我也誊了一纸在这里。”就在怀里取将出来,送给王夫人,自己便出房去了。两辈子的姐妹一拢都上去争看。独舜华听了有些厌烦,站起身往外就走。湘云说:“你不瞧好诗,往那里跑?”舜华听不见,径自去了。湘云忙叫丫头去追他回来,一面又挤来看诗。宝钗道:“你们都坐下,我念来众位听罢。”便念道:“题目是《恭步太年伯母张太夫人春闺原韵一律》,下注每句以次限藏花酒,曲牌、美人、官、鸟、地、药等名。”王夫人笑道:“有这许多唠叨,却不容易做呢。”宝钗又念道:
影转棠梨日晷迟,新黄娇额半途时。
声声慢听花间屐,小小轻勾镜底眉。
玳瑁奁中书恨字,鸳鸯机畔绣连枝。
芳心已逐辽西梦,百结丁香不自持。
众人听了都说:“果然好诗!”宝钗道:“花名、地名、药名,略觉犯实些,那‘黄娇’、‘小携、‘中书’却觉得十分巧妙。”
婉淑便对三个女儿说:“你们也该去做做。”王夫人说:“大家通去做首瞧。”便带了这一干人齐到馆里。
小姐妹们个个舐毫研墨,沉吟构思,只不见了舜华。急得湘云叫丫头各处分头去找,总找不着。不一会,优昙先做完交卷。
李纨道:“我做读卷官,你们完了都交给我念与众人听罢。”便念道:
灿灿金灯照影迟,帘前楼下若初时。
慢歌字字双声曲,戏谱青青十样眉。
车驾螭龙云拂袖,观临鳷鹊月衔枝。
正当阳景春光丽,万紫千红花总持。
宝钗道:“藏得都不着迹,算好的。但我只知道有个‘小青’,可有个‘青青’么?”优昙道:“是翟素的婢。”宝钗点点头道:“这若下却藏得更好。”婉淑说:“五六一联不象春闺,倒像宫词了,不很妥当。”李纨道:“我正取他这联说得冠冕,结句‘当阳’、‘红花’不但隐得不露,气魄也大。”
岫烟道:“他自来的口气比众不同呢。”说毕,只见瑞香也来交卷了。李纨又念道:
优钵罗花现相迟,交红友白误芳时。
一江风浪常惊梦,二月华年独画眉。
豸使空弹蕉叶影,鸩媒不嫁杏花枝。
小姑孰解伤春病,没药能治强自持。
李纨道:“这‘红友’藏酒名,倒也罢了。这美人名我却不知道。”优昙代应道:“徐月华是魏高阳王雍的宫姬。”李纨笑道:“结句真是他病鬼的口角,那第三、第六两句也很不吉祥。”宝钗说:“诗却极好,只不很唐皇些。”曼殊说:“我也完了。”李纨接来念道:
杏梁摇曳日光迟,王友珠娘恰并时。
小醉春风回笑靥,娇歌子夜豁修眉。
守宫正护深红印,吉菊新抽淡碧枝。
且喜太平多瑞兆,郁金杯在手亲持。
岫烟听了笑道:“他个通比我渊博,这首诗我就有好些不知道的。这酒名是那两个字?”宝钗说:“王友。”岫烟道:“官名、鸟名、地名我都想不着。”宝钗道:“‘吉菊’、‘太平’是知道的,那官名连我也想不起来。”曼殊站起身回说:“‘宫正’是《周礼》天官所属。”宝钗笑道:“真正老荒疏了,连《周礼》也记不得呢。”话未说完,那边淡如拿着卷子说:“瞧瞧,我的何如?”李纨说:“你自己有些得意的光景,谅来是好的。”就接来念道:
阴阴李径独行迟,腻粉琼酥懒御时。
悔误佳期韩寿约,谩夸秀色绛仙眉。
同知人意珠含泪,不信天缘玉有枝。
银汉中流端有路,牵牛何日袂相持?李纨念完,摇摇头道:“口气不佳。”婉淑是从不说刻薄话的,在长辈跟前更不大多嘴。这会子忽然说了一句道:“言者心之声。”底下就不说了。
李纨又念妙香的道:
帐冷芙蓉欲睡迟,洞庭春色恼人时。
黄金络索亭亭影,碧玉花钿浅浅眉。
葱指挥弦鸣绿绮,纤腰捣药倚琼枝。
曜龙游戏梳新髻,耀首乌云对镜持。
宝钗说:“这首却句句隐藏得空灵,要算第一了。”岫烟道:“做限体诗,原无他谬巧,只能不犯实便是好手。”李绮笑道:“这‘捣药’、‘龙游’、‘首乌’,可谓想入非非。”李纹道:“诸位别太夸了他,他就要自满起来了。”正在谈论,只见淑贞也来交卷。李纨说:“我从不曾见你的诗,倒要请教。”
便念道:
锦带同心欲结迟,佛桑落处生时。
猩红衲袄斜遮腕,蛾绿珠珰半覆眉。
空使司香薰桂叶,漫劳属玉镂花枝。
东风不负河阳景,留得葳蕤待主持。
众人齐说道:“很难为他,一些不弱似别人!怎么工夫进得这样快?”岫烟笑道:“他的教师好,自然进得快。”宝钗说:“难道别个学生不是你教的?”岫烟说:“我却不敢冒功,实是舜华教出来的。你若最疼的是他,说他没了父母,孤独可怜,分外肯指点教导他。”王夫人听了喜欢,便道:“很是,这是舜丫头的厚道处。”李纨点点头,又念文鸳的,是:_薰带重拈欲卧迟,醍醐难醉独醒时。
殢人娇怨低红颊,生小乔妆妒翠眉。
协律懒翻弦索调,护花常惜牡丹枝。
消愁那得并州剪,故纸书残不自持。
李绮道:“‘护花’鸟出青城峨嵋间,用来恰很妥当。”李纨接着又念彤霞的,道:
白玉簪斜栊髻迟,多愁常似饮醇时。
园林好景花迎靥,帘幕翻风柳斗眉。
知事狸奴偎曲槛,恼人鸲鹆占高枝。
分明自有湖州约,臂上丹砂早护持。
岫烟道:“只他最平常的了。”宝钗说:“这是你的谦词。”
慢说众人纷纷论诗,
且说湘云寻舜华不见,着急得很,那有心情来看诗讲话,只是跑进走出,究竟不知舜华那里去了,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平海府大营甲第 凝香殿慎选贤媛
王夫人见找不着舜华,也有些着急。便叫快到池边瞧瞧。
别失脚掉下水去也未可知。只见一个老妈同了舜华进来,一路嚷道:“到处找遍,谁知在庵里和明心师太讲因果呢。”湘云生气道:“没志气的下流,不来和诗,反去讲因果,明儿考试起来,就做篇因果论罢。”舜华冷冷的说:“奶奶到底要和什么诗?”湘云道:“你还在鼓里睡吗?”宝钗忙把原唱递给他道:“和这个。”舜华接来一看,微微笑道:“诗以神韵为上,气体次之,谋篇琢句又次之,至于限体小巧,晋唐人从无此格。
自宋元以降,才有此饾饤家数,其实雕虫篆刻有什么难处?这样的诗,立刻要做几百首也很容易。”说罢,就在优昙书桌上坐下,见墨是磨得浓浓的,抽张笺纸一挥而就,已是两首。就把笔搁下道:“够了,再作一百首,也不过如此。”宝钗拿在手里念道:
卜罢金钱出阁迟,纷纷红白堕阶时。
最轻苏幕遮娇额,极丽华钿贴翠眉。
中酒正宜欹绣枕,收香何待折琼枝。
仙居自有桃花幄,肯把胡麻别向持。
莫将离绪怨春迟,记得兰陵送别时。
宵剔银灯斜拥髻,晓司花线暗低眉。
一封人寄榆关信,两度秋攀鹫岭枝。
况复连番闻喜讯,轻轻粉黛自矜持。
宝钗念完,解得诗意,十分欢喜。赞道:“不但藏字工巧,用意也比众不同,可居第一。”李纨笑道:“这才切他自己的闺情呢。”湘云气得脸青,冷笑一声,道:“好吗!”那淡如最妒忌他的金玉姻缘,便刻薄他道:“快了,快了。刘郎回京就好送胡麻饭了。这一封榆关的信,时时惦记着,只是把官名却忘记了。”岫烟道:“你少说些。这《周礼》忘了也罢,难道《论语》的仪封人也忘了吗?”淡如又道:“酒正是套用曼殊的宫正,那两个地名和那第二首的美人名,不知藏在那里?”
优昙最敬的是舜华,便着恼道:“各人用《周礼》,怎么算得套?‘仙居’、‘闻喜’都不算得县名?‘司花’女难道不是袁宝儿的别名?我劝你别瞎批评罢。”宝钗也不输服,便道:“比你的‘悔误佳期’觉道好些。”王夫人道:“诗的好歹,我却不知道,我只爱他快得有趣。淡丫头那里跟得上?”淡如见帮他的人多,也就不开口了。
湘云到晚间又反覆劝谕了一番。看他口里虽则应承,总有些不情不愿,恐防考又考不停当,贾家姻事又脱了,岂不两失!想要预先伏个应允联姻的根子才好呢。
到了次日早晨,来到上房,刚刚坐下,尚未开口。只见兰哥进来叫声“太太、奶奶,我今儿到新府去瞧了来了,真正如仙宫月殿一般。府门匾额金书‘平海王府’,大殿书‘承厘殿’三字,二殿是‘酬庸锡羡’四字,三殿上‘日驭扶轮’四字,俱是御笔亲题,其余宸章奎藻,赏赉甚多。殿前的规模宏丽、后宫的曲折深邃不能言状。那后花园更是穷工极巧,山光水色,俨如天成。内中异兽珍禽,奇花瑞木,都是眼中不曾见过的。
两旁公府也有御赐匾额,府后各有花园。比王园止有十中的两三分,但比到大观园却还胜些。”王夫人说:“也亏他们赶得恁快!”兰哥说:“各项匠人每日足有七八千名,无分昼夜,匆忙赶办,自然快了。”讲了一会,退出房去。
湘云趁势儿笑着说:“这样好府第花园,带挈我这穷亲家母,时时好来游玩游玩了。”宝钗道:“别太谦,你家东宫正妃的国太椒房懿戚,怕没有赐第?还肯贵脚踏咱们的贱地?”
湘云说:“宝姐姐你自来疼我的,为什么今儿个说起这样话来?”王夫人道:“这也是真话呢。”湘云脸上下不来,连忙岔些闲话。坐一回退了出来,且不必细述。
且说优昙三姐妹惟有文鸳性情孤独,不很亲密,因此另房居祝优、曼二人却是朝夕不离的。这日优昙说道:“考期近了,咱们不怕别人,单怕的是舜姑娘,如今瞧起来像是未必肯去应考的。”曼殊说:“我也瞧出来了。何不今儿去探探他的口气?”两人就一同来到舜华房里,舜华一见便说:“二位来得恰好,我正要差人去请你们呢。我有一张拟题单儿,将来十有五六是碰着的。你们拿去各做一篇,送来我好酌量改正。但拟的是时题,恐怕其中必有几个想不到的冷题。故此,另开一纸书目,你们照单各去时时翻阅,用心牢记,临场自有用处。”
说罢,便在妆奁内取出来交付二人。二人站起身道了谢,又问:“这单儿各位姑娘们知道不知道的?”舜华道:“彤姐姐、妙妹、淑妹都已告知了。那文姑娘生性冷泠落落,告知他也无益;淡如自以为是,不犯着去向他说。瑞妹妹要跟着淡如的,不必告他,告他也不相信。况且这些人的根抵本薄,字法也未到家,十分中不过希冀一二,惟你二位我却很属望的,须要努力当心,至要至要。”二人听了,心中感激,着实谢了一番。又问:“姑娘,你自己怎样?”舜华道:“不文致为考也无益。”优昙会意便道:“何不去应名儿,省得你家奶奶絮叨。”舜华摇摇头道:“要考须要争个第一,若考了不取,把一辈子的才名都撩了,断断使不得的。”二人点点头,回到房中,照着拟题苦心构就,送去请他浓批密改。又照着那开的书目,日夜记诵,且不必说。
渐渐已是二十八日,舜华只叫头疼肚痛,饭也不吃,头也不梳,躺在炕上。宝钗时时过去看他,暗将大枝人参给他嚼来充饥。到了二十九日,湘云疑心是假装的,便发作道:“脸色好好的,有什么病?不过骗我罢了。”宝钗道:“别的假得来,两日米水不沾牙,难道无病的人,不会饿的?你别太冤枉他。”
湘云只是不信,要请太医来诊脉。宝钗说:“王太医往山西去了,不在家。倒有个新兴时的朱太医,脉理如神。待我着人去请他来诊诊瞧罢。”果然即刻着人去请了朱大夫来,先告知他头肚疼痛,两日不曾吃些茶饭的话。朱医静静的诊了一会,说道:“这是用功太过,心火上炎。若不早治,怕要变成心痛的病,还要防吐血。幸而遇着我,包管三四贴药,就能止痛开胃。
但要安息静养,再用不得心了。”立开一方,起身去了,宝钗知道是个庸医,假意的取了药来,叫老妈、丫头当心熬好,送进到房去。私下泼了,何曾吃下。
湘云听了医生的话,半疑半信,实也没法。到了三十那日,舜华在炕上只是哼哼唧唧的叫痛,自早至晚连茶也不喝一口。
王夫人和宝钗都替他愁烦,又抱怨湘云不该逼得他气苦添玻等他静静养一夜,明早或者好些,仍叫他同着众人去考也不为迟。湘云道:“太太说的是。”便把一切考具都端整了,专专望他病体轻松,好去应试。这话暂且抛开。
且说兰哥儿在衙门回来,走到上房告知太太、奶奶们道:“应试才女昨儿截数共一百十八名,但此番考试认真得很,凝香殿上,正宫娘娘做监临,东西两宫娘娘在两檐下收卷,长公主和三、六两位皇姑查对座号,往来巡察。太子、次皇子在凝香宫门内巡察,不许闲杂人走近门口,以防门缝传递。那门外又派四亲王和九亲王把守巡察,真是水泄不通。每一名应考的人,派有两名宫娥伺候,送茶送点心,以及旁边空房小解,紧紧跟随,寸步不离。恐怕饿了,陆续送点心十二道,直待交了卷,每人赐一桌饭,随交随吃,不须等齐。闻说饭菜点心丰盛不过,那点心中有一样拖面燕窝,用鹅油煎的,爽口香甜,皇后娘娘亲自尝过的。”李纨笑道:“明儿叫他们捎几个回来,等咱们也尝尝天厨滋味。”王夫人道:“人家娶个媳妇,也要细细打听,求个真才实貌,何况朝廷册立东宫正妃?将来要母仪天下,自然该郑重的。但不知咱们送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