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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异乡人-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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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斐睡了很久很久,醒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女孩的苹果脸。

  她问祖斐:“你好吗?”

  祖斐认得她,“我好,你呢,最近有没有扮蜜蜂嗡嗡嗡?”

  小女孩很遗憾,“那对翅膀坏了。”

  “我替你买一双新的。”

  祖斐细细抚摸孩子的面孔,她皮肤与头发光洁如丝。

  “醒了?”沈培走进来。

  祖斐说:“像贤伉俪那么平凡的夫妇,怎么会生出如此精灵的孩子来,没道理。”

  “一定是负负得正。”

  祖斐疲乏地笑,“什么时候了?”

  “今晚不要走了。”沈培留她。

  “小姐,今晚过了还有明晚。”

  “那明晚再算。”

  祖斐苦苦地笑,“沈培,你一秒钟都没有相信过我的故事吧?”

  “有什么关系,我一样爱你。”沈培不以为然地说。

  “谢谢你。”

  “如果他要见你,他一定会现身,祖斐,不然也就算了。”

  祖斐点点头。

  沈培轻轻地说:“真的要爱起来,一座山都挡不住。”

  她不过是随便形容,但祖斐的心却一跳,山,又是山。

  “祖斐,今夜,我不许你走,不要再与我争。”

  祖斐自问也没有力气说不,转一个身,面孔朝墙壁,继续试图寻找好梦。

  她已经尽了一切力量,现在得看靳怀刚的了。

  第二天她醒来,已是中午时分,沈培女儿自幼儿班回来,出示在课室所做的劳作,是一条用腊光纸串成的锁链。

  祖斐高兴地与小孩一起吃过午饭,才打道回府。

  方走出电梯,已经闻到一阵清香。

  祖斐睁大疲倦的双眼。

  急急赶到门口,就知道香从何来,她看到一盆花卉放在门底下,花朵白而且密,小小一粒粒,似夜空繁星。

  祖斐心头一热,连忙蹲下,颤抖地伸出手,捧起盆花。

  她扬声叫:“怀刚,怀刚。”

  没有人应。

  祖斐肯定他来过,没见到她,又走了。

  祖斐开门入屋,那花进入有限的空间,香气突然浓了十倍,祖斐心定了,彷徨抑郁一扫而空,她静静地坐下来。

  靳怀刚送来的花,株株另有含义,并非纯为观赏用。

  新鲜的花晶莹美丽,一如孩子的脸。

  怀刚来过了,祖斐愉快地想,那座山并没有挡住他。

  程作则的游说失败,怀刚记得方祖斐,靳怀刚记得方祖斐。

  祖斐笑出声来。

  但,祖斐收敛欢乐,这一切都是真的吧,别又是一场梦,别又是一觉醒来,只看见女佣人在整理床铺。

  正在这个时候,门钟叮叮响起。

  祖斐连忙去应,这绝对不会是收报费。

  果然,门外站的是靳怀刚。

  祖斐打开大门,再也忍不住,与他紧紧拥抱。

  他脸容也憔悴了,然而笑容像以往一样好,心情仍然开朗。

  “祖斐祖斐祖斐。”他一叠声地说。

  祖斐只是轻轻说:“我找你呢。”

  怀刚笑,“教授把我赶了出来,我此刻无家可归,这次看你如何待我。”

  祖斐不知是真是假,但不假思索地答:“没有问题。”

  怀刚说:“你不用担心,教授已被你感动。”

  祖斐只得说:“要感动他,倒也容易。”

  “那是因为我们比较少看到女性的温柔。”

  祖斐说:“我也是一个十分西化的女子,只是,只是……”她没有说下去,彼时不知何来勇气,据理与教授力争。

  “教授已暂准我同你约会。”

  祖斐有种否极泰来、苦尽甘来的感觉,她仍然控制着情绪,但多日来的伤感一扫而空,“为什么要他点头?”

  怀刚没有答复。

  “极权专制。”

  怀刚只是微笑。

  但是她相信他们有难言之隐,现在把她彻底地调查过,证明她身家清白,一切阻力应当迎刃而解了吧?

  祖斐说:“告诉我,你如何说服程教授。”

  怀刚握着祖斐的手,“我很卑鄙,我恐吓他。”

  祖斐忐忑,“这不大好吧?”

  “但是见不到你,更加不好,我必须见你。”

  祖斐看着他,怀刚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她知道,要在那种严厉的组织里,争取与众不同的权利,只怕不是容易的事,这几日来,他所经验,也不好过。

  祖斐问:“你付出什么代价?”

  怀刚沉默一会儿,“很大。”

  “你失去工作了。”

  怀刚点点头,“你很聪明,祖斐,合约期满,我将被遣回老家。”

  说到家,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祖斐不明所以,“找别的事业做,我支持你,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怀刚把祖斐的手搁在脸旁,“只怕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

  祖斐笑,“看情形倒像是教授恐吓过你,而且成功了。”

  “教授不是坏人,他公事公办,别无选择。”

  祖斐说:“法律不外乎人情,怀刚,没有道理干涉员工的感情生活,他也有妻室。”

  怀刚侧侧头,“祖斐,一处乡村一处例,你不会明白。”

  “其实回家兜个圈子就可以再来,要是你愿意的话。”

  “再回来?”怀刚苦笑。

  祖斐的心一沉,莫非他不打算再来,且慢,别催促他,给他充分的时间想清楚。

  “祖斐,且让我们庆祝。”

  “贵家乡那美酒有没有带出来?”

  “又被你猜中。”

  “那佳酿堪称万艳同杯。”

  两人碰了杯,怀刚说:“没想到你三次前来找我。”

  祖斐一听,渐渐涨红面孔,她一直努力把这次重逢装得愉快自然轻松,没晓得碰尽钉子的寻寻觅觅都被他知得一清二楚。

  祖斐尴尬地放下杯子,讪讪地看向窗外。

  怀刚轻轻说:“我在总部荧幕上看到一切。”

  祖斐转过头来,“那座山真是你们的装置?”

  怀刚点点头。

  “你明明知我找你,为什么不即刻出来?”

  所有的渴望、焦急、哀伤、失落、眷恋、寂寞,全部落在他眼内,祖斐烧红了脸,两只耳朵烫得似要掉下来。

  她握紧拳头,什么都被他知道了。

  “我已尽量争取。”

  祖斐说:“为我解释那山坡的故事。”

  “是一方银幕而已,透过一种装置,使你们的眼睛看上去同真景一样,我们工作紧张,不想受人打扰,不得不设这样的烟幕,以求私隐。”

  祖斐讶异,“贵国的科学竟已进步到这种地步了。”

  “何足挂齿。”

  “可是后来它确变成座实质的山坡。”

  怀刚想了一想,“你对物理的认识有多深?”

  “零。”

  怀刚笑,“这样吧,我用最简单的方法解释:将能量激增,影响分子排列转变,由影像变为实质。”

  祖斐诧异,“照这个理论,一张图片也可变为实物。”

  “是的,但消耗量太大,得不偿失,我们一年也不能做超过一次,”

  祖斐拍手,“啊哈。”

  怀刚赞许地看着她,知道伶俐的祖斐已经明白其中巧妙。

  “已经瞒不过我,所以不如放你出来,向我坦白。”

  “这也是原因之一。”

  “不怕我告诉朋友?”

  怀刚不假思索,“他们哪里会相信你。”

  祖斐默然,大城市居民的想像力的确越减越弱,没有时间去思索层面较深的问题。

  怀刚略为试探地说:“相信你也不会再带沈培到该处附近去。”

  祖斐说:“她宁可同我绝交也不会再去。”

  “你呢?”

  “我什么?”

  “要是我还不出来,你会不会继续找下去?”

  祖斐隔了很久很久,讪讪答:“我不知道。”

  怀刚只是微笑。

  这样的答案已值得他为她千辛万苦争取。

  靳怀刚早已注意到,很多时候,祖斐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露出小儿女忸怩之态,与平日阳刚大刀阔斧的作风相映成趣,他爱煞她那种怕难为情嚅嚅地有话说不出口的样子。

  当下他俩静静对坐,祖斐心中尽管还有数百个疑团,也不想再杀风景。

  双方的诚意己被证实,往下走的道路一定比较平坦。

  怀刚向祖斐诉苦:“这一段日子,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祖斐大为歉意。

  “若不是手上的报告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完成,教授也不会任我放肆。”

  祖斐说:“他对我有成见。”

  怀刚承认事实,“是的。”

  “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

  “重要吗?”

  “不,不重要。”

  “那就随他们去好了。”

  祖斐点点头。

  怀刚看看钟数,“办公时间到了。”

  祖斐很幽默地说:“何日君再来?”

  怀刚笑,取出一具小小传呼机模样物件,交给祖斐。

  他外衣口袋如百宝箱。

  “还记得我的电话号码?只需按纽即可通话。”

  祖斐还没有见过这么小的无线手提电话,很感兴趣。

  他告别出门。

  祖斐觉得自己身子不知哪一部分,仿佛随他而去。

  本来这种恍惚踌躇的感觉并不好受,但祖斐却高高兴兴地承受。

  由此可知,解除那两次婚约是对的,她可不会为祝志新与郑博文患得患失。

  祖斐去车行退还吉普车。

  她甚至想再去山坡走一趟,但怀刚已用很含蓄的方法劝喻过她,祖斐认为他们有权保留私隐。

  说真的,家门口常有个陌生人徘徊不去,又不知他意图如何,的确麻烦。

  傍晚,周国瑾找祖斐。

  “沈培说你精神不大好,下星期适宜复工吗?”

  这本来是祖斐求之不得的事,此刻她却犹疑起来。

  很少有男性为感情影响事业的吧,可见得她体内柔弱的遗传因子尚未去尽。

  祖斐终于答:“没有问题。”

  “好。”

  往日,缜密的祖斐会想,沈培在老板面前,到底还说过什么?但这一刻,她觉得不重要,即使有人说她不再胜任目前的职位,她也不再在乎。

  一份职业而已,应当尽力做好工作,但也不用做得鬼上身,它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祖斐捧着盛放的花细细观赏,咦,又忘记问怀刚它叫什么。

  奇怪,靳怀刚的真名字,又叫什么?

  天下没有比他更引人入胜的男子了,一切有关他的资料都显得神秘有趣,他不是凡人。

  祖斐舒服地伸展四肢,懒洋洋躺沙发上,一直维持那个姿势很久很久。

  她第一次觉得,过去十年所争得的名利,看上去仿佛缩了水,十分渺小,是什么缘故?

  当夜深宵,祖斐未寐,沈培找她。

  沈培在那一头说:“出了大事。”

  祖斐不相信。

  她的水平线像是比认识靳怀刚之前宽阔得多,微笑着想,沈培口中大事,大概是周国瑾今日在会议中发过脾气,或是家中女佣辞工而去。

  “报告来听听。”

  “祝志新在我这里。”

  祖斐皱上眉头,他怎么老打扰沈培,这可得怪沈培她热情过度,现在他认定她是他红颜知己。

  “他有什么事,”祖斐说,“床底下放鸢子。”

  “哎,大告而不妙,他同妻子分居了。”

  “这有什么稀奇,照统计,每十对夫妻之中,有三对离婚。”

  “他在我这里,想见见你。”沈培声音中带些无奈。

  “我不打算出来,这件事与我无关。”

  “他见不到你不肯走,已经在这里蹲了好些时候。”

  可怜的沈培。

  “叫你那位大男人轰走他。”

  “他同情他。”

  “那我爱莫能助。”

  “没有商量余地?”

  “不可能。”

  “一是一二是二?”

  “沈培,”祖斐叹口气,“这干前度刘郎随意呼召,我们有三千毫毛也应付不了。”

  沈培啼笑皆非,偏偏祖斐说的又全是事实,换了是她,她也不能出来。

  沈培仍怀一丝希望,“你情愿去探讨美丽新世界?”

  “是。”

  “但你不知那里有什么。”

  “无论是什么,肯定比吃回头草精彩得多。”

  沈培吃惊,以往她好友祖斐在感情路途上可说是个优柔寡断的弱者,任由男方摆布。士别三日,她表现忽然强硬起来。

  什么缘故?

  “沈培,你就说找不到我好了。”

  “好的。”

  “我代他道歉,沈培,祝志新是一个只看得见自身需要的人。”

  “这是大多数人的缺点。”

  “沈培,你就看得到朋友的需要。”

  沈培笑起来,“那愚夫妇就想个法子打发他走吧。”

  她俩挂掉电话。

  

  







异乡人6





  祝志新的确离开了沈培处,他没有理由再赖在别人家里,走到马路上兜个圈,无处可去,忽然想起祖斐种种好处来,虽然十之八九是出为他的优点激发了祖斐最善良的一面,但他的妻就感受不到这种魅力,所以在他心目中,方祖斐还是难能可贵的。

  她一直与他维持着朋友的关系,是不是余情未了?

  祝志新决定在这个失意的晚上把真相弄清楚。

  趁大厦管理员不注意,他混了进去。

  站在祖斐门前,使劲按起门铃来。

  祖斐在防盗镜前一看,发觉是这位先生,倒不是害怕、惊愕、厌恶,而是不能置信这些日子以来,居然还高估了他。

  祖斐十分羞愧,人家生命中的男人,尽管情义已逝,都还能堂堂皇皇拿出来见人,独是她,净与长不大的异性打交道,若说她不必负上一点责任,连她都不相信。

  祝志新每隔十分钟按一次铃,他知道她在里头,刚才沈培才与她通过电话。

  他一定把他那段不愉快婚姻的所有细节告诉她,她一向有双好耳朵。

  祖斐冷静地想,不能报告警察,总得为自己留个面子,当然也不能开门,后患无穷。

  祝志新显然有三分酒意,站在门外不肯走,她唯有假装不在家。

  一男一女,分别在门外门内对峙。

  祖斐双臂抱在胸前,嘲笑自己:怎么同这样的人订的婚,祝志新同长臂猿好像只差一个染色体。

  她长长叹息一声。

  足足耗了一个小时,大约是邻居不胜其扰,通知管理处,门房上来干涉,费了点唇舌,把他请走。

  祖斐苦恼地松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拉开门,发觉门角一堆烟蒂,昨夜由祝志新留在那里,祖斐叫女佣清理掉,总得有人有公德心。

  酒醒了他就不会再来。

  一个人在不得意的时候,自暴自弃,所作所为,总有丁点怪诞。

  清醒后也许他会比谁都后悔。

  是什么缘故呢?多年前祝某上来按铃,也曾使祖斐觉得快意,难道人的分子也随时间不住改变,是以过去的温柔与尊重会得消失无踪,而重新排列的原子又对另一人发生兴趣?

  这种现象,俗称变心。

  祖斐变了心。

  她甚至不想与祝志新多说一句,她根本不记得他们之间的往事,那已是玄武纪时代的历史。

  祖斐不相信她可以做得那么残酷、决绝、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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